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皂靴轻盈地踩上石桥桥面, 没有留下一丁点声音。
曾九如同一只夜猎的狸猫般悄然走过大半折桥,来到了湖心中央。从这里望去,正当中天的月亮恰悬在精舍上头, 宽阔的雨檐下一字排开了数十只陶盆,里头栽着鲜翠欲滴的观叶花。
她正看着, 一阵夜风瑟瑟吹过, 湖心浮雾霎时起伏不定,随风曳涌到她身周。
曾九在大雾中站住不动, 这桥上说不定有凶险, 水雾迷人, 视物不清,她选择更谨慎一些。几呼吸间,风去雾定,月霜重降,她正要再迈开步子, 忽而目光一凝, 施施然将踏出的脚尖收了回来。
精舍的大门不知何时开了。
昏黄灯火中,一道漆黑人影缓缓移动到了门口, 手里提着的灯笼摇曳着伸了出来。曾九瞧那道人影, 只觉极为高大健硕,仿佛足有两米之高, 像个小巨人一般, 不由紧紧盯住门口, 要瞧他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下一刻, 那握在灯柄上的手露了出来,却是一只蒲扇般大的木手。
曾九惊讶地“咦”了一声,而那巨人步态僵硬地走出门来,他一手提着灯,一手推着一张轮椅,果然是一个木制铜衣的巨大傀儡,而傀儡所推轮椅之上,正坐着一个衣着楚楚,身披貂裘的年青公子。
月光如水,照亮了那公子一张清癯超逸的苍白面容。他穿着一条厚实的雪青绸袍,平展润泽的衣料上反着淡淡的月光,而他露出袖外的两只手稳稳地搭在膝头,看起来柔软而修长,像是剔透的白玉一般。
这个人周身上下带着一股病气,哪怕骨架宽大,臂长肩展,也瞧着十分虚弱,仿佛已很难生活自理。曾九凝视着他许久,直到那傀儡将他推到桥头,才问:“周三公子吗?”
她并未故意改换声音,身上裹的黑色衣裤也贴身束着,在湖心月下愈发窈窕,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瞧得出,她必定是个女人,也多半是个极美丽的女人。
傀儡停了下来,又向前半步,站在那公子身前一侧,一动不动了。而那公子则道:“正是在下。蒙夜而来,有何贵干?”
曾九“唔”了一声,仍有些出神的瞧着他。
周世明经年患病,身心俱疲,个性颇为阴沉乖戾,见她不说话便淡淡讥嘲道:“阁下光临寒舍,就是为了看看男人?”
曾九回过神来,不以为忤地笑了笑:“当然不是了,只是顺带看看男人。唉,我这个人仿佛就蛮喜欢生了病的英俊男人,看见了就忍不住多看一会儿。”她顿了顿,故意道,“今晚的月亮很美呢,我们是先聊聊天,说说话儿,还是直截了当一些呢?”
周世明道:“阁下直说来意吧。”
曾九便道:“好,我要暴雨梨花针。”她上下瞧了瞧他,“周公子应该正带在身上吧?”
周世明神情冷漠无度,平淡道:“是啊,你猜的不错。”他说着,袖口忽而滑出一只闪闪发光的银匣,那银匣落入他手中,直直地对准了曾九,“你可以过来拿。”
月光毕竟朦胧,隐隐地瞧不清机括针孔。曾九望着这小小一匣暗器,蓦地生出一丝冷冷的刺目感,仿佛直视高手剑芒一般。她心底愈发高兴,人却一动也没有动,仿佛并不害怕:“周公子何必动气呢?我只要暴雨梨花针,不要你的命,你干嘛这么凶巴巴的?若我也像你这样,何须走过去冒着风险拿东西,我远远的先用暗器打死了你,再去捡不好么?”
周世明靠在轮椅软垫上,仿佛累了,只右手还稳稳地握住银匣:“你要是有这个本事,打死我就是了。技不如人,在下自然合该丧命。”
他这句话刚一落下,曾九不由又呆了呆,仿佛想起往事了一般。她怔怔地站在湖心,周世明远远看着,只当她在斟酌考虑,却不料她忽而轻轻叹了口气。
再开口,曾九的声音仿佛变得温柔了许多:“你定是以为,暴雨梨花针构造非凡,机括之力强于人力,暗器出手迅疾无匹,且锐不可当,一定比我的暗器射的更远,也更致命,我还没来得及打到你,你却先打到我了,对不对?”
周世明道:“若非如此,阁下又何必对这小东西生出贪念呢?”
曾九道:“你说得对,又不对。不对的地方有两点。其一,我不是靶子,且我的轻功好得很。若当世我认第二,恐怕还没有人敢认第一。我若挪闪不定,你未必打得中我。可你不会武功,且是个靶子,我想打中你,就容易的多了。”
周世明也不反驳,像是油盐不进一样,还饶有兴趣问:“其二呢?”
曾九道:“其二,暴雨梨花针毕竟是暗器,你只有一次机会。一次不中,你就任我鱼肉。可我不一样,我身上藏着多少暗器,你恐怕猜都猜不着。”
周世明注视着湖心曾九黑色的人影,忽而笑了笑。
他大约是很少笑的,唇角不灵,只微微翘起了一边,道:“若在平地,我承认你说得好似有些道理。但你现在在桥上,这一人宽的窄桥上,你该往哪闪避呢?”
曾九沉默了片刻,柔声道:“若按我惯常的脾气,我一定制住你,或干脆宰了你,教你知道知道,我说得到底对不对。但我改主意了,唉,你实在该感谢自己得了病,叫我心软了。”她缓声问,“我给你一个机会,和你做一比买卖。”
周世明面不改色,亦缓缓道:“我也改主意了。通常声音这么美的女人,大约人都很美。我本以为你应该是个美人,可你这么啰嗦碎嘴,想来绝不会是美人,而是个自鸣得意的糟老婆子。”
曾九咭儿地一声笑了,笑得清脆嘤呖,仍然好听极了:“你可真会说话。”但她一点也不生气,而是平淡的说出了自己的条件,“你要是答应我,那么作为回报,我可以让你重新站起来,做个像模像样的男人。”
周世明脸上原本稍嫌僵硬的笑容顿时消失了。他阴戾地瞧了她半天,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想要暴雨梨花针,要么你来抢,要么你就滚。”
曾九忽地恼了,她淡淡道:“不识抬举。”话音一落,她忽地动了。
在周世明眼中,她快的几乎不像一个人,反倒像站在桥心未动,身上裂出一道疾行而来的黑影。他心底震惊,却不着急用暴雨梨花针,闲着的左手在轮椅一侧扳动了几下机括,身旁的巨大傀儡胸口的铜甲咔嚓一声上下打开,露出里面三排箭头乌紫的钉弩,齐齐向曾九射去。
曾九眼下使出的轻功正是螺旋九影,见状足底涌泉聚气,忽地平地拔起丈余之高,轻松将箭雨躲过。而周世明不慌不忙,那傀儡亦一动不动,三排新的钉弩上弦,只瞄准她必定落足之处,除非她能一直在天上飞,否则一旦气竭,要么落下吃箭,要么只得跳入湖中。
曾九见状果然身形一扭,即将纵身湖下之时,手臂忽在桥沿上轻轻一搭,身体柔软如壁虎般攀在了桥边,旋即滑进桥底,五指成爪如没入汉白玉中,足尖借力轻轻后蹬,向周世明飞快靠近。
她倒悬桥底,周世明瞧不见她人,只听到喀拉喀拉的碎石声由远及近而来,忽而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悚栗,当下滚动轮椅,在桥头第三根栏杆上的镂空圆球上用劲一旋,石桥应时轰地一震,足有两丈长的雪白桥板蓦地带着曾九一起沉沉落下湖去。
曾九甫一进水,便两腿一摆如鱼尾般轻盈地滑开一截,自下坠石板中脱了开。她将湿透的面巾扯下,忽感一股水波正从足底朝自己涌来,低头一看,见是一群牙齿青黑交错的紫鳞怪鱼,这群鱼极为凶悍,如黑潮般密密麻麻向自己裹挟而来,张口便咬。
曾九因修炼螺旋九影圆满,小腿处自生一层罡气,将那只紫鳞怪鱼咬来的层层尖牙阻了一阻,但旋即她整个人都被群鱼裹在了中央,若呆着不动,想来迟早要被鱼咬碎。她不理前仆后继往她身上涌来的鱼,沉在水底向岸边轻盈的一划,边游边顺手捏死两只。
这紫鳞怪鱼极嗜血腥,当下有几只开始撕咬被爪功捏碎的鱼身。她余光瞧见,便从腰间摸出一只黑陶小瓶,拨开瓶盖,随手捏过来一只鱼,掰开尖牙大嘴喂了进去,这才又将它捏死。群鱼果又来撕咬。只是凡吃了毒鱼,喝了毒血的紫鳞怪鱼,不出几呼吸功夫便原地扑腾不止,口尾渗血翻了肚皮,又成了活鱼的毒饵。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周世明呆在岸上紧紧凝视着水面,却始终见不到人露头惨叫,也听不到半点动静,湖面黑漆漆的反射着月光,以他这般病人的视力,自然更瞧不见污血从水底逐渐漫出,足染红了一大片湖水了。
他在寂静中等了片刻,还未等到期盼的尸体上浮,周家庄中忽而起了火光。
那火光起在远处,只眨眼间,便有庄丁大喊了起来,但嘈杂的救火声中,忽又传来了惨叫声。
周世明心底一沉,不由自主地生出不好的念头,而惨叫声果然越来越多,越来越近,渐渐盖过了走水的梆声,与冲天大火一起笼罩了整个太湖周庄。
单单只是火,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惨叫?
周世明面色惨白的死死远望着火光,正要催动轮椅,忽而一阵哗啦啦的水声,他猛地侧首一瞧,还没来得及射出暴雨梨花针,肋下便重重一麻,整个人再不能动了。
曾九一只手撑在岸边,一只手托着腮,正半浮在水畔望着她。
她的发髻松散了,像黑绸子般绽开在湖面上,将雪白脸庞衬得愈发惊心动魄的美。而那张面庞沐浴着如水的月光,如月光的湖水,忽地微微笑了一笑。
她从湖里钻了出来,背对着火光走到他身边,将他手里的暴雨梨花针匣轻而易举地取了下来,验明真假后,收进了怀里。做完这些,她腰肢一陷,弯身向周世明靠近,而呼吸则像睫毛般湿淋淋的,又带着隐约的香气和生血的味道。
她道:“你以为外面的人是和我一伙儿的?”
周世明闭了闭眼,淡漠而干涩道:“既然你这么说,自然不是了。”
曾九瞧了他半晌,哼了一声:“你现在倒学乖了。”她伸出一直洁白手掌,在他脸颊上轻轻拍了拍,“姥姥我说话算数。说给你一次机会,就给你一次机会。再问你一回,答不答应?”
周世明不由睁开了眼,他怔了半晌:“你说的……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曾九半抬起羊脂玉一样的下巴,斜着媚眼冷冷地觑着他。
周世明沉住气道:“你只要暴雨梨花针?你还要我做什么?”
曾九道:“我要你这个人。”
周世明又怔住了,一时竟收不住情绪,露出了一点不知所措般的震惊模样。
这神色很有点趣味,曾九忍不住笑了起来,懒洋洋道:“你在想什么?”
周世明斟酌半晌,道:“你是要我为你效命……”
曾九接过话来,咬唇软声:“还是要你做我的男人?”
周世明顿时哽住了。
曾九的目光羽毛一般轻痒痒的扑在他脸上,道:“是又怎么,不是又怎么?难道你不同意?”
周世明沉默着,认真地注视着她,忽道:“只要你说到做到,不管怎么,我都答应你。”
曾九却立时把脸一变,一身水汽地站直了身,叉腰道:“呸!你想得美!实话和你说了吧,我要治好你很容易,但却要用蛊来治你。你病好了之后,命蛊与我不可分割,只得一生依附于我,到时我要你生,你才能生,我要你死,你不得不死。你听懂了没有?”
这番话又是极出乎意料,周世明道:“蛊?”他下意识想知道,若这样治法,他从此以后算不算个人形傀儡?但又忽地醒了。
暴雨梨花针,他已是怀璧其罪。若今夜不答应她,眼看也是死于非命。纵然侥幸不死,如此在轮椅上做个废人,又和行尸走肉有甚么分别?
他想站起来已想得快要发疯。
曾九等了等,问:“想好了没有?外头的人可快来了。”
周世明沉声道:“我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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