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剑回到流波,路过灵湖时,我看见湖面上还有人在清理化为齑粉的千锁塔的尘埃,我不由感慨:“我千锁塔的时候,没觉着它又多大啊,怎生得你们流波弟子打扫了这么久还没将它打扫干净?”
重华没回答我的问题,但却直接将我丢进了他后院的结界之中。连青灵道姑都是抬到结界里我住的那间小屋里来让我给她解咒。
我的咒术习得也不是太好,还得一日一日慢慢给青灵道姑解。且我解咒解得慢的最重要的原因是,我这里扣这一个他的师妹,也算是流波的“老辈子”他每天好歹也得抽时间过来看看的,我若一下就把青灵的咒解了,那重华日后怎么来看我呢。
在给道姑解咒的过程中,我极力为自己争取自由,赌咒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再毁他流波一草一木,但重华始终无动于衷。
他把青灵道姑丢在我这儿,自己便投入了忙碌的门派事宜当中。我则整日治一治道姑又在院子里闲得逛一逛,重华来看青灵了,我便将他调戏调戏,日子过得还算惬意。
是日,刚给青灵的咒解了几分,我见天色晴好,便突然来了兴致,捏着话本,嗅着梅香,漫步在花影之中。
恍然间觉得又回到了上一世的模样。我整日懒在屋里,陌溪自学堂回来之后,伴着明媚的阳光,推门进来,轻轻唤我一声:“三生。”
我享受着这难得的记忆中的余韵。闭着眼想象着上一世的陌溪陪伴在我身边,我向前一步,他也向前一步,不多不少,刚好能在我向后一倚便能倚靠得到的地方。
我走走停停似乎每一步都有陌溪的跟随。睁开眼,眼前依旧是红梅傲雪。我回头一看,却吓了一跳。陌溪竟真的负手站在梅边,定定的望着我,不知看了多久。
我欣喜的笑起来,“陌溪”这两个字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变成了“重华”唤出声去。
他不知在想着什么,还怔愣着没回过神来。
我欢快的蹦跶了过去,张开双臂,动手便要抱他。这么些日子不见,让我甚是想念。
他不出意外的闪身一躲,我本以为这一抱会扑个空,却没想到抱住了一个剧烈颤抖着的小小的身影。我将怀里这小东西提出来一看,颇为惊异:“长安啊!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货就是先前那个以为我要将他采了阳的小道士,他与上一世的小陌溪长得相像,我见着了他总是不由自主的心疼喜欢。
他却只顾着抖,没有答我的话。
我奇怪的瞅了瞅站在一旁的重华。他神情这才变得如往常一般冷漠,他斜了长安一眼,淡淡道:“好好反省。”言罢甩了衣袖,转身便要走。
长安见他要离开,拼命的挣开我,奔过去,趴在地上,抱住重华的大腿,一脸鼻涕眼泪淌得好不欢实:“仙尊!仙尊!别把长安一人留在这儿!长安不想死!长安不想死!”
我抹了抹汗,我尚不记得自己到底是做过怎么样天怒人怨的事,竟然让这孩子怕成这样。上次打了一山的小道士,不也独独放过他了吗?这孩子怎的不知感恩,还如此怕我?我不平的戳了戳他的小腿肚子,换来长安更为惊恐的眼神,活像我当场就会扒了他裤子为非作歹一般……
重华一甩衣袖,拂开长安,浅浅的瞥了我一眼,道:“与同门相争,至其伤重,罚你独省一月已是极大的宽容,休要在此嚎哭,丢人现眼。”
我眨巴眨巴眼睛,心里面算是明白了他的意图。
想来我与他共患难那段时间的表现已让他觉得我着实是个安全的好人,所以才放心的把自己犯过错的弟子扔到这里来,想借我的“恶名”吓他一吓。
我唯有在心里为自己叫屈。
陌溪拍拍袍子兀自洒脱的走了。留长安一人趴在地上,哭得浑身抽搐,满面凄凉。
我戳了戳他的头,长安肿着一双眼,抬头望我。我和蔼一笑:“咱们聊聊?”
费劲的与这小孩聊了半天,连哄带坑终于将他为何被罚来这里的事情问了个清楚。
这话要从上次我毁了千锁塔放了那只狼妖说起。我本以为我放了那狼妖,他自知跑得远远的,忘记此间恩怨,重新做个好妖。却不想那狼妖竟是个执着的货。他不但没就此隐没,反而集结了一些对流波有怨恨的妖怪,欲一举摧毁流波。
既然得知狼妖有了这阴险的动作,流波自然不能坐以待毙,所以决定宴请各大修道门派的掌门们,共商御敌大计。
长安的故事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展开的。
话说当流波的小道士们都在为明日的宴席准备的时候,上次被我狠打了一通的长武,在床上养伤养得无聊,吵着要吃明日宴席上给嘉宾们吃的果子。正巧看见了长安端着果子路过,便想讨一个来尝尝。而长安又是个老实孩子,不肯给他,俩小孩几番言语的冲突下来,长安忍不住推了长武一把。
由于长武正伤着,一时不查,竟被长安直接从床榻上推了下去。脸着地,摔了个头破血流。这一幕恰恰被路过的某长老看见了。长武哭闹不断,长安百口难辩……
于是乎,他就在这里了。
他这张与上一世的陌溪太过相似的脸涕泗横流让我看着觉得无比闹心。我好言安慰了他几番,赌咒发誓的要为他报仇,他终是慢慢歇了嚎哭。抽噎了半晌问我:
“你、你对我这么好,是想把我洗吧干净,然后,然后采、采了我么?”
我嘴角抽了抽,真想知道他师父素日都给他灌输了些什么思想。
我捏着他胖嘟嘟的脸颊,淫邪一笑:“采,当然要采。不过我只想采了你们仙尊,把他采得干干净净,采得精尽而亡!”
“仙,仙尊……”
我捂着心口深情道:“是啊,本来你这皮囊也生得不错,奈何小了一点。而我心里也早住进了你们仙尊,满心他的身影,满脑他的风姿,入睡前想的是他的嗓音,清醒时想的是他的面容。不见他时思念成狂,而见他时我又心跳如鼓。在我不能察觉的时候,我已为君倾心,倾得神魂颠倒,不可自拔,情难自禁的想将自己交代出去……”
“仙尊。”长安伸出一个小小的指头,往我身后指了指。
我回头一望,只见青白道袍划过梅边,抚落一枝红梅上的白雪。他走得太快,我甚至连他的身影也没认出。
居然,跑了……
“当真是你们仙尊?重华尊者?”
长安点了点头,又想了一会儿,道:“仙尊走时,脸是红的。”
我怔愣了一下,轻叹一声,喃喃自语道:“重华啊重华,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个怯场没用的模样,我不就和你表个白吗……”
结界里的夜虽然冷,却并不阴寒,我常年生活在忘川河边,不畏惧这点寒冷。但是长安却不一样,再是天资好的孩子,也总归是个人类。我让他睡在青灵道姑身边,帮他铺好了被子,也点燃了素日都不点的柴火。自己关门往梅林里面走,打算找个平点的地方在雪地里将就了一夜。
为什么去梅林里睡?自然是那孩子见我在旁死活睡不着觉!
我选好了地方,抱着胳膊躺下,心道自己终归是个善良的灵物。
第二日清晨,我醒来时却见长安拿着一张被子,轻手轻脚的给我裹上。见我睁开眼,他下了一大跳,哆嗦了两下,连连往后退去。脚下一个踉跄,狼狈的摔倒。我起身欲要扶他。他却连滚带爬的跑了。
我伸着手额头青筋凸了凸,想忍却没有忍下来,张口正要骂人。那小屁孩却躲在一株梅树后面,探头探脑道:“那个……那个,今晚,你还是可以进屋睡的。外面……冷。”
我将他静静的盯了一会儿,叹气道:“我叫三生。”
他眨巴着眼,过了好久才怯懦的叫了我一声:“三……三生。”
我欣慰的点了点头,自屋里搜出前些天重华给我送来的话本子,倚在梅树下面惬意的看起来。这是一出才子佳人久别重逢,破镜重圆的故事,非常符合我现下的心境,自是看得十分投入。
又是一日晴好,青灵道姑的咒我便是解得再慢也解完了,可我却还不想让她醒来,我与重华,尚未有点实质性的进展,将饵放跑了,我拿什么钓鱼啊。
是以今日解完咒,我便点了点她的睡穴,让她保持闭眼。
午时,重华似是从繁忙中抽空出来,到了我这小院中,他开口便问我:“青灵的咒还未解?”
我眼珠子一转:“当初说给她解毒解咒的时候你可还记得,我跟你提过要求?”
重华眉头一皱。
“我当时让你做我的人你不肯,让你亲亲我你也不肯,我大度,这些都不与你争了,但你好歹还是得答应我一件事啊,不然我可不是白帮你这么多忙了,这买卖不划算。”
“你待如何?”
我一笑:“我待要你,给姑娘我笑一个。”
重华额上青筋一跳。还没说话,忽听旁边“哗啦啦”一阵乱响。
我俩转头一看,见小小的长安惊呆了的望着我与他家仙尊。他手里抱着的,是我先前看完了便乱扔在林子里的话本子,长安这孩子老实,总爱帮我收拾东西,这下一吓,手里的书全掉在了地上:“你……”他小小的脸蛋涨得通红,“你这是在像师父说的那种逛花楼的男子一般……调戏仙尊么!”
我眼睛一亮:“长安,你师父当真是个妙人儿!”
瞧这形容,多贴切!
重华却恼羞成怒,厉声喝道:“胡言乱语!”他打嘴仗打不过我,便转头找长安的不痛快:“休要以为在此地关禁闭便不用修行,还不回去看书勤修心法!”
长安还是极怵重华的,被他一喝,立马捡了地上的书,慌忙跑了。
我斜眼看他:“拿小孩子出气可真不是个英雄。”
重华隐忍的捏了捏眉心:“青灵何时能醒?流波不久之后有一大会要召开,她身为掌教之一,需得在场。”
“你答应了我的要求,我便让她醒。”
我这话说得直白,本还以为重华还得气上一气,但他好似已经习惯了被我折腾似的,只无奈一叹道:“只要不违背常伦,不符礼数……”
不想听他在说空话,我一挥衣袖,一个石桌两个石凳凭空出现,桌上摆了一盘棋,我道,“你与我来下盘棋吧。”
他一怔。
我主动选了一方坐下,“咱们还是像以前那样,我持黑子,你执白子可好?”我一将白子推向他那一方,重华却仍旧站着没动。
“我何曾与你对弈?”
我继而笑道:“我以前与人下棋时都这样。”我抬头看他,“你不会连与我下棋都觉得是违背常伦,不符礼数的事吧?”他终是坐在了我对面。
我将棋子递给他,“你便当是消遣就是。”
重华接过棋子。
然而一局棋没下到半柱香的时间,棋盘上胜负立判,重华敲着棋盘难得在我面前心情好的勾起了唇角:“消遣?”这两个字问得略带讥讽。
我也没恼:“我知道我赢不了你。”我将手里的黑子递给他,“所以,你来教教我吧,怎么赢你。”
他望着我,盯着我手中的黑子沉默了许久,眼眸中沉凝这几分我看不懂的情绪,最后他还是没动,只淡淡道:“帮你赢还有这种道理?”
“你与我下棋,就是这种道理。”
“你输了便是输了,我断不会帮你来赢我。”
他这态度和言语与我记忆中的相差太远,让我一时没反映过来。
我终是将黑子放了下来,想了想,道:“好吧,这盘棋算我输了。”我将棋子随手一扔,道,“不过我迟早能赢回来,青灵道姑也该醒了,去看看她吧。”
言罢,我起身离开。
进了小屋,我手一挥便解了先前给她下的昏睡咒,没一会儿便见道姑皱着眉头□□了几声,然后慢慢睁开了眼。
重华自我身后跨入屋内,行至青灵身边,道姑一睁眼见是他,略有几分惊异:“师兄?”她抬手揉了揉额角:“我这是……怎么了?”
重华道:“先前你去西方灵玉除妖,重伤而归。”
“是吗……”她阖上眼,摇头,“我知晓我去灵玉除妖,可怎么受的伤,我却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重华回头看我,我撇嘴摊手,能解了咒都算不错的了,还指望我能解得多好吗。
重华倒也没怪我:“记不起便罢了,身体可还有大碍?”
“只是累得紧,应当是没什么事。”道姑默了一瞬,小声道:“此次多谢师兄搭救。”
重华刚欲开口,我便抢过话头道:“着实得好好谢谢你师兄,他自己伤尚未好便急着帮你找治伤的方式了。”
重华闻言,略感诧然。
青灵道姑这才挪来一个眼神看我:“是你?”
我点头:“是我,你吩咐的那群小道士将我带回流波后,我现正被关在你师兄寝殿后面的红梅小院里呢。”
青灵还待说话,重华便道:“此事稍后再说也不迟,我先着人来此带你出去调养。”他走出小屋。我不想与青灵道姑两人呆在一个屋子里大眼瞪小眼,于是便跟在他身后一同出了去。
重华沉默的走了一路,待快出结界之时,他忽而道:“方才你为何不说是自己救了她?”
“我不喜欢她,也不需要拉拢她,所以没必要让她记着我救她。但你是流波掌门,你需要,帮陌……帮你招揽人心,这自是我该做的事。”
我尚记得,上一世最后一眼见陌溪,他是那么的无助,上至文武百官,下至贩夫走卒,没有谁肯为他说一句话。所以这一世,我希望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有人能帮帮我的陌溪,至少不要让他,孤身一人。
陌溪侧过头,目光静静的停在我脸上,我看不懂他眼里的神色,只觉那幽深的眼眸像要将我拉进去似的。默了许久后,他扭过头,声色薄凉:“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陌溪,我的事与你无关。”他走出结界,声音小得有点朦胧,“你不该把对另一人的好,理所当然的转嫁到我身上。”
“为何不该?”我扬声道,“我不仅会把对他的好转嫁到你身上,我还想把自己转嫁到你身上的。”
前面重华脚步一顿,握拳走了。
他这步伐踏得比方才生气了许多,我轻叹,不管怎么轮回转世,陌溪好似都很喜欢莫名其妙的生气呢。
我转身往回走,路过方才与重华下棋的地方,见长安趴在桌子上看棋盘,我一笑,走过去拍了拍他撅起来的屁股:“小不点还懂棋?”
长安立时捂了屁股一脸惊慌的看我,但见我没有别的动作,才嘟嘴道:“师父常夸我聪明,教过长安下棋。”
我一笑:“哦?那你说说,这局棋是谁赢了啊?”
长安数了数棋子:“黑棋赢了。”
我嘲笑他:“还显摆自个儿聪明呢,这分明是……”我转头一看棋盘,愣了,“这确实是,黑棋赢了……”
是重华他……在我走了之后,帮我落了子啊……
我望向梅林外的重华寝殿,失神道:“长安啊。”我伸爪子捧住他的脸狠狠搓了搓,“痛吗?”
他的脸在我双手间死命挣扎,我点头:“看来是痛的。”
长安挣脱了我,立即跑到桌子另一边去躲着:“当然痛!又不是在做梦!”
是啊,又不是在做梦。
我一捂脸,在长安惊骇的目光下就地打了个滚,扑腾了许久也平复不了胸腔里欢实蹦跶的心跳。
转嫁重华……这说不定也不是一个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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