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士芳随高无庸来到澹宁居前,几个太监已经备好了马等着。二人进殿,便见乔引娣彩云等几个丫头忙着给雍正换便衣,雍正自己系着项下斗篷带子,问高无庸:“雪下大了么?”
“回主子话,刚刚儿飘起来,还不大。”高无庸忙道,“只白毛风冷得邪乎,请主子加衣。”雍正转脸又问贾士芳:“道长,他……他还有多长时辰……”贾士芳无声透了一口气,躬身说道:“十三爷将到弥留了。不过,他还有个回光返照的时间,等得着主子说话。”
雍正心里一酸,已是落下泪来,当时顾不得再说什么,匆匆出殿来。一个小太监伏跪在地下,雍正一边踏了他的背上马,一边大声对秦狗儿道:“李卫今天要到京,叫他直接去清梵寺见朕。其余的除了王大臣朕一概不见。天冷,不要叫他们干等!”说罢回身对允礼贾士芳一点头,双腿一夹,那马泼风似地驰出。德楞泰等十几个侍卫也忙上马紧紧随后。
此时天色更加晦暗。彤云在劲急的北风催送下,逃跑一样争先恐后地滚动着向南。远近苍色的穹窿下,挺拔的白杨枝条碰撞着,发出单调枯燥的哗哗声。银米似的雪粒一阵一阵地撒落下来,打得人脸生疼,寺外一片广袤的白茅,枯萎的长叶带着霜一样的白色雪粒在风中波动不定,给人一种凄凉寞落的感觉。待到清梵寺前,众人下马时,雪粒已经换了不太稠密的轻羽,在灰暗的殿宇檐下摇动飞舞着坠落下来。雍正在庙前旗杆旁下马,发觉与以往气氛有点不同。细看时,庙中方丈和尚带领寺中所有和尚都鹄立在山门里边,沿甬道每隔三步不到就有一个沙弥,一色的土黄棉直裰,合掌而立喃喃吟诵。见方丈和尚印空身披袈裟迎上来,雍正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大和尚,你坐关几年,今儿出来了?”
“阿弥陀佛!”印空合十回话,“太己道人(允祥道号)久居我寺,和尚坐关心动,他要归还我僧舍脱囊而去,我合寺沙弥为他送行。”雍正站住了脚,目光似喜似悲地望着愈来愈白的殿瓦,说道:“有劳大和尚了,道释其实是一家。其实就是儒,何尝与释道不相沟通?你看,这场雪,万物都在带白,看来老十三真的是要去了。”
雍正强抑着心里悲怆直趋西院,但见允祥院里人来人往,有的预备着搬衣箱,有的忙着寻刀觅剪给允祥裁寿衣,有的提着水到灶屋烧,满院的药香扑鼻,檐下还有几个太医在耳语,似乎在商榷脉案处方。雍正原嗔着人多嘈乱,见众人都蹑手蹑足十分小心,便不言声上了正房台阶。众人这才留意到皇帝来了,鸦没雀静屏息一齐跪下。雍正也不理会,带着允礼高无庸和贾士芳进来。果见允祥仰躺在炕窗旁边,脸色黄蜡一样难看,闭着眼静摄,呼吸也一粗一细不匀称。因屋里暗,好一阵子雍正才看见李卫在这里,还有自己最小的弟弟允祕捧着一碗参汤站在炕前。二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允祥发呆,连雍正等四个人进来也没有觉察。
“皇上来了。”允祕听见动静,一转脸见是雍正,忙推了推李卫,李卫这才觉得,一把拭了泪,伏地叩头。雍正点点头,轻声道:“起来吧,李卫是才到的?”李卫忙道:“是。奴才原要进园子去的,碰到衡臣相公下来,说主子刚议过政,身上很乏,叫奴才明儿再见驾,就折过来先来瞧十三爷的病。不想——”他看了允祥一眼泪水又夺眶而出。
允祥昏昏沉沉中听到雍正言语,睁一眼睛。他昏花的眼睛迟钝地搜寻着,见到雍正时毅然闪了一下,枯瘦的胳膊也是一动,似乎想动。雍正忙俯身按住了他,见他翕动嘴唇,又把耳朵附过去,却任是如何也听不见说的什么。雍正掉转脸看着贾士芳,问道:“能想想办法么?”
贾士芳点头会意走到炕前,却也没有什么花哨举动,只对允祥说道:“空明即是灵动。十三爷,我昨儿说过的,您不要紧。”他话音一落,允祥脸上竟奇迹样的泛上了血色。允祕忙凑上去,操着童音道:“十三哥,这汤不热不凉,你喝了它。”李卫忙过来接了碗捧着跪下。允礼见允祕个子太矮,喂汤很艰难,趋走过来要过匙羹,一口一口喂允祥。
允祥喝了几口,精神显得更好了一点,渐渐地,脸上泛起潮红,对雍正自失地一笑,说道:“老十三这回走到尽头,再不能给皇上奔走效命了。”雍正心里一阵酸热,勉强含笑道:“你这傻子说傻话!忘了邬先生当年的话?你的寿是九十二善终!——士芳,邬先生断得准么?”
“儒者云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孔子比释老看得还透。”贾士芳回避了直接答问,白得令人不敢逼视的脸上没有微笑,说道,“十三爷心放宽。士芳在这时,哪个无常敢来!”允祥已和他厮混得很熟,笑道:“贼牛鼻子又说大话,我其实半点也不恐惧。邬先生神相,说我的寿,是连昼带夜,我才想明白,今年我可不是四十六岁么?”
众人方诧异他精神突然如此振作。允祥又道:“我真的一点也无恐惧,这会子想着死,就像是农夫锄完了地回家,又像是读完了一本书合起来就是。我清楚贾士芳也明白,我这是回光返照。”他突然孩子气地笑了笑,说道:“老贾给我护持一个时辰,我要单独和皇上谈些事情。我不要人打扰,有一个时辰就够我用了。”
“十三爷达观爽明,真是英雄肝肠。”贾士芳道,“我可以护持您一个半时辰,您放心。我就在东厢配房里作功。”他向雍正一躬就退了出去。允祥又对允礼允祕和李卫道:“诸位也过去陪着贾士芳,和他谈话下棋就是。记着,和他谈话下棋。你们玩儿得安心,我才高兴。”
目送他们出去,雍正转回身来对允祥道:“该安心的是你。把病治好,多少话不能慢慢说?”
“吉隆里河,英不撒坦切用,德台吉博克隆汗罗风?”[1]
雍正被他说得一愣,半晌才醒过神来,用满语说道:“弟弟,你用满语说话,他们是听不懂的,用蒙语我听着太费力,你也太耗神了。”
“你寻机会杀掉这个道士。”允祥用眼瞥了瞥厢房,用熟练的满语说道。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看出来,他能操纵您的健康。他要你觉得自己需要他,一步都不能离开他,迟早有一天他会反过来要你做他要做的事。这其实是巫术,并不能用它来治国的。”
“这好办,我很轻易就能处置掉他。”
“不,”允祥的眼神中透着严肃,像是怕雍正突然在面前消失了,一字一板说道:“这是个有真实本领的人,不怕火烧水溺,甚至雷击,更不说刀斧之类了,除掉他并不容易。”雍正陡地想到,自己近来犯病,果然是连御医都懒得叫了,不禁心里一缩。他看着允祥说道:“你好像已经有了办法?”允祥道:“李卫能办这事,别的人恐怕不行。我要说的第一件事就是调李卫来京,进军机处兼管天下刑名。”
“成。”
大约说满语太耗神,允祥屏息了一下呼吸,改说了汉语,他的音调立刻充满了离愁别绪:“皇上啊,我的四哥……我追随您做事三十年了。从小我就是您一手拉扯大的,现在弥留回首,我真舍不得割掉这缘分。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有些心里话说出来,知道四哥不会恼我,可也耽心四哥以为我是临终的昏话……”他说着,泪水已毫无节制地淌出来,雍正轻轻替他揩拭着,说道:“你这么婆婆妈妈的,我都要笑你了。”
“八哥我们是一辈子死对头。”允祥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声音显得清晰而又遥远,“现在八哥九哥都死了,十哥是个草包炮筒子,现在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什么也不念记,总是一父所生的亲兄弟,宽容一点放他回京吧。”他顿了一下,怅然若有所失地一笑,眼睛直盯盯望着远处,仿佛在回顾自己壮丽的一生,“……病了这几年不少人到这里来谈谈,我也有功夫腾出空儿好好想想。自古勤政爱民的皇帝四哥您是第一,我是直心人,先帝爷留下了个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烂摊子,只要是个中人,没有不知道的。但天下百姓不懂这个,他们不懂得国库里只有七百万银子,既不敢打仗,也救不起灾。皇上收拾这个局面,如今有了近六千万两银子,吏治不能说毫无疵瑕,但我敢说可以与朱洪武的吏治相比!您累坏了,可也得罪了一批乡绅,读书人,得罪了很多地方官,因为一个‘养廉’制度就断了他们发财的路。人都说我天不怕,地不怕,但这些墨吏的口舌,咬人一口入骨三分,我真怕了这些人。如今我也要丢下您去了,您可要更加小心。”
雍正边听边流泪,说道:“这是你的心腹之言,别人说不出来,也没这个胆量。朕之所以甘冒风险大力整顿,就是因为这件事情难,留给儿孙,他们更不好料理。所以我说‘当皇帝难’,因为我是骑在老虎背上的。老十三,你是个好样的,支撑住,看着我扳回舆论。我这就要借一个大案子,把心剖白给天下人。真的不能领悟,也无所谓。后世总有有心人,看出我的苦衷……”因将曾静张熙一案前后情形说了,又道:“这是上天赐给我的说话机会。他们那些会写八股文的能造传谣言,我要借这机会告诉他们,我也能写文章传之天下的!岳钟麒俞鸿图他们已经说服了曾静张熙,我化教这两个冥顽的读书人,叫他们走遍天下为我的新政现身说法!”
“成么?”
“当然一定。”雍正笃定地说道,“我和曾静直接对话,集成书印发天下,名字也想好了,叫《大义觉迷录》!”
“四哥说成,我信得及。”允祥眼中光波一闪,又黯淡下来。他的脸色渐渐转色,变得又灰又白。雍正轻轻摇晃了他一下,说道:“老十三,你……很不受用么?我叫他们过来?”
“别!别……”
允祥拼着全身的劲,手和脚都在轻轻地抽搐颤抖,咬着牙吃力地说:“我的话没完,来不及细说了。皇上跟前三个儿子,学问都……好,心……心性……不一……三阿哥是个好的……但心性不一,又面对皇图,皇上不能不想得更周备些……”
这确是极重要的话,雍正几乎是伏在他的身上,听着允祥愈来愈弱的声息:“先前圣祖——阿哥们争……争来争……去,为的不过是您如今这个位儿……如今又是一代……这种事也是免不了的……四阿哥是个好的……有人魇镇……追杀……唉……免不了的事……”至此,允祥只是翕动嘴唇,再也听不清他说的什么了。雍正一转眼见他伸出三个指头,忙问:“是老的,新的?”允祥喉中咯咯作响,脸色又转潮红,吃尽了力才说出:“问问弘昼……”三个指头兀自抖着不肯垂下。
“太医!贾士芳!”
雍正大声唤叫,他的头嗡嗡直叫,眼前一片昏花,心里塞了一团烂絮样混沌不清,直到众人一拥而入,团团围住允祥抢救,才略定住神。他在旁急急说道:“救醒他,朕有赏!”贾士芳见医生们切脉刺人中灌参汤只是不中用,在旁断喝一声:“十三爷,再留一步!”
允祥忽地睁开了眼睛,极清晰地对雍正道:“皇上保重,此番永别了……”头一歪,再也醒不过来了。这个自幼失家在宫中备受轻慢的贵王阿哥,几十年间由受雍正照拂到成为雍正的左右膀,追随雍正忠诚不二,从无半点芥蒂疑忌,而今终于走进了生命的最后归宿。当贾士芳无可奈何地说“回天乏术,十三爷已不可救”时,雍正先是一阵迷惘,胸口一甜“哇”地吐出一口血来,一屁股坐回椅中。
“皇上!”允礼允祕李卫高无庸一拥而上,扶着他躺在春凳上,几个太医丢下允祥遗体忙趋身过来为他扶脉。只有贾士芳,用怜悯的神情看着这一切,没有动,只是说道:“皇上这是急痛迷心,血不归经,不要紧的。”
雍正吐了一口血,反而觉得胸口畅顺了些,呆呆望着允祥的尸体,半晌颓然说道:“回去吧……”
一行众人回到澹宁居时,天已擦黑,只是雪下得大了,满园的树枝都带了雪挂,松柏竹林冬青等常青竹木上都压了厚厚的雪。宫阙殿阁也都冰雕玉砌似的,白莹莹光闪闪,映得一片明亮,并不觉得天色已经向晚。雍正被李卫和弘历搀扶着进了暖烘烘的大殿,精神兀自恍惚,听得自鸣钟连响八声,已是戌正时牌才勉强说道:“高无庸,允礼、允祕、弘历、李卫、贾士芳他们在你十三爷跟前守了一天,传膳给他们用。朕累透了,要歪一歪——这天气膳不要送过来,他们到御膳房附近的平暖斋去就是了。”高无庸知道雍正心情不好,连连答应着和众人辞了出去。秦狗儿见众人都黑沉着脸一副沮丧相,忙追出去扯住高无庸问了几句才回来。见雍正坐在暖阁里炕沿上,两个小太监跪在地下替他脱靴脱袜,便踅身向下人住处寻着乔引娣,说道:“乔姑娘,今儿晚请你劳神侍候主子。十三爷殁了,他心绪坏透了,别人侍奉不来。”
“十三爷殁了!?”引娣正在吃饭,手一哆嗦,放下了碗,便随秦狗儿过暖阁来。果见雍正和衣仰卧在大迎枕上,神情呆滞地隔玻璃向外望着。引娣扶膝一蹲身,说道:“奴婢来侍候主子……十三爷那么好的人,去得可惜了的。不过是人总都有那一天,人死如灯灭,主子伤心伤情也没有用处。您天不明就起来,劳乏了一天,多少还该用点膳。来,主子,振作一点,您乏透了,我给您烫烫脚,再用点膳,精神就会好起来的。”几句莺声燕语杂着山西口语喃呢而言,雍正已是坐起身来。引娣端来铜脚盆,兑上热水,一边用手试着,一边命人,“把我今晚用的姜醋面片儿端来,给主子取两个小馒头,一碟子老咸菜,再滴两滴香油。”
雍正双脚泡在热水里,由着引娣两只柔嫩的小手揉搓着,一脸悲怆冷峻之气顿时融化在乌有之乡。端起那碗面片儿,一股香味扑鼻而来,说声“好香!”喝了一口,但觉满口热酸辣香,不由又说:“好!而且很素。”乔引娣道:“我们家乡病人就吃这个,有点小病那也是福气。有个懒汉,到土地庙里祷告,说‘大小给个病,别叫送了命。姜醋面片儿,喝个半月儿’——”她没说完,雍正扑哧笑了。引娣又道:“恰好土地爷神像后睡着个叫化子,大声说‘得病就死!’——吓得他一溜烟儿跑了……”雍正笑道:“看来朕也是个懒汉,要喝半月面片儿了!”
“主子这个样儿做事,是天下最勤快的人。”引娣用干毛巾搓着雍正略带浮肿的脚腿,“奴婢实在看您苦受,心里也不好过,说个笑话儿给您开开心啰……”说罢便叫人端了脚盆去。雍正喟然一叹,说道:“难为你了。”又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要想见十四爷,还可以过去走走。”
引娣收拾了碗筷,用抹布不停地擦着桌面,脸一红,说道:“我……不想去了……”“为什么呢?”雍正盯着她问道:“你不是一直惦着他么?”引娣低下了头,皱眉叹道:“我也不知道……我觉得你们都和我原来想的不一样……这都是我的命……”
雍正心里一动,正要再问,高无庸过来道:“几位王大臣,军机处大臣都过来了,允礼王爷他们也过来谢赐筵恩,主子这会见不见?”雍正看了引娣一眼,说道:“都叫过来吧。”
高无庸出去少顷,便见窗前人影幢幢。允祉为首,张廷玉、方苞、允禄、鄂尔泰、弘时、弘昼、允礼、允祕、弘历,最后是贾士芳诸人鱼贯而入,一片声请安谢恩杂沓不一。雍正皱了一下眉头,说道:“士芳是方外人,可以退下了。小弟弟也不要陪着熬,高无庸弄辆严实点的轿子送他回府。”
“十三弟可怜,”允祉和弘时聚客饮酒赏雪,被张廷玉叫人拖来,心里还在恋席,竭力皱眉苦容,瞟了一眼允祕的背影,说道:“正当壮年时说去,不言声就走了。人生,这是怎么说?”弘时也是攒眉拧目,叹道:“若论十三叔这病,绵延纠缠也有几年了,再想不到这么快!”弘历却道:“皇阿玛,您吐血几乎唬煞了儿子!谁都知道十三叔和阿玛的情分,您得节哀顺变……十三叔的后事儿子们多操点心就是了……”说着便拭泪。弘昼也是和弘时同席同路的,却没有弘时那副做作相,咚咚磕了几个响头,说道:“十三叔生荣死哀,也不枉了大丈夫一遭大英雄一世!儿子痛惜之情有及儿子欣羡之心!前天儿子过去给十三叔请安。十三叔说他还有一桩心愿未了,儿子以为这是最要紧的。”
他的这番话落拓不羁,与众人都不相同。允祉想起他曾“自办丧事”,不禁莞尔,却又背转脸装作擤鼻涕。雍正早一眼瞥见,心里一阵厌恶,忙屏息凝神,问道:“你十三叔说了什么心愿?”
弘昼叩头道:“回万岁的话,雍正四年京师大水。十三叔查勘河道,卫河、淀河、子牙河都从天津交汇入海,沧州景陵河道淤塞,堵住了洪水不能畅泻。十三叔说他真想起来办这件事,疏通了沧州砖河、青畏兴济河故道,在白塘口入海处开一条直河泻水,这样就为京畿直隶河道泻了洪,还可以浇几千顷地……儿子当时听他说得很多,只劝他不要劳神,等病好了再办不迟,也没有全部记清。十三叔当时叹了一口气,说‘恐怕没有那一天了’。如今既然他不幸言中,这就是他一大心愿……”
“允祥真是公忠体国的贤王,这样的人史册上难寻!”雍正确曾听过允祥谈及这事,只不料竟是允祥的心头一病,禁不住五内俱沸音容皆变。他对张廷玉道:“衡臣,原说等岳钟麒军事有了眉目再办的。老十三既这么说,了了他这个心愿吧!”
张廷玉忙躬身道:“是!明天就叫户部先拨三十万银子,由工部办理。奴才瞧着俞鸿图实在是位能员,涪江疏浚工程报部三年修成。他亲自下工地督办,几个月就办下来了。眼下天冷地冻,可以先备工料,等到民工募集起来再拨五十万,也就够用的了。”他顿了一下,又道:“礼部的人想必已经知道了十三爷的事。怡亲王的丧仪谥号,请万岁赐下,他们办起来心里明白,就不致误事了。”
“忠也好,孝也好,无非是个‘贤’。谥号就是‘怡贤亲王’吧。”雍正说道,“允祥一生侠义,侠心忠忱循道不悖,‘行义合道谓之“贤”’,也合着他的性格儿。朕方才说自古无此公忠体国的贤王,朕待允祥也不同于寻常亲王。举朝辍朝三日以示哀悼。朕为他素服一月,大臣们不必换素,但要停筵乐一个月。怡贤亲王的‘允’字,原是避朕的讳改的,现在朕为素服兄弟平礼,自然仍应恢复为‘胤祥’。——至于他的神主牓牌,”雍正站起身来,背着手在殿中兜了几步,回案前提起笔来。高无庸忙将烛架上新换的大白烛连烛台端过来。见雍正在宣纸上落笔写道:
忠敬诚直勤慎廉明贤
写完交给张廷玉等人传看,雍正说道:“朕从不谀墓。这八个字加在谥号上,没有一个是虚设的。在朝诸臣工,‘忠勤慎明’的可以找出不少来,‘敬诚直廉’这四个字,朕不能轻许于人。赐给胤祥,也是砥砺你们几个。”允祉原对允祥并无恶感,听雍正这样一层一层给允祥加赐殊恩,心里觉得有点不是滋味,抿了抿嘴唇说道:“皇上的考语极是!祥弟敬于事,诚于主那是有目共睹的。率直任侠之性得自于天,所以兄弟里边,人称为‘侠王’。有这八个字,胤祥可以含笑九泉了。”因为胤祥一直吃的双亲王俸,雍正三年又加俸一万,每年俸禄比允祉要多出两万八千两银子,所以他不动声色地替雍正删掉了“廉”字。雍正生性最爱鸡蛋里挑骨头的,自然一听就明白,但允祉是唯一的掌事哥哥了,他不想过于使他难堪,因道:“他的‘廉’字更足称道楷模,诸王里他是唯一没有自己置庄子的。白家疃十三村朕赏给怡亲王,他也从没有收过租子。当年皇阿玛分封诸王,各得钱粮二十三万两,三哥你是三十万吧?——允祥只得了十三万。他说,‘三哥家口人多,而且养活着一群人在编书,我用不着那些银子。’都辞了。其实允祥一生扶危济困恤老怜贫,有难处见地的,没有不肯相助的,这一条也极为难能。”一顿话说得允祉红了脸,再不敢多一句口。雍正想想还觉得不惬怀,又道:“白家疃十三村百姓早就要给老十三建生祠,朕怕折了寿,没有许。现在可以办了,仍免白家疃租赋,另拨三十顷地为胤祥祭田,给他建祠堂!”
张廷玉听得耳不暇接,都是亲王丧仪典里没有的。不禁有点忧心,正寻思办法,鄂尔泰在旁说道:“皇上这些恩典,胤祥当之无愧,可以含笑于九泉了。但请皇上圣鉴,仅我朝在位的新老亲王郡王还有上百位,是否作为成例,请圣裁明示。”
“当然是特恩。”雍正冷冷说道,“还有谁能和胤祥并肩么?”他摆了摆手,又说道:“今晚允祥就要易箦回府,弘时兄弟三个过去代朕守灵。允祥的丧事朕就交给三哥主持。虽说辍朝放假,你们几个恐怕更忙,今晚好生休息一下,明天叫礼部的人过来把细节奏朕——跪安吧。”
众人都辞出去了,空落落的大殿里只留下雍正和几个太监。他扯过几份奏章,都是弹劾李绂的,又推了过去;再取几份,是各地晴雨奏报,特意留心了一下河南安徽山东山西,见无灾情,也撂了一边。窗外漆黑的夜中倒卷风不时扑过来,裹的雪花都粘在玻璃上,冻成稀奇古怪的花纹,封得严严实实的双层窗纸不时一鼓一吸,居然也会有凉丝丝的风钻进来,吹得烛光摇曳不定。雍正躺在烧得暖烘烘的炕上想着允祥临终前的言谈举止,但觉意马心猿神不守舍。起身漱了漱口,侧耳听着外间山呼海啸的树涛声风雪声,更是醒得双眸炯炯。高无庸眼见他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也是个没法。灵机一动,还是去传了引娣和彩云彩霞秋菊几个宫女过来侍候。
“失眠了。”雍正爽然自失地抚着脑门子说道,“揪心的事太多,件件拿得起放不下……朕反不知是怎么了……秋菊和彩霞上炕替朕捶捶腰腿,引娣你们不要站着,坐到熏笼边和朕答答话,不定就睡着了。”彩云用单被盖了雍正的腿,和彩霞一边一个轻轻捶着,说道:“该做事时想做事,该歇息时就别想事,慢慢就睡着了。”彩云道:“皇上心里数数儿,数不清时不要想,重新数,就睡着了。”雍正微笑道:“这些办法都不成的,朕是个‘老失眠’了。”
引娣和两个小丫头点了息香,往茶吊子里续了水,靠坐在熏笼上,听着外头的风雪声,觉得这里的安谧温馨,比在宫女房里还要舒适。引娣在旁叹道:“我们自小儿看戏,哪晓得皇帝是这样的!别说是万岁爷,我在一旁从头看到尾,白替着想想也是累。和大家子当家老爷一个样儿。”
“哦?”雍正闭着眼,闷声闷气问道:“你们原来想着皇帝是个什么样儿?”彩云嘴快,说道:“想什么吃就有什么,想怎么花就怎么花银子。每天把人叫到朝廷,说声‘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朝!’人们散了,就宫里花天酒地听歌看舞——再不然出去走走,瞧见哪一对才子佳人心愿难遂,就成全了他们,或者瞧见状元年少,就给他配个公主……”她没说完,雍正已经笑了。引娣笑道:“你这是叫主子睡么?皇上,依着我说,既睡不着,您就索性捡着琐碎一点的事想,不要再想睡不睡的事,烦恼了就想,大不了今晚不睡着了,明天下午痛痛快快准能睡个好觉,不定就睡着了。”
雍正依言合目,索性捡着那些枯燥的公务想:哪个地方冲要的知府不胜任,该换一换了;哪一州该蠲免钱粮了;又从李卫的义仓想到赈灾,又想云南的改土归流得防着苗瑶土司据寨抗旨,该派哪个将军,张广泗,还是鄂尔泰,还是……他呼吸渐渐均匀了,忽然见小福被人缚在老柿树下,几个庄丁正举着火把要点燃柴堆烧死她。雍正一急之下,说道:“朕已经是天子,你们还敢这么欺侮人?五哥!给我救下她!”
“皇上,”引娣睡得轻,一下子就醒过来,看时针时,已是丑末寅初钟下三点,几个丫头都睡沉了,彩云和彩霞都窝在炕里边轻声打鼾儿,便走过来问道:“您叫张五哥么?”
雍正已醒得毫无睡意,灯下看引娣时,粉莹莹的鹅蛋脸,水杏眼如秋波一样明净,悬胆腻脂一样的鼻子下,一张小口笑靥生晕,活脱脱就是梦魂萦绕的小福。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便往自己怀里拽,小声说道:“来,坐到朕身边……”
“别!”引娣叫了一声又捂住了自己的嘴,轻声道:“皇上,您乏透了,好好睡,有话明儿说……”
“怎么,你讨厌朕?”
“不……”
“朕不是个好皇帝?”
“您是……”
雍正盯着她只是微笑,拉着她的手向自己下身慢慢滑……引娣飞红了脸,小声说道:“这不好,皇上别……”夺手时哪里夺得动,雍正翻身拉她上来压在自己身下,毫无章法连撕带拽地解着她的小衣,笑问:“有什么不好,无非你和十四弟有……我们满人才不在乎这个呢……你摸摸,我的不如他的么?”说着自己的也伸向她的……喘吁吁说道:“朕三个月没翻牌子了,可怜见的小宝贝乖乖……”引娣既不敢喊叫,也不敢挣扎,又怕惊醒了彩霞彩云,已是通身香汗娇喘吁吁,被他揉搓得久了,也觉动欲动情,叹息一声道:“这是我的命,由你吧……”雍正不容她再说话,死死压住,在她脸上眼上乳上狂吻,吮吸着她的口……乔引娣初时不惯,几度云雨苦尽甜来,反而下意识紧紧搂住了他……
一时事毕,二人各自着衣。雍正笑问:“比允手段如何?”引娣默然良久,突然掩面而泣,说道:“我是个贱人,一钱不值的了……求皇上一件事……”
“什么事,你只管说。”
“别再难为十四爷,您已经对不起他了。”
雍正沉吟了一会儿,说道:“瞧你的面子,朕再宽放他一点,叫他原来的福晋家人进去侍候吧。”
[1]
古蒙语,意谓:大皇帝,我有要紧的话,别人不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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