2008年12月7日
华中, 雪——
典雅古朴的和风庄园内草木林立, 庭院内的假山上因连日不断的雪盖了一层白,有些盖得重了,便顺着石头滑下去, 落在池水里,惊得抢食的鲤鱼四散。し
木质走廊上端着热水来去的佣人脚步匆匆, 一个个神色凝重, 似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
在他们身影消失的那个房间里,传出阵阵恸哭声——
“妈,您再挺一挺……救护车马上就要到了,我们送您去医院……”
穿着羊绒毛衣的中年男人跪在一名老妇人身边, 握着她的手涕泪纵横。他身旁, 还围着同样悲泣的妻子儿女, 纷纷看着躺在床上的老人颤抖。
被围住的老妇人睁开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环视一圈,而后轻咳着问道:“咳咳……怎样?她来了吗?”
闻言, 男人一愣, 随后想起母亲之前让自己送的信,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妈……顾先生如今是开国元老,和中央领导人住在一道,我们的信,怕是被拦截了……”
老妇人又是一阵咳嗽,骇得他不敢再说, 只好连连安慰道:“不过您和顾先生那般的关系,她肯定是会看到的……现下不过在路上罢了!”
“我等不到她了……”老人听不进他的话,只沉默了好半晌才低低道,“小姐……小楼等不到你了……”
话音一落,她悲恸地哭了起来。
自那日江南一别已有六十年,她再也没有见过顾舒曼。
那是战火纷飞的年代,人人自危,她却把她安排得很好。顾舒曼早前就已计划好了一切,她们一行留在江南的女子被段弈良接走,安安全全接受了教育,后来更是有幸加入革命军,做出了一番事业。可以说如果没有她,就不会有她们。
最后一次得知的关于顾舒曼的消息,是她匆匆赶回了华北,却只见到满城废墟,连迟煜的尸首都没能找到。从那之后她就消失了,再被听说之时已是名满天下的开国女元老。
人们说,她是那个时代最倾城的“民国才女”,气质姿容远胜于世间的一切,倾倒了无数才子军阀,乃至英国首相都为之折腰;
人们说,她是一心爱国的巾帼英雄,于乱世中散尽家财支持抗日,又在建国后担任首个女外交官兼任高翻,将青春和生命奉献给了民族大义;
人们说,她是真正的传奇,思想深邃程度令人望尘莫及;
……
人们说了很多很多,她成了个神话。但只有她知道,这一切的初衷都不过一个——
顾舒曼,她的生命是迟煜的延续。所以,她是在过着他的人生。
作为顾家永远忠诚的佣人,她真心为她的成就高兴。不过同时地,看着她爬得越高,她就越愧疚。
那个女孩子过去不是那样的,她有人可以依靠。是因为迟煜不在了,所以她才要自己坚强起来,所有事情自己扛。
因为迟煜不在了。
而这一切,她顾小楼,都是知情的。
“小楼,舒曼不能留在这里。送她和墨里克汇合后,你一定要想办法让她和段先生一起走。”
那日迟煜电话里焦急严肃的语气犹然在耳,这么多年她都不愿承认,脑海里当时闪过的第一个竟然不是顾舒曼,而是他那张清俊严肃的脸。
正如无数次在梦中闪过那般。
“……可是先生!”她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变了,满腔心思埋没在唇齿间,“……承诺您的事,我一定会做到的!”
其实她真正想说的是,你怎么办?
而正如她没能说出自己的心声一样,她也没能成功找到顾舒曼,而是放任她一人过了半生。在她有了幸福美满的家庭,开开心心轻松度日的时候,让她一个人孤孤单单过了一生。
时至今日,有些东西已然模糊了,仅剩下的,是那些包袱在她心里越滚越大,最后溃烂成伤。在她弥留之际,光怪陆离的影子跃然眼前,她莫名地恐慌。
或许更是在怕,九泉之下,在见到那个让她少女心思萌动一生的男子时,该如何作答?
“喂?什么?!好、好……”守在她身旁的大儿子接了个电话,表情变得十分惊喜,激动地对她叫道,“妈,顾先生来了!她就在大门口!!”
闻言,小楼的眼泪止住了,因年迈而不清的双眼奇迹般骤然间明亮,“来了?她……咳咳……她来了?!”
话音未落,只听见门口传来一阵缓慢的踏步声。不多时,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便经人搀扶着,迈步进了房间。
只消一眼,她便能认得出,那是顾舒曼。只因这世间,再不会有人有那般风姿。
顾舒曼穿着身藏青色的旗袍,衣摆绣着素雅的兰草,随她走动间栩栩如生。顺滑的华发盘成髻,被碧玉簪别在脑后,露出她白皙温婉的脸庞。
岁月似乎从来厚待于她,年近百岁,皱纹却还不多,一双瑞凤眼也依旧清澈灵动,宛如盈了一汪春水。
她唇角始终含着笑,一侧头的瞬间,她眼中仿佛又看到多年前,那个皎若明月的民国才女。
“小楼,”阔别六十年,顾舒曼走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我回来了。”
一瞬间,她哽咽了。
“小姐,对不起……”回握住她的手,小楼想起身,无奈大限将至,她除了躺着徒劳地看她,什么都做不了,“小楼没能陪着您……小姐啊…对不起……”
话没说完,她再度痛哭失声。
顾舒曼仅是握着她的手,也不出声安慰,一如往日般柔柔地笑着,伸手轻抚她的头发。良久,她才轻轻道:“你这丫头啊……过了半生了,怎么还是这样爱哭呢?”
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拉近了她们的距离,似乎两人不曾有过分离,仍是昔日亲密无间的小姐妹。
“我这些年过得很好,做了许多事,去了许多地方,还看了许多人…”坐着的老人替她掖了掖被角,“以往我不曾想象过的东西,我全都见过了。我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你又有什么好愧疚呢?”
原意是为了宽慰她,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又不自觉变得低沉,似乎除却那目的之外,更是要说给自己听的。
小楼听出来了,于是只默默不做声,看着她愣神。
两个人在一起絮絮叨叨说了些知心话,一旁守护的亲人们识趣地离开,霎时间屋内外静得空灵。
“……小姐,我给您写的信,您可是看到了?”待到谈话一会儿之后,小楼的心情已经很好了,现下语气也和缓了许多。
顾舒曼动作有些迟缓地端起手边茶杯,拿手帕沾湿了给她润润唇,这才不慌不忙道:“我自然是看到了的……你说有要事要同我说,是什么事?”
彼时她已隐退多年,没同中央的元老住在一道,而是另外找了方清净的湖畔森林隐居。是小楼一封信把她叫了回来。心里头她没说其他什么,只说时日无多,有要事要同她说。方才来了见她情绪激动得紧,她也就没提,现在她先说到了,她才顺势问下去。
听见她的话,小楼扯扯唇笑了,颤巍巍从枕头底下摸出个小布包,郑重地递给她。
“小姐,”她看着她,眼中有使命完成的解脱,“六十年了……这是迟先生给您的。”
顾舒曼罕见地出神了。
再提到“迟煜”两个字,她的心依然会剧烈跳动,无法平静。只因他已经成了她心底最深的一道伤,任谁一碰都痛得撕心裂肺。
那天她匆匆赶回华中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昔日繁华的城市被炮弹摧毁,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完全看不出以往的模样。
她在城门口站了很久很久,茫然地看着四周,想找到那个熟悉的影子。但是看来看去,除了遍地的尸骸残楼,什么都没有。
后来的三天三夜,她用手刨着,一点一点,翻遍了每一个角落,看遍了每一具尸首。
可是,里面都没有他。
赵清风后来来找过她,他看了她很久,面露不忍的样子。
“舒曼……别找了……”他对她说,眼睛里含的都是泪,“这样密集的炮火,是留不下尸首的……”
她全都不予理会,只固执地要找到他。双手伤痕累累,手指也肿得看不出原型,她一生从未如此狼狈,在那一刻却都已不在意了。
“舒曼……舒曼!!!”她见说不动她,就要伸手拉她,被她挣开之后索性也就不再客气,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哭吼,“别找了!你找不到的!!他……已经不在了……”
“你骗我!!!”她疯狂地捶打他,素来沉静的黑眸发红,“他不会丢下我的……他说了再也不会丢下我的!!”
赵清风不吭声,只默默由着她发泄。
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呢?时至今日,她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仿佛整颗心被撕裂开,痛苦得无法呼吸,整个人溺水般难过,明明可以思考,却觉得脑中灌满了水银,重得可怕。
那天之后,她悲极晕厥,被带回了革命军根据地。
再后来的事,就是参加革命军,一路走到了现在。
而迟煜,也成了她永远的痛,终其一生无法解脱。
“小姐,这是先生嘱咐我交给您的。”小楼见她犹豫着不动,出声解释道,“我找了您这么多年,到如今才终于联系上…您看到了,我的使命也就完成了……咳咳……”
含笑说了几句话,她又是一阵咳嗽。
顾舒曼自思绪中醒悟,赶忙放下布包,拍着她的胸口为她顺气,“你莫要着急,我如今在这里陪着你,哪里也不去。有什么话你后面同我说,我们还有时间。”
……哪里还有时间啊……
小楼看着她露出个微笑,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怕是撑不过今天了……”
音落,不等她回话,她拉着她的手轻轻放到自己脸上,“小姐,我有些乏了,屋子里有架钢琴,您替我奏一曲罢……”
她当年的音律之绝,盛名贯绝华中。多年过去,竟是何种大师也不及她平素随意的弹奏。
眼眶泛红地点点头,顾舒曼有些吃力地站起身,走到琴凳旁坐下。
再度伸手抚摸键盘,她生疏得有些厉害,想了好半天才能勉勉强强弹一曲,中间有许多处错误都只能含糊弹过去。那首曲子叫什么她已经记不得了,只是从印象里悠扬的片段截取些下来,弹出一个心境罢了。
小楼含笑听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眼前闪过的尽是些两人往昔的模样。想了又想,她只觉此生已无憾了,弥留之际心头多的只是欢喜和轻松。
一曲毕,顾舒曼长长舒了口气,转过身对她道:“久了没练了,手生,你莫要介意的好。”
屋里无一人应答。
她的脊背一下子僵硬,坐着怔怔了一会儿才敢回头去看,就见那人谁在床上闭着眼,脑袋歪歪枕在枕头上。
“……睡得真是快。”低声自言自语了句,她颤巍巍站起身走上前,把她的脑袋扶正,又为她掖了掖被角,“你们这些一个个狠心的,如今都走了,留下我一个人要怎么办呢?”
说完了话,她像往常一样摸摸她的脸,拿起布包转身出了门。
关门那一刹那,把岁月隔绝在了背后。
外头守候的小楼的儿女见她出来了,纷纷上前想问什么,不过见她泛红的眼眶,当下什么都明了了,顿时嚎啕大哭着冲去她的房间。
顾舒曼置若罔闻地沿着走廊往前走,有几颗细雪被风吹到脸上,凉凉地,她这才惊觉,自己已然流了满脸的泪。
“先生……”陪同前来的人见她模样,犹豫出声想要说什么。她只轻轻摇摇头,把手放在他手心上下了台阶,往来时大门而去。
一路上她脊背挺得笔直,走得又慢又庄重。如果不是她搭在那人手心的手不住颤抖,任谁也看不出她心里万分之一的悲痛。
她一直在等,身后再有那个少女笑嘻嘻地唤她——
“小姐,您慢些走,小楼跟不上了!”
可是,她再也等不到了。
出了那间别院,她坐进车里时整个人都恍惚得厉害,任身旁人问了好几声都没些反应,只兀自思索些什么。末了,她看看手中未曾打开的布包,想了想低低道:“去顾氏遗址罢。”
闻言,司机等人互相对视一眼,小心翼翼看了看她,默不作声地开着车去了城中。
顾氏早年的旧屋在战争中奇迹般得以保存,现在经过修缮建成了一处景点。但这么多年,她却从没有回去看过一次。
不知道的以为她是触景伤情,知道的才清楚,她不回去,是因为那里已经不是以前的家了。
多年建设,城区的交通网已经十分发达,以往兜兜转转一小时的工夫,现在不过四十分钟就到了。
顾舒曼下了车,看着眼前这栋熟悉又陌生的老屋,久久站立着不愿走动。
她回来了。
以往屋前的街道变了,家对面已经不再是同样的独栋洋房,改建成了通畅的马路大道。来往的行人游客络绎不绝,有人好奇地张望她几眼,待到看清后纷纷瞪大了眼睛。从门口的栅栏看去,里头草木被雪覆盖,白茫茫一片,空寂陌生得可怕。
“抱歉,今天景点不开——”门口有工作人员围上来客客气气说些什么,等看见了来人之后,他的话戛然而止,“……顾、顾先生……”
顾舒曼冲他轻轻点点头,尽力平复内心给出个笑脸,“劳烦你了…我今日路过,想回家看看。”
是的,回家。这本就是她的家。
工作人员看着眼前这个已经白发苍苍,依旧漂亮优雅得令人心惊的大名媛,一时间心里百感交集,恭敬地让开身子,亲自邀请她进屋,“当然,这是您的家,您什么时候来看都是可以的。”
音落,就伸手帮她打开了锁着的园门。
谢绝了其余人的搀扶陪同,顾舒曼自己慢悠悠地踏了进去,转头仔细打量着四周。
一切好像都变了,一切又好像都没有变。明明是熟悉的陈设景观,她始终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但要说有不同,她又说不上来。
硬要用一句话来形容她此刻的内心,那便只是一句——
物是人非。
沿着昔日的走廊漫步,她一寸一寸隔着玻璃罩抚摸尘封的家具,瑞凤眼转得飞快,贪婪地追忆往日在这屋中的岁月。
这是她的家,她生长的地方。
那里是客厅,以前顾峥会坐在那里和她谈天说地;那里是厨房,吴妈和小楼有时候在里头笑闹,声音会远远地飘出来;那里是书房,每次她学得乏了,都会站起身从窗户往外看看园子里的花草……
记忆中的一幕幕还历历在目,客厅摆钟再度敲响,时近黄昏,她张口想唤顾峥来吃晚饭,还没出声才意识到,这已是六十年之后了,没有人再陪着她了。
六十年了,已经六十年了。所有人都走了:顾峥,吴妈,小楼,沈婉瑜,林青海……
还有他。
关于迟煜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有些东西当时看不透,一直到现在,在经过无数次反复的回想之后,她才弄明白了。
他曾经提起过,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她八岁那年。当时她记不得了,如今人老了,小时候的记忆却越来越清晰,她竟然慢慢地就想起来,小时候那个总是沉默陪伴在她身边的清俊少年。
第一次见面应该是个冬天,他站在吴妈身边,年纪轻轻眼睛里却尽是老沉,那么漂亮一双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当时她想,这个人真奇怪,看着怪教人难过地。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性子确实讨不得喜。每回她兴冲冲地跑到他面前同他说什么,他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听着,最多嗯两声,多的一句话都不吭声。
有一回新年,她花了一下午做了个大蛋糕给他,满心欢喜拎着去他面前。
“迟煜!迟煜!新年快乐!”她把蛋糕举到他面前,笑得眉眼弯弯,“你不记得自己的生日,往后便把它定在这一天了如何?我特意同你做了个蛋糕,你快许个愿啊!”
他面无表情看了她好半晌,只吐出一句,“小姐费心了。迟煜不过是您的仆人,不敢接受如此厚礼。”
失落与莫名的愤怒涌上心头,她气馁地垂下头,“我做了好几个小时呢,你这般不给我面子……那好,你不喜欢,就把它扔了吧。”
语毕,也不待他回答,她转身就气鼓鼓地走了。
当时年少不知事,后来她才记起来,他看向自己那时无比温柔的眼神,以及站在楼上观察的父亲,还有所有人离开后他默默捡起蛋糕一口口吃掉的光景。
还有无数个午后,她练习钢琴,他陪在身边时的安心;无数个夜晚,她陷于梦魇,他守在门口默不作声的背影;以及离别那一日,她站在甲板上嚎啕大哭,他深沉湿润的眼眶……
有时候她会埋怨自己,这么宝贵的记忆,最重要的那个人,为什么会忘了呢?如果一开始就记起来了,他们之间,会不会有其他的可能?
很多年之后,人们提起华中那场战役已经反应平平,三言两语就带过去。他的名字和功绩,连同着他们二人那一段隐秘的旷世绝恋,一同被埋没在历史浩瀚的烟云里。
她后来又去过别木毕湖,那个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远游所去之处。
被开发的景区喧嚣,不复以往清净。岸边的苇草改成了观赏道,湖水清澈如昔。大部分人都是白日来看湖,鲜少有人会去看湖边的夜空。
幸运地遇见一名满族少女,举着相机拍完之后,她们两人在一起聊了许多许多。
“你知道们,‘别木毕’,在我们满语里是‘爱’的意思。”少女看着湖泊,兴致勃勃跟她解释,“bisimbe buyembi……我爱你。咦?阿姨,您怎么哭了?”
那一瞬间,她除了摇摇头不做声,什么都说不出来。
原来他不是不爱她,他早就说过爱她。是她自己不明白,辜负了他的心意。
只是她知道得太迟了,那时候他们已经永远分开,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地下,她除了哭泣,什么也做不了。
——“曼曼。”
脸上纵横的泪水滴落到手上,顾舒曼猛地一个激灵,恍然听见那个梦中的声音响起。
抬起头张望一圈,她失笑,只觉得自己又魔怔了,抬手想拭泪,结果这一动,才发觉手里还有个没有打开的布包。
……会是什么呢?
她抖着手,轻轻打开了布包。
……六十年前的遗物,他究竟是想给她什么呢?
白色泛黄的衬布里空荡荡地,只留了个极小巧的木盒。她伸手打开,里头只有一支朴素的玉簪横陈。时光没有折损它的光辉,它依旧晶莹剔透,令她一见倾心——
这是那年她还给他的玉簪,他竟然一直留着要给她。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她拿着玉簪嚎啕大哭,一边哭着一边伸手拔下头上那一根,把这一支挽上去。
后来她隐退之后没有工作,整天就在研究前清的历史,想知道他的家世。有一回乍见图册上画了支发簪觉得眼熟,细想才记起是他送的那一支。凤玉簪,帝王之赠于后,寓意一生一世一双人,白首永不相离。
如今再戴上这一支发簪,她已然是白首了,却也同他分离了六十载。
“顾先生,您还好吗?”
门外头的人听见她在哭,忧心忡忡敲着门呼唤,顾舒曼擦干眼泪,从容地走回去拉开了门,也不待他们问什么,似想起什么般转身就往花园走。
几步来到后廊,看着那株风雪中挺立,怒绽了满枝红梅的梅花树,她竟是禁不住笑了。
随行的人急匆匆赶过来拉着她,看了看树,又看了看她,有些疑惑地问道,“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她摇摇头,美丽的瑞凤眼中华光绽放,“你看这树,得活了有多久了?”
对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乖巧地顺着她的话接道,“我看着,得要过了有几十年了。”
“是啊,已经将近七十年了。如今还是梅花依旧……”她低声喃喃,“人说人之魂将寄于草木…梅花依旧……他还在等着我……”
迟煜还在等她。一直在等着她。
忽然地,她觉得这世间的一切,都变得不在那么重要。因为在那最遥远的地方,还有个人在等着她。
“佛说众生命数已定,我偏不信……这生死也由得人自己掌控,时候到了,我自己也可以选得了走的。”她自言自语般道,“这是他的命,等了这么久了,他也该等厌了……”
“他?”陪护的人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不过也习惯了她有时莫名的一些言论,当下也就不接了,“先生,天凉了。您今天本来是该去医院检查的,这会儿就去看看吧。”
闻言,她没有回答,只凝眸看了那梅花树好半晌,沉默着走过去坐下,伸手抚上了树干。
入手的树身那般粗粝,她却置若罔闻,只觉得抚触的不是冰冷的是午夜梦回时,所见那人的脸庞。
彼时红梅绽开之时,正是他们的婚礼之时。
——“为夫无能,给不了你家财万贯,声名远扬。”
他似乎又在她耳边低语,顾舒曼禁不住地笑,眼睛里是沉浸在回忆中的美好。
——“所能给予之物,唯一心一命,不知夫人可愿接受?”
他所给予之物又何止一心一名呢?她抚摸着无名指上的碧玉戒指,轻轻将头贴上树干。
——“我会找到你!我一定会把你找回来!”
她颊边露出个浅浅梨涡,两行清泪滑下,万千思绪都淹没在唇齿间,只余下一片寂静。
周围注视的人不知道怎么了,无措地看着她好半晌,上前想要轻轻扶起她,待到靠得近了,竟大骇地发现,她的气息逐渐微弱,整个人竟是像要突然死过去。
他们惊恐地瞪大眼,冲上前将她放平,不住地呼唤她,同时焦急地拨打救护车号码。
顾舒曼微眯着眼看着眼前光景,周围的声音也渐渐远去,视线里除却满树红梅和满天白雪再也看不见其他。
她眨了眨眼,恍惚中觉得自己从身体里飘了出来,高高飞上云端,又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六十年前那个夜晚的梅园。
那个人已经煮好了酒在等她了。
他一身黑色的军装,面容清俊,漂亮的黑眸无比温柔。
“曼曼,来。”他站在红梅树下轻笑,冲她伸出手。
她从周围融雪的倒影里看见自己,藏青旗袍,玉簪在头,依旧是往昔青春的模样。于是便放心地微笑着,走上前握住他的手。
“夫君,”她看着他的眼睛,柔柔笑开,“久等了。”
远方传来阵阵歌谣,竟是大婚那日她所唱的一段,悠扬动听,唱的是时光的惊艳——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长相见。
……
阔别多年,他们终于还是得以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首先要跟大家道歉,这么久没更新。大学开学事情很多,军训加办各种资料,加上我是辩论队的,代表学院和学校外出比赛,还要准备即将到来的外研社杯,实在□□乏术,所以久未更新。非常对不起各位支持我的小天使。
其次,这个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还是按原来设想写成了悲剧。说实话,写到迟煜和曼曼分开那一段我是很不忍心的,不过为了让大家体会到,战火中的爱情可贵,我还是把它写成这样。音妹的曾祖父母就是那个年代的人,曾祖母是当时地方上的大家闺秀,祖父是个军人,他们最后的结局也不完美,可以说,这个故事就是根据他们的来改编。如今再回顾那一段,看到家里的旧照片,我都会很有感触。大概就是因为这些过往,造就了我试图在这个浮躁的时代寻求柏拉图式精神恋爱的追求。是不是很傻?顺便一提,顾舒曼的形象原型是郑念女士,有兴趣的小天使真的建议你们去搜搜看。那才是真正的绝代佳人,倾国倾城。
最后,关于为什么我这两天还有延误的解释:说实话,最近对我不是一个好时间,因为我的朋友得了肺癌,现在在化疗。前两天去医院看过他之后,我持续地处于一个情绪低落状态,不能正常工作学习,因此拖到现在。这两天心情好一点了,我才能继续更新。希望宝宝们理解!
现在有一个想法,想开一个坑记录他的故事,让他早点好起来。你们觉得这个想法如何?以及,希望对癌症有了解的小天使私信我,和我研究一下这些相关问题。感激不尽! 166阅读网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