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心惑

第7章 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她吓得一哆嗦,愕然地望着他,平日看他不过是一个实诚的老农模样,想不到手上竟然沾有血债。
    她颤声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施主你犯过杀戒?罪过,罪过。”
    他不语,埋头喝粥。
    她喃喃自语道:“怪不得......怪不得你要背井离乡,在庵堂外的田地里一待五十年不肯回去......原來是身上背着这个罪孽,你这是逃避惩罚的消极做法,善哉善哉,罪过罪过。”
    他啼笑皆非,抬起头,很严肃地纠正了一句:“你错了,我背井离乡多年,只是为了寻找我的妻子,我孩儿的娘亲。”
    她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纵然那女子使诈诳了你,你也不该杀了人家,世间万物,皆是取自父精母血,几经劫难方可成形降生,岂能被轻易剥夺?施主你理应感到内疚才是。”
    他似乎被她的一番凛然正义噎了一下,望着她庄严的法相,揶揄一笑道:“你念了一辈子的佛,还是如此的拘泥不化吗?这不过是凡人的思维罢了,凡事有因方有果,种下什么因,便承受什么果,是不是?”
    她辨道:“我佛慈悲,众生平等。”
    他嗤笑一声,道:“混沌世间,众生怎会平等,你脚下的土地,被你日夜践踏着,她不痛么?你点燃在佛祖面前的灯火,要承担灼热之苦,你心中可感内疚否?”
    “冥冥中自有一双无形的手在牵引着尘世万物......此消彼长,生与死之间本來就沒有界限,师太,你说是不是?”
    她一时语噎,呐呐道:“你......强词夺理,犯了杀戒,至今还沒有半分内疚之意,这可是要打入十八层地域,不得超生的啊!”
    他嗤笑一声,不屑一顾:“什么叫十八层地域?所谓的地狱不过是世人为自己编织的心锁罢了。”
    “你这一世,背井离乡,孑然到老,难道就不希望在后一世能过上舒心的居家日子?只有一生清白的人,方能享此福报啊!”
    他伸了个懒腰,轻轻敲了敲她的粥碗,转换话題:“还不快点吃,粥要凉了。”
    她听话地安心喝粥,其实这些事与她无干,只不过今日说起,便多嘴了数句罢了,她不过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尼姑,手无缚鸡之力,难道可以把这个扶持了庵堂数十年的外乡人捆绑起來,送到衙门治罪么?
    他担了一条人命,可也为此走失了自个的妻,还隐名埋名,在那片田地上寂寞地耕耘了数十载,有家归不得,这惩罚,也够重了。
    望着他青筋毕露的手背,她忽而傻傻问道:“那你妻子如今安好否?”
    他喉间发出无奈的,低沉的笑声,抚额。
    她随着他静默起來,时光缓缓而过,她猛然醒起,已在庭院内絮叨了良久,如今应是暮色隆重的掌灯时分,为何眼前的流光依旧闪烁着柔和的光辉?
    仰首一望,她惊喜地发现,头顶上那一片天幕,澄澈如同琉璃,纯净地令人心悸,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在琉璃上,略略停留后,划出一条条优美的弧度落下......
    “下雪了?”
    她伸出手,雪花并沒有落入她手中,可她明明看见了雪落的优美,她使劲地揉着老眼昏花的眼眸,眯缝着望向天上。
    大片大片的雪花在半空中纷纷扬扬,可就是沒有半片落在这个破旧的院子里头。
    “这是怎么回事?”
    “过往你很喜欢看雪景,你可记得?”
    她沒听到他这一句充满期待的问话,拄着拐杖颤腾腾走到庭院中央,跪下-----一定是佛祖感念我要给他重塑金身,幻化出这方奇幻美景让我欣赏,这是佛祖在度化我呢......
    他无言立在她身后,听着她低低念经-----
    “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
    翌日,三个工匠准时來到庵堂,她领着三人走入大殿,为佛祖敬上三柱清香,祷告一番后,对工匠言道:“这便开工吧,有赖三位师傅了。”
    三人恭恭敬敬地请她走出大殿,理由很简单-----师太你年纪大了,待会清理破旧的油漆时,整个大殿内粉尘弥漫,气味也不太好闻,师太如果不放心,可以坐在庭院里的摇椅上晒晒太阳,她想想也在理,遂安心坐在摇椅上,眯缝着老眼半寐半醒去了。
    三个工匠很卖力,不但把佛像粉刷的金光灿灿,连带那张老旧的供桌,也粉刷了一遍金粉,她拄着拐杖站在门槛边上往内望着,端坐在神台上的佛祖面相圆润丰满,敦厚温和慈祥,不怒自威,她痴痴望着那尊金光闪动的佛祖,想起当日那个瘦弱的女孩,怯怯跪在佛祖面前接受剃度的情景,眼角边不觉溢出几滴浑浊的老泪。
    今天是修缮工程的最后一天,工匠一大清早便用柔软的棉布蘸水将佛像细细擦拭了一遍,顺带将整个大殿也清洗了一遍,一番折腾后,已是午时。
    他们在佛前燃起一柱清香,祷告数声这几天多有冒犯之类的场面话后便鱼贯走出大殿,她正抱着一个黑布袋子,神情恍惚地坐在滴水檐前的木摇椅上。
    昨晚她整晚在做梦,自幼时蹒跚学步,牙牙学语时做起,将隐在迷雾中的一生重新看了一遍,父母的脸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地在眼前交替出现着,家里很穷,常常是吃了上顿儿沒下顿儿,而在她后面,还有雨后春笋般冒出來的弟弟妹妹端着一只空碗在呱呱大哭着。
    爹娘沒辙,在把她送入庵堂和卖入大户人家当个使唤丫头这事情上争执了两晚后,红着一双眼眸的娘亲亲自领着她,走过弯弯曲曲的小径,來到这间在当时尚算香火鼎盛的庵堂前。
    母亲携着瘦骨嶙峋的她站在庵堂的大门前,她松开了手。
    “你自己走进去,求师太收留你......以后一心一意留在庵堂内,千万不要回头,自今天时,我不再是你的娘亲,你也不再是我的女儿。”
    她愣愣地望着一头黑白发丝相间的娘亲,只是流泪,不说话。
    娘亲把庵堂的门往内一推,门开了,噙着眼泪的眼眸射入万丈的金光。
    “去吧......去佛祖跟前,要一条活路。”
    娘亲转身大踏步走了,她哭着,踩着娘亲留下的脚印追了好长一段的路,最后还是在岔口边上跟丢了娘亲。
    自那天起,她再也沒有见过娘亲,父亲,弟妹。
    她唯有回到庵堂大门前,抹去脸上的泪,推门走了进去。
    佛祖真的给了她一条活路,虽然同样清苦,可总算过上了饱肚暖身的日子,她很是知足。
    她在破晓时分醒來,瞪着眼前的黝黑出神,梦中的情景犹如一幅水墨画,在她眼前徐徐而过,她重重叹了口气,这一生,恐怕已是尽头了。
    她用热水沐浴一番,换上一件八成新的素衣,今日佛祖的金身应该修缮好了,我要到佛前祈福去。
    ***
    工匠站在她身边,其中一个俯下身子,大声道:“师太,佛像已是粉刷一新,你老可以进去验收了。”
    她满意地点点头,并沒有站起來,今天大清早她已在大殿内诵读了一遍经文,自然是验收过了。
    她将放在膝上的黑布袋子递给了领头的工匠:“师傅,这里面是五千钱,三千的工价太过便宜了,你们这几天劳心劳力,理应得到更多的酬劳。”
    工匠推辞不受,她急了,声音颤颤言道:“你们若不肯收下,佛祖会嗔怪贫尼的。”
    工匠想了想,接过袋子,从袋子中取出两千钱,投入大殿上的功德箱内,他双手合十对她道:“师太,我们收下了,佛祖余荫世人,普度众生,我等决定捐献两千钱做香油,以表虔诚。”
    工匠走了,她扶着椅背站起,拿过拐杖慢慢踱入大殿,跪在蒲团上,凝神瞻仰了光彩照人的佛祖一番后,拿起槌子,敲打着木鱼,喃喃念起经文來。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罣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一个醇厚的声音打断了她物我两忘的静修:“你念了一辈子的经,不觉得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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