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一个月内,彭与彬对外说秘密实地考察分公司,实际上去了法国。
思郁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但肯定不是要害易氏——彭与彬每天都和成小顶通话听工作汇报,又隔三差五和易氏的高层开视屏会议,一层层的工作政策下去,几乎收复了林氏在沪宁省北部停滞的所有项目。林氏的股价一天天地随着官司的激烈下跌,“Perfume”由于大股东林译伊的关系,资金链被迫冻结。委托购买易氏L股的中间交易所,在易氏的反击下不得不吐掉之前大肆收购的股票。
思郁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榕城。
没想到,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在一楼大厅电梯旁那巨大的玻璃公告栏上。人事部张贴上了最新的工作调配,上面有她的名字,她成了榕城开发项目的负责人,而开发的重点,是榕城第一中学的扩张。
她在一个深秋的季节离开,在榕城一中无数鄙夷下,她又在一个初春的季节回来,在榕城一中万众目光中。
她代表了资金、新校区还有薪水。
下了飞机后,已经是下午两点,易氏榕城分公司的项目负责人陈明丽亲自带着助理小李来机场接的思郁。
陈明丽四十多岁了,在榕城分公司工作了十几年,却一点都不显老,她扎着高高的马尾辫,为人健谈。在送思郁去下榻酒店的路上,她虽然坐在副驾驶上,但是时不时转过头和思郁唠着家长里短套近乎,思郁知道自己是易家的少奶奶,顶着“易少夫人——彭太太”的头衔,也随声应着,却觉得没甚意思。
直到陈明丽说:“少夫人,这榕城一中可是百年名校,每年这段时间都会在学术报告厅开校友会,眼下就要把学校迁到城郊了,今晚就是校友会,一定会非常盛大的……”
“真的?”思郁挑眉,饶有兴味,陈明丽连忙接着说:“当然是真的,少夫人您一定会觉得很热闹,我的女儿媛媛就是在榕城一中当初中老师的,她告诉我的,假不了……”
于是,陈明丽急忙从包里翻出几张红色的邀请函来,抽出一张接着用签字笔在邀请人那栏写上了“郅思郁”三个字,然后递给思郁,然后说:“少夫人见笑,我女儿说她还是单身,想让我邀请几个公司的青年才俊,好让她认识认识,所以多给了我一些请柬……”
思郁道了谢接过请柬。
汽车转眼就到了榕城的唯一一家五星级酒店——坐落于市区的益华酒店,陈明丽殷勤道别,思郁也是继续敷衍,然后她就上了顶层的总统套房,接着一头栽在了软绵绵的大床上。
虽然舟车劳顿,但她却辗转反侧、毫无睡意。
她泄了气。
她终于爬起来,从包里拿出那张描着“杰出校友邀请函”七个金色隶书的红底邀请函。她把邀请函翻来覆去打量了几遍,却总想起陈明丽那副先敬华裳后敬人的嘴脸,最后终于打定主意,出了酒店。
她先去了酒店旁榕城最大的shopping mall——益华百货,在女装区逛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实在不忍心让导购员小妹失望,就随意买了几套衣服,导购员小妹接过思郁的银行卡,顿时眉开眼笑——思郁却开心不起来,因为她压根就没有买到想要的衣服。
思郁最后回到酒店大堂,却在休息区坐下支着颐,对着那堆流光溢彩的品牌购物袋发起了愁,然后百无聊赖地打开了百度地图。
终于,她脑中灵光一现。
她先叫服务员把所有购物袋都拿回房间,然后,她出了酒店上了一辆出租车,在司机诧异的目光下,她郑重其事地说:“师傅,去本市最大的地摊批发市场。”
然后司机将信将疑地发动了车,连到了后接过钱时司机都是恍惚的。
哪怕到了地摊批发市场,那些打趸儿进货的、直接出厂卖货的见了思郁,都和见了鬼一样——毕竟出来混卖衣服,最重要的就是眼力见儿,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一个一身名牌套装、提着外国进口真皮包的女人,她手上还戴了光彩夺目的定制戒指,简直是又低调又奢华,可这样的富太太,偏生儿在买地摊:思郁随意走进了一家女装批发店,对那个身材丰腴还浓妆艳抹的老板娘说:“姐姐,能不能推荐一下,那种辍学出来打工的女孩子穿的衣服、背的包包,最好还有配饰,就要那种看起来清清秀秀但掩饰不了一身穷酸劲儿的衣服。”
老板娘也是懵了,手忙脚乱地用衣叉从墙上把挂着的几件衣服取下来——店里也只有挂在墙上的那几件好一点,都是什么杂牌的白衬衫、蓝色牛仔裤、会脱毛的毛衣、还有一些刚浸完颜料不久的挎包,思郁见到这些,瞬间眉头舒展——她终于找到要的感觉了。
于是思郁指了指其中几样,老板娘看来人不凡,用了多年都不舍得用的纸袋把思郁要的东西包了起来。
“三百九十。”老板娘对思郁说了价钱,她想,自己只给这个有钱人四十块钱的砍价余地,但比起遇到那些能砍到两百块的,自己肯定算遇到个财主了——可谁知思郁直接掏出四百块钱,兴奋地拿起纸袋转身就走。
她全然不顾批发市场看怪物一样的眼光,径直回了酒店。
半小时后,思郁看着镜中的自己:黑色布鞋、脱了颜色的牛仔裤、廉价的毛衣配衬衫、杂牌的红色小挎包,真是要多像模像样有多像模像样。
思郁想了想,还是用一根皮筋把披散的长发绾成了丸子头。
榕城一中老校区也在市区,临江而建,不过和益华百货隔了三条街。
思郁轻车熟路地就找到了榕城一中,在这样浓稠的夜里,昏黄的路灯散落在无数参天的榕树叶间。榕城一中老校区的门口,还是坐落在行道榕树间,两旁暗红色的瓷砖璧一起托着白垩刷的牌匾,牌匾上是鲜红醒目得像血一样的六个大字、龙飞凤舞:“榕城第一中学”。
银白色的电动拉伸门大开,门边站了几个戴着教师工作证的女人,穿着礼服,检查来宾的邀请函,为首的女人一席鲜红色鱼尾长裙,还烫了一头大波浪卷,又把头发束成高高的马尾,她每次都先看一眼来人,扫一眼邀请函,然后立马递回邀请函满面春风地做了一个“请进”的动作。
思郁也排着队,目之所及,校园里更多年轻的女老师换上了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礼服,分别站在校道的两旁,那叫一个别有风味摇曳生资,丝毫不逊色于当年临湾酒店洋洋得意的佳佳,真心让人怀疑她们到底是夜店的小姐还是学校的老师。
思郁想:看来易氏能怎么快收复林氏在沪宁北部的项目也是有原因的。
终于排到了思郁。果不其然,那个鱼尾裙女人先从头到脚地把思郁打量了一番,立马就不屑地皱起秀眉,接着偏头从思郁手中抄过请柬,斜着眼睛眄了一眼,然后竟然都直接冷笑起来。她这样漂亮,却连眼角都透着蔑视——思郁低头接过请柬,她突然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这个女人的冷笑和蔑视,也似曾相识。
思郁不是不唏嘘,用小人物的视角,看到的世界如此的炎凉,就像那个鱼尾裙女人,粉饰太平,用漂亮的皮囊、虚假的辞色,来掩饰自己——思郁才刚被她打发进了校园,就听到她自身后传来的声音,格外的热情洋溢、毫不吝啬地对后面的来宾说:“这不是我们的状元江师妹吗?心娱啊,去了沪州也不多回来看看,叫媛媛姐姐想死你了……”
而那个“师妹”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絮絮叨叨的声音传入思郁耳中,却让她觉得脊背发凉,于是她加快了脚步走开。
料峭的春夜里,连一弯残月都没有,近处的喧哗、远处的霓虹交织入目,粗糙的石铺校道上分布着细细的坑坑洼洼,漫漫地发射着这人间繁华。
校道右侧栽着一排挺拔的榕树,榕树下是几条石砌长凳,路灯都隐没在榕树的枝叶间,光这样暗,倒显得榕树的枝叶比起七年前繁茂不少。榕树旁就是四百米的操场,操场上此刻灯光大盛,照耀着操场上陈列着的一排排长方形铺白布的酒桌,那上面是各种的酒水茶点,琳琅满目好不盛大。
校道的左边,依次是综合楼、科学楼、教学楼,然后校道的尽头转角,总是栽了些花卉,作为小小的植物园,然后转一个弯,又是另一番天地:食堂、宿舍、办公楼……
学术报告厅在综合楼的一楼,思郁轻车熟路地进了报告厅。还是那容纳数千人的报告厅,一排排明蓝色的座椅阶梯式逶迤而下几十层,最前方是硕大的烤漆楠木舞台,还有舞台旁一方置放着鲜花话筒的讲台,舞台上方闪烁的追光灯……
思郁在角落随便拣了个座位坐了下来,打量一下,却发现周围所谓的杰出校友全挤到了前面“叙旧”,他们无非也就是些什么科研人员啊、律师啊、翻译啊、编辑啊,都是些高考背水一战千军万马独木桥出来的,反而有钱经商的世家都把接班人送到国外镀金,故而寻了一大圈,周围对于思郁都是生面孔,没有一个像她一样走狗屎运混进了商界高层。
是该用“混”字。人生百年,吃喝嫖赌,人的乐趣最后都一样,在年轻的时候,所谓的勤恳努力不过是要不断靠近一个糜乱的年纪。
过了半个小时,所有校友都入了座,在万众的瞩目下,那个鱼尾裙女人终于满面春风地挽着那已经两鬓斑白的校长的胳膊,他们从舞台侧门进了报告厅,见一众校友都把目光投向自己,她笑容越发得意,却还是依依不舍地放开校长的胳膊,摆弄着腰肢上了舞台,朗声开口:“各位晚上好,欢迎各位杰出校友莅临我校,我是榕城第一中学的教务处主任——陈媛媛,也是今晚校友会的主持人,现在先请大家掌声欢迎特别嘉宾,校长……”
接着,坐在第一排的来宾陆续起身招手,思郁坐在角落,她几年来与终日数据为伴落了近视,自然是看不清的。接着,那个鱼尾裙女人又请一个穿着条纹礼服的女孩上台讲话——鱼尾裙女人特别强调什么这个江师妹是2015年毕业的高考状元,什么沪宁大学高材生,现任职于沪宁省电视台的。
思郁远远地,也只能看到台上那个女孩模糊的轮廓。那个女孩倒不废话,她简要地说明了榕城一中毕业生的录取率、就业率一众情况后,就结束了发言。然后是什么各界的杰出人物,思郁基本上连名字都没听说过,只是干干熬着,终于,发言结束了,来宾陆陆续续涌向操场的酒会。
看着衣香鬓影的酒会,思郁拿了一瓶白地兰鸡尾酒,还是在操场旁榕树下的长石凳上坐下——以前她自己除了食堂,似乎也喜欢在这里坐下发呆,她默默地看着酒会上那些老师来宾,杰出倒不如何杰出,反而是男人间坐下划拳喝酒喝到脖子红,女人看着男人们有意无意地借此搭讪,女人间离不开什么化妆品包包的攀比,欢笑声在酒会上此起彼伏。
思郁垂首拧开鸡尾酒的瓶盖,细细地呷了一口玫瑰色的鸡尾酒,默默思索着:“民办就是民办,看来榕城一中不只需要迁出市区扩建,这养的都是一群什么东西?还得大换血,不然白白收了人家那么多学费……”
思郁低头沉思着,却不妨一个穿着灰色职工西装的男人突然捂着嘴,冲出说笑的人群,踉踉跄跄地往思郁这边奔来,接着扶着榕树、就着思郁身后的榕树根,就背对着思郁搜肠刮肚地吐了起来,接着一阵熏人的恶臭蔓延。
思郁不耐烦地皱起了弯眉,捂着鼻子就往长石凳的另一端挪了挪身子。
接着,思郁只见那个陈媛媛扶着鱼尾裙摆、踏着小碎步也从热闹的操场上向这边跑过来。她见状,立马从那男人后面用一只手灵蛇般地环住那男人垂下的腰,另一只手还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然后陈媛媛整个人都倚靠在了那男人的腰上,娇声说道:“李总,我妈妈说什么榕城一中变天了她不敢舞弊,校长那个老东西也不敢随便升我的职了,我迁址后只能和那些女人们共享宿舍了,我就想分一个高级单间宿舍也不行,我现在也只有您可以依仗了……”
那个男人终于缓过来一口气,他不耐烦地用力伸了伸胳膊肘,想把陈媛媛的身子甩掉,可她贴得更紧了,他不得不转头对陈媛媛说:“我哪里敢在这件事儿上动歪脑筋啊?易氏新晋高层啊,易少夫人啊,背后谁撑腰你知道吗?她亲自负责这个项目,你老是不满意什么工作啊宿舍啊,以前你有那林夫人还好说,可现在真的变天了……”
那个男人一边说,一边极力想要挣脱开陈媛媛,可陈媛媛紧紧地抱着他的胳膊,不断娇嗔着:“李总……李总……你对人家最好了……李总……”
思郁把一边一切都收入耳中,一边浅呷一口鸡尾酒,一边看着这出好戏。那一对男女终于喋喋不休地推攘着转过方向想要回到酒会上,在那男人转过身迈开步子时,也看到了坐在石凳上思郁的侧影,他的话一瞬间全咽在了喉里。
陈媛媛看他突然瞠目结舌,也住了嘴,顺着他的目光看来。
那个男人几乎是颤抖地走到思郁面前,惊愕地开始打量起一身地摊货的思郁,思郁直接不耐烦地仰起头,厉声问:“有何贵干,李总?”
思郁着重了“李总”两个字。
“易少夫……哦不……”陈明丽的助理小李没想到能真的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看到思郁,更没想到思郁会把这一番话都听了去,他吓得连牙齿都在大颤,期期艾艾地说:“我……不是…….郅小姐……”
“李总!”那陈媛媛气得直跺脚,她娇声怒道,“这个不就是个该死的穷丫头!”
“够了!”小李闻言,惊出一身冷汗,连忙打断,又急忙对思郁解释,“郅小姐,我……”
思郁再次皱起眉头,一边又低头抿了一口鸡尾酒,一边举起左手向小李摆了摆。
小李见此景,立马明白思郁在“微服私访”时却看到自己,自己让她倒尽了胃口,于是他转身就拉着惊呆的陈媛媛逃回操场上的酒会。
陈媛媛一边被小李拉扯着回酒会上,一边忍不住回头,看那个一身地摊的郅思郁。
她分明就是七年前那个不得不辍学的郅思郁,那明明是个穷酸落魄的丫头,但是——她在扬起左手的瞬间,暗黄的灯光里,她左手无名指的戒指上却反射出一阵璀璨的光芒,光影照在郅思郁低着的脸颊上,映出一个浅浅的“L’Amour”字符纹样,笼罩着她弯弯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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