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我再没见过重华,他似乎生了我的气,或者说他这一世从来就没喜欢过我。
长安还小,嘴里抠不出什么东西。但是他还是能解决我心中最大的一个困惑--重华他师父,是女的。
女的。
知道这些个消息后,我瞬间有一种被背叛了的感觉,明明说好只能让我勾搭的,我一直锲而不舍的勾搭他,而他却……
我觉得很委屈也觉得不甘心,可还是耐着性子从长安嘴里打听他所知不多的重华与他师父的故事,那些往事长安多半是不知道的,可是他唯一知道的一点,便是那把重华如此看重的清虚剑,是重华他师父送给他的。
原来,这才是他看重那把剑的原因,原来,当时我与那官小姐说“你不是恨妖怪,你是嫉妒”的时候,他那么震惊,当真是因为,我的话砸到他了……
他嫉妒,嫉妒被他师父喜欢的呼遗。
他对他师父……
我握紧拳头,恨恨的炸了重华院里的几棵梅树。长安吓得此后一直躲我,我也没心思搭理他了。
我心里堵了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有事没事跑到结界边上去把他的名字吼上两嗓子了。
我在气他,也在期待他来找我,即便不来道歉,好歹也该来问问“你这些日子怎生的不嚎了?”
我觉着,我先前嚎了那么多天,突然有天不嚎了,他好歹也得有点不习惯,像话本子里的才子一样被勾出了好奇,好奇得心里痒痒,而这痒,只有看见佳人,听闻佳音,方才能有所消解。
我计划得很好,想等他心痒来找我之时,我一定得好好的将他将折腾折腾!看我不折腾完了再……
再继续勾搭他……
我在心里狠狠唾弃了一番自己的没出息,可我着实也是这样想的。
这些时日里,只要重华对我的异常安静表现出有一点点的不习惯,我心里还是会找到安慰的,还是会觉得,看,我虽然来晚了,让他师父抢了先机,但我还是能后发制人的,还是可以在他心里挤出了点位置的,说不定以后时间长,我还能挤出更多位置来。
但我好像太高估自己了。
我不是重华的心头痒。也没变成他的“习惯”。
他自始至终没来找过我。
我拽着长安说我气得胸口痛,长安怯怯的安慰我:“其实……我觉得仙尊对你挺好的,让你在院子里随便走随便躺,炸了他心疼的梅树也没与你计较,先前还给过你话本子,他从来没对哪个妖怪这么好过。”
我捏他的脸:“那是你不知我对他有多好。”
或者说,他不知,从前陌溪对我有多好。
我与重华如此僵持了几天,终是等到一日,流波的天空阴沉沉的,漫天的妖气熏得我都睡不着了。
知道是呼遗攻了上来,长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嚷嚷着要与流波共存亡。我嫌他吵,两巴掌将他拍晕了锁在屋里。独自在林中逛了一会儿,不久便听见外面的厮杀声。
我叹气,人类就是奇怪。杀人就杀人嘛,何苦叫得那么撕心裂肺?活像吼一吼就能让对方猝死一样。
“嘭”!一声巨响。我见半空中的结界突然亮了亮,然后瞬间化为灰烬。空中立着一人,黑衣长发,正是呼遗。他眼神在梅林中一扫,看见我便落了下来,道:“我素来不喜欢欠着别人,你放我一次,我放你一次,从今往后再无相欠。”
我又是一声叹息,这货不愧是大国师的转世。这种自作主张施恩于人的毛病真是一模一样。
我正要开口说我不走。
只听身后一声冷哼:“你们谁都别想离开流波。”
我转身,多日不见的重华,他的脸颊竟是消瘦了一些。他拿着剑指着呼遗,握着清虚剑的手用力得关节泛白,他神情冷冽:“今日我必将你斩于剑下。”
我看着他这表情,只觉心中郁积更甚。我索性退了两步,躲在呼遗身后,扭头不看他,来个眼不见为净。
呼遗冷冷一笑,盯着重华道:“我呼遗何需你来做恩惠。你现在是仙尊,杀我容易。可你流波的弟子能否抵挡得住外面妖怪的攻击?你流波的修仙者们,是否人人都如你一般道术高深?”
重华眉目间杀气更重。
呼遗又道:“重华,你若愿答应我一事,我定有办法让你流波不伤一条性命便击退众妖,而且事后呼遗这条命交由你处置。”
听了这话,不说重华,连我也不甚诧异。他费了这么多功夫打上流波来,只为了给自己增加与重华谈判的一个筹码?一时,我对他的那个要求好奇不已。
重华默了会儿:“你待如何?”
“放她去投胎。”呼遗声音紧绷,似乎隐忍着极大的愤怒和悲哀,“她早该安息。放了她!”
听闻这话,重华眉目又冷了三分:“我流波行事,不需外人指使。”
呼遗情绪一下便激动起来,他大吼:“她好歹也曾是你师父,教养你长大!你们已经生生将她囚困了二十年,再拖下去,她只会消散与世间!重华,你当真修得一副铁石心肠?”
我挑了挑眉,斜眼瞟向重华。见他默了一瞬,而后面无表情道:“她当初背叛流波,致使流波历千年大劫,元气大伤,门人死伤无数,依门派规矩,对她处以锁魂之刑是理所当然之事。”
锁魂。便是锁住魂魄令鬼差无法勾走,让灵魂逗留世间直至生气耗尽枯竭而亡。对于留在人间的魂魄来说是个极其残忍的法子,因为魂魄一旦消失,便永远无法入轮回了。然而这个术法对于冥界来说却是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法术,因为能到地府的都是魂魄。每个生前做过恶事的魂魄会被鬼差施以此术带去阎罗殿接受审判。
我本以为这凡间应当没人会这样的法术了,没想到流波竟还有流传下来。
二十年,足以使一个魂魄灰飞烟灭了……
我琢磨了一下,锁生魂是大忌,是犯天条的举动。而今这重华恨呼遗,呼遗恨重华,应当是怨憎会这劫数应了。此时若是没让呼遗将那魂魄放出来,不久那魂魄消散了,重华定是会被天雷劈上整整三十六道,以他现在这血肉之躯,怕是一记都接不下来吧。
想到这里,我拍了拍呼遗的肩:“那个什么魂魄,你可知被他们困在哪里?”
呼遗转头看我,重华眼神也落在我身上,紧皱的眉头仿似恨不得将我夹死:“休要胡乱搀和。”
我撅了撅嘴,心道他这性子真是不讨喜。但我却不能因为这一世的陌溪不好而让他没法渡完劫数。他若是在这一世被天雷劈了,那我下一世去勾搭谁才好?
我好脾气的忽视了他,只盯着呼遗又问了一遍:“她在哪儿?”
呼遗眼神一亮,他见识过我挥一挥衣袖便毁掉了千锁塔的能力,心里还是信我的。他指着不远处一座雄伟的九重高楼道:“万隔楼顶。不过她当年被施了术,破术之后还得有引路者……”
千锁塔,万隔楼,若不是我误打误撞闯进这出戏中,他们一个永锁千锁塔一个永困万隔楼,这是要他们永世不得相见啊……
我想,这未免也太过残忍了一些。我拍了拍他的肩:“你不怕,我帮你。”话音刚落,一道杀气直愣愣的扎在我手背上,重华眼中戾气深沉:“休要插手我流波内事。”这么些天,他头一次拿正眼看我,确带着那么多冷漠与警告。
我撇嘴,不以为然:“我插手了,你咬我呀。”我使唤呼遗,“拖住他。”
“站住!”重华的怒喝被我甩在身后,我直奔万隔楼而去。背后呼遗与他过招的声音也越来越远。
我生在冥界,虽不司鬼差一职,但是勾魂引路的活确实天生就会做的。虽然不能做得那么专业……
登上万隔楼顶,入目一片空旷,在正中的香案上供了一个牌位,上面什么字都没有。但是却很干净,看得出来常常有人来打扫。
我左右找了一下,实在没看见重华师父的魂被锁在哪儿,正挠头之际,忽觉一点微光自头顶照下。我寻着光看去,见一只烛火被架在房梁之上,烛火之上有一张画,仿似画的是个人。
我跳上房梁,仔细端详着那画。
一个白衣女子的背影,形容打扮和如今的重华修仙者们没什么差别。只是她手中握着一枝红梅,身子微微往前倾,似乎正在嗅梅。
我心头微微一跳。
若不是看见下方落款:正武十年,流波十里亭作。我还真以为是上一世的陌溪为我画的画流传到这里来了。
联系着前面事情一想,不难猜到,这画中之人就是重华的师父。
原来他师父与我如此像么?
重华他倾慕的人,原来是这样的啊……
我失神的想伸手欲触碰那画,但指尖离画三寸处,却被一道金光一挡,生生将我弹了回来。
结界。
那女子的魂魄一定是被锁在这里面的。我凝气于掌心,一掌拍在结界之上。金光晃了两晃消失了。我欣喜的把画摘下。不出所料,里面果然有一团白花花的东西。
魂魄我见过不少,却从来没见过虚弱成这样的。想来我要是再晚来几天,这货应该就消失得干净了吧。
捻了一个决,我轻而易举的解掉了锁魂之术,将她捧在手心里,我轻轻呵了一口阴气将这虚弱的魂魄护着,让她不至于在去黄泉的路上散掉。
我捧着她跃上九重高楼之颠。将她往天上一抛。她却不走,在空中沉沉浮浮,似想把流波守到最后一刻。
我道:“且去吧,今生之事已成了过往云烟,再是眷恋也回不去了。”想了想又道,“冥府的鬼都是极好的。你说你认识三生,他们兴许会给你开开后门。”
魂魄犹豫了一番,慢慢向下飘去,我盯着她,只见她晃晃悠悠飘去了重华的寝殿。
此处视野极好,我远远眺望下去,还能看见重华与呼遗打斗的身影。呼遗明显处于弱势,但是仗着一股拼命的狠劲儿,一时没让重华脱身。两人之间招式越斗越快,便在此时,那团云一样的魂魄恰好飘至呼遗身前。
许是此时的阳光角度太刁钻,但见呼遗身形猛的一颤,失神得望向那魂魄的方向,躲也不躲重华的攻击,任由清虚剑直直刺入他的心窝,穿胸而出。
血溅了一地,好似红梅盛开。
呼遗本该是看不见魂魄的,但或许,这就是天意吧。我想他挨重华这一剑定是挨得心甘情愿。
我挥了挥手,将这两个魂魄一同送去轮回的路。他们能一起看见开了遍野的彼岸花,或许他们还会在我的真身上刻上两人的名字。
我立于万隔楼上,目送他们离开。转过眼,却只觉一股强烈的寒气扑面而来。
远远看去,梅林间的重华正盯着我。
封印之树被打破,林间的雪融成了小溪,红梅花一瓣一瓣纷纷零落,重华立于其间,眉目肃然,目光冷冽。
我突然想起这一世的他看见我说的第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想来,此生我对于他,确实是“异”了一点。先是毁了他流波千锁塔,放了狼妖呼遗,引得群妖攻上流波,现在又放了他师父,让他爱慕的师父与呼遗同入轮回。
重华仙尊大概心里是厌恶我极了吧……
原来,想转嫁给他,终究还是我自己做的一个梦呢。
我心里忽然闪过了一个想法,会不会这一世与他怨憎会的,不是呼遗,而是……
我?
我又变成了他的劫数?若是如此,他现在恨我帮了他的敌人,我现在心里有几分怨他不明我心意,此刻才算是应了劫他怨憎会的一劫吧!他的劫还没有渡过?
可我变成了他的劫,那我又要怎么让他渡过呢?
而且……就算我祝他渡了劫,待回到地府,陌溪又得冲我扔火团团了吧……
我一声叹息,有些苦恼的揉了揉额头,然而不等我这方心中念头落地,我眼角的余光忽的瞥见不远处的梅林,有个穿黄衫的妖怪打开了木屋的门。
我心中一凌凛。长安在里面!
无暇他顾,我纵身一跃,急奔至木屋前,刚一进门便看见黄衫妖怪正掐这长安的脖子,长安双腿不停的蹬踹。
我手中凝聚阴气,一掌便拍上去,黄衫妖怪侧身一躲,回头来慌张的挡了我两招,可他哪是我的对手,当下,我屈指为爪,直取他的心房,眼见着便要取了他的心肺,他周身却猛地腾出一簇白烟,碍了我的视线。只见一件黄衣蓦地只白烟里飞出。
我冷哼一声:“这种把戏也想骗我?”
不看黄衣落下,也未等白烟飘散,我一步迈上前去,摁住长安的脖子。此时长安的嘴里还露出一截小黄蛇的尾巴在诡异的摇晃。
这种蛇妖最喜食小孩内脏,会化作真身钻进他们嘴里直至将五脏内腑食尽为止。我擒住蛇尾之时,蛇妖先前抛起来的那件宽大的衣袍正好落下罩在了我的背上。
我此时哪有心思管他的衣裳,径直往他身体里灌了一股阴气,将它生生震死在长安腹中,然后缓缓将其从长安嘴里拉出。
忽然我后脊一凉,只听一声血肉刺穿的声音。
我低头看去,清气盎然的清虚剑穿过我的腹部。彼时痛觉还没有传入大脑,我慢慢的转头一看。隔着弥漫了整间屋子的白烟,我看见了重华清冷的双眼渐渐投出几分愕然,然后任由愕然与惊骇侵占了他所有的表情。
腹部痛觉袭来,我腿一软,摔坐在地。
重华像是被我拽了一把似的,单膝跪了下来。
我无力的松开,那条已死的黄蛇妖想绳子一样落在地上。重华看了它一眼,又抬眼看我,唇角莫名的有些颤抖。
屋中一片死寂,只余长安翻身呕吐的声音,没吐多久,他便晕死了过去。
“我没有害长安。”我怕他误会,有点着急的解释,“他与你以前长得那么像,我舍不得的。”说着我的身子不由往一边滑去,喉头登时腥甜一片,“我当真不是坏妖怪。你别这么恨我……”
“怎会是你……”他颤抖着指尖扶住我,“怎会是你……”
我恍然了悟,心下略有几分欣慰,原来,他只是杀错人了啊……
身体中的力气慢慢流失,我拽住他的衣裳,咧嘴一笑:“我一直想对你说……这一生你真不讨人喜欢……可是那天……你枕在我的膝头叫师父,我还是……很心疼。”痛觉传来,除了伤口的疼痛,还有剑上的阳气与我身体中的阴气相互噬咬的烧灼感。我死死握紧他的袖子,“可你这个混账东西,一点都不知道珍惜我的心疼……”
他似猛的惊醒,一把搂住我拔腿就往外走:“殿中有药。你别装模作样诓我,上次你被狐妖挠了脖子尚且无事,这点伤……”
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已有点模糊,他这些解释也不知道是他说给自己听还是我听的,我只隐约感觉抱着我这个人脚步踉跄得一点也不似他往日冷稳重的模样。
若是凡世的剑自是再插上几把我也不会有什么多的感觉。可是重华这剑是历代流波掌门传下来的,正气凌然。对于我这阴冥灵物可谓是天敌。
我心中尚有残念,死死的拽住他的衣服,挣扎道:“我不怨你错杀了我,你也别恨我放了你师父,别厌恶我……好吗?”
他只顾着往前走。
你倒是吱一声啊!
我心中慌了,我死了他的劫数怎么办。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晃他:“你应一声,你应一声……你就应一声……”
“……”
手握不住他的衣服了,耳朵里也有些嗡鸣声,在眼前景色越发模糊的时候,好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一句:“我不恨你,也不厌恶你……”
我咧嘴笑了,瞬间放下心来,拽着他衣襟的手也松开了:“那你喜欢我吗……”
重华沉默。
他我抱着我穿过结界破除之后的梅林,白雪融化,红梅凋落。院子里凄然一片。
我眯着眼看着他的侧脸,乐呵呵的笑:“我喜欢你……”我这话说得小声,“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暗香晴雪么?”连我自己也没听见他却猛的顿住脚步,低头看我,漆黑的眸中情绪翻涌。
那一瞬我几乎以为他冲破了孟婆汤的禁锢,记起了前尘往事。
眼前一黑,恍惚间我又看见了我的老熟人。耳边,只听到了自己最后的声音:“你能唤唤我的名字么?”
他静默无言。
我这才发现,原来,这一世,他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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