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山挂桂子。
小巧桂子堆簇枝头,原本鲜绿可爱的桂子此时却是萦绕着丝丝缕缕的紫色雾气,不时的向外漂荡而出,一时间整座山脉中无端的滚出了一大片肉眼可见的紫霓,玄妙的气息在山间流溢开来,恍若一座世外瑶岛,瑰丽异常。
几百年来,这片地域的主调都是冰冷的阴戾气息,即便是有那盏天上灯,也是向晚山中寒的格局,但在这一刻,这处地域的格局被玄妙的道家真意占据了。
想要取代这片地域的主调气息是非常之难的,那位国师即便撒下千百幅文运极重的书画字帖,也依然没能与这方天地的阴戾气息形成分庭抗礼的局面,即便是殷泓那身极为天克阴戾气息的精元之力,在自主向外扩张时,也抵挡不住残留阴戾气息的反击,从而让殷泓自主收敛而起那袭精元之幕。
由此可知,在这方地域,阴戾之气的势头之盛。
但在此刻,再度生发而出的桂树桂子却是轻而易举的改变了这方天地的气息。
紫霓自桂子之中摇落后,萦萦于前四山之中,出乎意料的是,整个后三山竟然连一丝紫霓流溢都没有,并无界限的前四山和后三山之间像是有一层无形的真空地带,将道家真意给隔绝了。
其实在最初布下这道阵法时,便是以前四山为界限。关于这道阵法的布施和整座山脉落定此地,其中又有着诸多秘辛。
这座山脉之所以被搬移此处,抛去道家想要将此地与外世隔绝之外,最重要的用途还是用来容纳这处残破帝都形成的古战场遗址中的战魂,以后三山为牢笼,圈养前朝战魂遗留,只有如此,才能保证道家源源不断的从红烛镇得到战魂。
由于后三山只是用来容纳战魂而不是温养战魂,因此整座山脉也就没有任何灵意可言。这是一种极其恶毒的手段,是为了防止因为日久年深,再加上老掌柜坐镇红烛镇,这处古战场遗址会演变成棘手的战灵之地。
这就像圈养牛羊以食其肉,是一种长久之计。
因此也就有了前四山和后三山的分别,后三山纯粹是一座养畜圈,而前四山中的阵法则充当着养畜圈前的看门狗,有了这道阵法的存在,养畜圈内的战魂才会本分的呆在其中,因此后三山也就没有布施下任何关于克制战魂的阵法。
当古战场遗址出现大规模的暴动时,这座阵法便是能够抗衡古战场遗址的利器。
在肉眼可见的道家真意浮腾而起时,站在后三山之前的数位道人心中大定,这处拥有老掌柜坐镇的古战场遗址不容小觑,若是拿不出与这处古战场遗址能够匹敌的能量,总会让人觉得心有不安。
数位道人紧绷的心弦在道家真意浮地而起时也是悄悄的松了松,沐浴在浓厚的道家真意中,战斗力都会有小幅度的增幅,就连那位久受道家香火熏陶的丑陋老妪此时都有一种畅快之感。
有了这股道家真意的加持,那鬼面老妪此时都是信心大增,即便是面对房沅也有信心与之一战。
高悬于山脉之上的“年轻国师”此时犹如阵眼一般的存在,一身道韵几乎凝为实质甲衣,顺着国师体表缓缓流动。
在道韵牢牢占据这方山地之后,天际之上,老掌柜也是淡漠的抬起眼眸看向前四山,嘴角微微哂笑。
这处道家真意来源于何处?
“年轻国师”所在的宗门距离红烛镇有千万里之遥,就算是这些年源源不断的往山脉中运送道韵,几无灵性的山脉也因留不住道韵而溃散,那这处道韵的跟脚也就显而易见了,无非是出自距离此山脉近的摩雷观。
老掌柜放眼望去,眼神中浮现一抹缅怀色彩,曾几何时,古帝国疆域之上也曾香火如云,只不过不是道家香火罢了,而是佛家香火。
关于李氏王朝的迅速崩溃,其实是极不符合常理的,兵力如此强势的李氏王朝怎么可能在短短的数年就呈现出一种不可抗拒的溃败呢?!
这应该不仅仅是兵力问题,据外世一些擅观气运的术士推测,李氏王朝的崩溃应该是气运之争使然,也唯有气运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才能决定一个强盛王朝的盛衰走势。
众所周知,辅佐李氏王朝的国教宗派是佛教。
但后来,李氏王朝曾有过一场声势浩大的灭佛运动。
前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句话是后世文人对于前朝佛教提纲挈领的点评。
现今外世依旧有不少寺庙,但佛家这道香火没落了就是没落了,它已不是当下的主流,再也不可能衍生出佛国洞窟以及大乘佛法。
如今外世的主流香火为道家所有,不单是因为道观遍布整个疆域,还因为王室力排众议将道家匡扶为国教,将天下教化一事全权交由道家管理。
撕去面皮的国师凌空悬立于山脉之上,原本看起来并没有多少香火气的国师在调动起这片天地阵法时,一身道韵加身的他宛如身化一座香火鼎盛的道观,无形之中镇压这片天地。
他双手负后傲立于空,给人的感觉就像香火流泻的道观挂空悬于头顶。
老掌柜神色自若,在禀受无形的道韵充斥这方天地时,他手中的鼓槌节奏密集了起来,煌煌雷威泛若滔滔海啸,从那张几欲破裂的鼓面之上向外涤荡。
在那段攘内的灭佛岁月里,也是他擂鼓为战,挥斥千军一举冲破了萦绕于旧国之上的佛家香火,比之更浓郁的香火,老掌柜都曾亲手击溃过。
当时的佛教香火,比之如今的道家香火,有过之而无不及。
手捧黄卷的皮裘子老人抖了抖手,从书中撕掉三页黄纸符箓,黄禄轻轻将手中三张黄纸符箓丢入后三山,符箓落定于山头之上,顿时整座后三山轰然一震,向下深陷几十丈。
那位国师见到这一幕后,眼神讶异,以他的眼利自然能够看出这三张符箓是那大名鼎鼎的揭山符。令国师讶异的是,此时的揭山符竟然将后三山给镇压了下去,这就有些不可思议了。
所谓揭山符,其性能刚好与镇山符相反,镇山符一般是挂于山头镇压一方山水灵意,促使山地落地生根,孕育山势,是一种庇佑山脉的灵符。而揭山符则是搬迁大山时的必须之物,其作用是用来揭起山根,是一种移山的辅助手段,当初道家搬移这处山脉时,便用到了数十张品佚极高的揭山符,生生将这处山脉的山根给从地底给拔了出来,而后再挥斥搬山神物和符箓甲士才将这处隐匿于海外的山地搬移至此。
不过在七星山脉落定在此处之前,道家便将其中的山根抽离出大半,放入自家修道之山中,用以增加灵秀山势。
那国师很快便收敛起讶异神色,笑着说道:“没想到你们还是一如既往的行倒逆之事,怪不得落得个山河破碎的凄惨局面。”
曾经的李氏王朝,确实做过诸多荒诞的倒逆之事。在佛家最鼎盛的时刻,举国灭佛。在疆域最辽阔之时,毅然收拢、剥离山根河脉,使得灵秀疆域千疮百孔,疆土松散。在武运鼎盛之时,前朝皇室却是实行由武转文,举国上下,读书种子一跃成为宠儿。随着读书种子的涌起,就连那行之有效的律法也是一改再改。
总之除了没有屠戮天下武夫将士之外,前朝皇室几乎将所有倒逆之事都做了个遍。
黄禄只是笑笑,并没有反驳,而是握黄卷的手轻轻一晃,那部满载着珍贵符箓的书卷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卷青色书籍,青色皮质的书籍有种虚幻的奇特,封面之上是错综复杂的线条,这些形似吹墨而成的线条宛如错落起伏的山脊线,隐隐间能够看出气象巍峨的蜿蜒山脉之势,虽仅仅只是这些浅淡的线条,但却给人一种包罗天下名川的厚重感。
这本书卷一经浮现,整个后三山又是轰然一震,一瞬之间,竟然绽放出一抹极为浅淡的金光。黄禄轻笑了一声,他知道孙希山心动了,他同样知道,孙希山之所以寄人篱下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卷看似平平无起的书籍。
那位国师再见到这卷书籍之后,眼神蓦然一凝,心头为之震骇,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
那国师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歇斯底里的说道:“山河脉络章纹图?!”
黄禄看着他,笑而不语。
而后国师突然转头看向摩雷观观主,大叫道:“他要收拢这方山河!观主大人还不出手阻止?丢了这座山脉是小,若是他连通观主大人贵观旁的滔滔江河也一并收拢了去,从此摩雷观便没有了立足之地!”
在这部气象巍峨的书籍出现之时,摩雷观老观主呼吸也是凝重了起来,这部章纹图不同寻常,若是非要做个比较,它能算作这个镇子里最重要的东西,没有之一,因为这部书籍中,容纳着李氏王朝的山河根基!
老观主沉默了半响,摇摇头,说道:“他并不是要收拢这百里河山之地,他是要为后三山重铸山根!”
那国师平复了一下心情,低声问道:“他是要扩大古战场遗址,将那处乱坟冢中的战灵移入后三山,营造出超级古阵型,还是重铸山根,以山为界,与我等对垒?!”
满头银发的老观主眼咪一线,“不知。但他都能轻而易举的做到!”
黄禄面色肃穆了起来,站姿极为恭敬,轻轻翻开青色封面,一股铺天盖地的山势灵意从书卷中流袭而出,在这股宛如粘稠实质的山势灵韵流泻而出时,这座灵意贫瘠的山脉一瞬间便如瑶岛仙山一般,灵意充沛到压抑人心的境地。
翻开的扉页上,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秀美仙山图。
万丈山岳叠放在纸张之上,层次分明的山脊线,高低错落的沟壑崖头,一壑青烟氤氲茶气轻逸灵动。藤萝挂壁生,苔藓堆青石,灵兽嬉于林,飞禽云中来,好一派纸上灵山地,画中福地窟之相。
那股扑面而来的山势灵意便是从这幅美轮美奂若真实仙境的扉页上流溢而出,随着滚瓜滥涌的灵意顺着纸张向外流溢,那幅瑰丽的画卷正在急速变幻,山脊线从画卷中剥落,高低崖头坍塌,青烟溃散,藤萝苔藓生机消退,灵兽惊于林,飞禽云中坠。
此情此景,宛如大好河山在岁月中变迁、坍塌,千年一瞬沧海成桑田。
仅仅只是几个呼吸间,那幅栩栩画卷便是模糊不堪,像是久经风雨蚕食的老画纸一般。而这处天地却是凭空升起一股海浪般泛涌的灵意,形似杯中倾泻万丈海水匹练一般倒灌入后三山,原本灵意寡淡的后三山眨眼之间便是山青体秀,线条分明,山中草木青劲勃发,山脊线顺着崖头沟壑缓缓隆起,宛如纤龙顺着山体轻轻游弋。
黄禄手中的画卷逐渐模糊,灵兽惊惧慌乱,顺着书页流窜,滔滔然若洪流踏出纸张,直奔后三山而去,飞禽掠动双翅,蹁迁飞入后三山。
灵山福地,珍禽灵兽自入其中,这就像擅观气运术士口中所说的麒麟在圃,凤之来仪一样。
整座后三山突兀的变幻成一座理地奇焕的形胜山地。
在这片阴戾的古战场遗址中,后三山之中有灵兽珍禽虚影游走起落,这处地域一瞬间就变成了仙境与鬼蜮的并存之地。
那国师看着这一幕,心有余悸,转瞬之间,便是改天换地的场景,世间几人能够做到?
国师深深的看了一眼黄禄,准确的说是看了一眼黄禄手中的那卷青色皮质的书籍,那部书籍并不厚重,但国师知道,那部书籍中还有不下数百道灵秀山川的山根精髓。
当他看到这部传说中的章纹图时,这位国师看到了一个天大的阴谋!
国师知道章纹图内的山根精髓出自何处,因为现在在外世,遍布疆域的山川超过半数都是灵意寡淡,即便是经过几百年的孕养,依旧生发不出让人满意的山根。
原来这些满目疮痍的山岳并不是在征伐之战中被毁去,而是被人收拢了去,这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前朝的那些倒逆之事,收拢山根水脉便是其中之一!
早有预谋还是纯属巧合?!
若这部章纹图是未来山河重组的关键,那其余倒逆之事又是什么阴谋?!
这位国师突然有种悲叹,本以为已经把李氏王朝抹杀了去,但谁能想到,他们得到的极有可能只是一片被李氏王朝遗弃的躯壳!
那国师蓦然抬头看向黄禄,锋芒毕露,诘问道:“李氏王朝兴盛之时便已经大肆收拢山根水脉,是因为推衍出了溃败之局迫不得已而为之,还是因为收拢山根水脉导致山河疆域不稳而溃败?!”
黄禄驴头不对马嘴的说道:“败,大势所趋,兴,亦是大势所趋。”
国师沉默了片刻,又问道:“命中有此一劫?”
黄禄笑呵呵不说话。
国师心态已经不稳,近乎处在崩溃的边缘,又问道:“既是大势所趋,那又为何倒逆大势而为?”
黄禄抖落书页中最后一点灵意,轻轻收起章纹图,说道:“凡夫俗子能看的大势并不是真正的大势,你我之间眼中的大势不一样。”
就在这时,那位满头银发的老观主突然出声提醒道:“国师大人,你若是不想像你同门师兄弟那般道心崩碎,我劝你最好不要再多问一个字。”
那国师幡然醒悟,才发觉自己的道心已经处于崩碎的边缘,而后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压抑下心头泛起的那些前朝施行的倒逆之事,平复心境。
他此时心头迷惑颇多,关于灭佛一事,他有诸多疑问。
佛家香火没落,道家香火趁势而起,这位国师此时觉得并不是这么简单顺势或者争缠,其中定然有不可预见的东西。
但这些似乎也并没有这么重要,所有的扑朔迷离,所有的草蛇灰线,说到底都是因为红烛镇的存在,因为这些老而不死的前朝贼子的存在,只要将其彻底抹杀,所有草蛇灰线般的布置都会成为泡影,都会胎死腹中!
一想到这里,国师也就释然了,既然双方看到的大势不同,没关系,我只要依托我所能看到的大势将你抹杀,你口中所谓的大势也将不复存在!
孤悬于山脉之上的国师将萦绕于体表之上的道韵散开,如神灵敕令一般,“踏平红烛镇!”
整座前四山瞬间拔地而起,如浮岛悬空一般,向着红烛镇砸去。
黄禄此时面色肃穆了起来,黄皮裘子上有线条流转,繁琐的符文线条如流转的文字一般。
说到底,他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本书。
黄禄目不转睛的盯着直砸而来的庞大山脉,轻声对房沅说道:“这片地域的人谁都可以不死,但唯独她不行!!”
黄禄心头似有暴虐翻腾,将干枯手指遥遥指向那鬼面老妪。
殷泓为了镇子里的亡灵战魂,苦苦压抑了七百年之久,无论体魄还是精神都备受煎熬。
而这个老妪,七百年来,吞噬了无数亡灵战魂,她不死,殷泓第一个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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