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光似水,金风飒飒,正是莓子初红的时节。
她爱那种漂浮在空气中酸酸甜甜的味道。
那一天,也是这个时节。她放学后书包放到长石凳上,才发现郅志远的那本《红楼梦》落在了教室里,上面甚至还有笔记,所以她又返回去拿。
当她回来的时候,她那挂了水晶草莓挂饰的粉红色书包旁,却挤挤挨挨地在两边又被放了四个书包,都是些黑的紫的非主流,思郁在长石凳的另一边坐下,俯过身想把自己的书包从里头拿出来,却没想到弄倒了里头一个黑色的书包,书包侧边放水壶的地方里头掉出来一张学生证,落到地上,印了恶霸学姐的照片还有“陈媛媛”三个字。她心里一惊,四下张望了一圈:学姐们今天下来打篮球了,小胖正在跑弯道,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这里。
她连忙把东西都放回去,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看书,但却总觉得脊背发凉、心神不宁。
于是,小胖一跑完步,她就背起自己的书包,对他说:“我有点不舒服,我还是先回去了。”
“可是……”小胖伸出手想要拉住她,“呀!真巧啊!你们谈恋爱也不换个地方?老在这当垃圾做什么?”陈媛媛又带着三个女生,她们从篮球场踱步而来,仍旧是目空一切。
思郁闻言,不由得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愤怒地瞪着陈媛媛。
陈媛媛却拿起她那书包,扬起唇角在石凳上坐下,她从书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来,眄了思郁一眼,就低下头喝了一口水。但她又突然抬起头,对她跟班的一个女生说:“我上次是不是借了你的两块钱零钱?还没还是吧?”
“没有呀!媛媛姐出门什么时候不带钱了?”那个女生说。
“就是因为平时都带钱,所以才印象深刻。”陈媛媛说完就开始翻找书包侧格。
思郁有些心虚,她对小胖子说:“我真的要先走了。”
“哎呀!等等”陈媛媛突然震惊地提高了音量,“我的钱包呢?我妈妈才给我买的名牌钱包!”
思郁脚下一顿回过身来,不详的预感像潮汐一样从心底涌起,逐渐蔓延,然后变成了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遏住她的喉咙,她觉得自己几乎透不过气来。
“你们快找找啊!”陈媛媛厉声说。
她的跟班们一时间全开始翻找各自的书包,然后是地上,也是左看看右看看。陈媛媛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她直视思郁的眼睛说:“还有谁动过我的书包?”
墨菲定律很灵验。
思郁觉得自己喉咙发紧,陈媛媛继续说:“你动过吧?”
“我不知道你的钱包在哪里,”思郁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我就是要把我的书包拿出来而已。”
“那就动过了,让我搜搜。”陈媛媛双手叉腰,同样步步紧逼过来。
“凭什么?”
“就凭那个钱包很贵!是你买不起的!而你动过我的东西,还冒犯过我。”陈媛媛再一次提高了音量,几乎是吼出来的。
正值放学的高峰期,校道上许许多多学生闻声都围了过来,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边。
“我没有拿你的钱包!”思郁觉得又气又羞。
“拿来!”却不防,陈媛媛直接伸出手,一把抓住思郁的书包,想要一鼓作气把书包夺走,思郁反应过来,自然也使力开始抓住书包,两人都开始抓着书包拉拉扯扯。
“怎么回事!”一个浑厚声音从越来越多的人群里传来。思郁觉得心虚,手上的力气也松了几分,陈媛媛也不防这一下,她惯性地退了几步,双手一软,思郁的书包也往声源出飞了过去。
粉红的的书包在金黄的秋光中翻了个斗儿,一个殷红色的东西也在这途中从书包侧边放水壶的地方翻了出来,然后,书包落到了地上。
那殷红色的东西,不偏不倚地,落到了拨开人群进来的说话人右手上。
那是一个殷红的折叠真皮钱包,光鲜的表面拓印了无数四方连续的“L’ Amour”纹样。
那时候校长还只是圆肚方脸,眼角都还没有折上细纹,他厉声问:“怎么回事?谁的钱包?”
陈媛媛立马委屈地说:“校长!这是我的!这个女生偷了我的钱包!还差点让我摔跤!”
“媛媛啊?那个?”校长看到是陈媛媛,声音都缓下来了,毕竟陈明丽是每年都交赞助费的人,他立马转向思郁,迟疑了一瞬间,又厉声说:“你怎么回事,学校里明令禁止任何小偷小摸,你还偷钱包!真是败坏校风,你明天不想来了?”
“我没有!”思郁感觉自己所有的血液都突然冲上了脑袋,连太阳穴都在图图直跳,“我没有偷她的东西!”
“那我的钱包怎么会从你书包里掉出来?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之前还不让我搜,是心虚吧?”陈媛媛又一次提高了音量,她环视一轮周围看热闹的学生,又说,“众目睽睽之下,你还敢狡辩!你当大家瞎吗?”
不过一瞬间,无数议论指责的声音、无数异样鄙夷的目光,在这一番话后,先是纷纷扬扬、然后是肆无忌惮,像滔天的海浪一样涌来,而思郁感觉自己像波涛下了一叶孤舟,任凭他们撕裂蹂躏。
“都被现抓了还不承认,真不要脸。”
“这个节骨眼儿,还敢偷东西,那个名牌钱包起码好几千,真该按校规开了她。”
“那不是陈媛媛?大名鼎鼎的校霸媛媛姐!”
“她交了赞助费,食堂好歹给我们多加了点油水,这女生怎么恩将仇报谁都惹呢!”
“这种人,就应该滚出去!”
“没错,滚到社会最底层!”
“道德败坏!”
“一辈子都别想抬起头!”
……
无数恶毒的贬低、无端的指责从周围学生嘴里到了她耳中,纷纷杂杂地,涌到她已经嗡嗡作响的大脑里。她感觉被自己钉到了耻辱柱上,四肢都是血淋淋的伤口,往外不停地冒着乌黑的血,她的意识也随着血液流失、被他们踩在脚下,然后,越来越冰冷、越来越污秽。
她只能絮絮地不断小声重复:“我没有偷东西。我没有偷东西。我没有偷……”
思郁在那样的耻辱下,意识渐渐模糊,她什么都听不到,只记得校长、学生不断一张一翕的嘴,还有陈媛媛得意地扬起的唇角,她居高临下地蔑视她、眼角都是冷笑。
她甚至都不知道郅志远是怎样被叫过来的,只是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站在石铺的校道上,在无数榕树叶下,郅志远站在她面前,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拍拍她的肩,说:“爸爸相信你,你也相信爸爸,爸爸会再给你找一所好点的中学的,好不好?”
她如同受了一个晴天霹雳,这无端的横祸,让她如坠冰窟、寒冰入骨,又仿佛她在烤得通红的铁板上,嗞啦嗞啦的,她正是无力抵抗的鱼,被刮光了鳞片、只是疼。
郅志远拉起她的手,附耳对她说:“思郁,和你的朋友告个别吧。”
她木讷地转过头——原来小胖子一直在他身边陪着她,他热切地抬起头,但仿佛极力憋着泪,那双丹凤眼简直眯成了一条缝,他迟疑地说:“小郁,我相信你。我都依你,我什么都依你,以前依你,今后更会依你。可是,你能不能,不要走,不要留我一个人,至少,等一等我。”
她终于冷静了一点,但她只是一边慢慢转身,一边轻声说:“对不起,不是我想离开。”
她终于开始挪动步子、一步比一步有力、一步比一步坚决。
他终于着急、连忙上去想要抓住她,可是,他只是抓下了她书包上用红丝绳挂的水晶草莓挂饰,在秋光融融下越发晶莹剔透,他把它握在手心里,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她于心不忍,终于回头,开始对他说:“对不起……”
不过几句话后,他还在叫她,可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不是我想离开,但我怎么能够忍受那些鄙夷和指责?”
终于走投无路、还是逃了,把一切都留在原地。
在那间三十五平的岀租屋里、在声色犬马的章台路上。
“妈咪经常开导我,因为我是最年轻,看起来也最清纯。太多妖艳女郎出台过夜了。”
她那样笨拙,竟然还是没有出卖自己。
这个污浊虚伪的人间不断侵淫着她。每每残照深长、冷雨敲窗的时分,病痛压力把这一切悄然掩埋,没了期待希望,连她自己都不懂自己在等待着什么。
四年前,她选择了沉默。
因为三年夜店小妹的生活。直到十七岁生日,她遇到易与谦,这也许就是缘分,不论因为什么,他于水深火热中拯救了她,给了她四年繁重的工作,但她也因此变得光鲜亮丽了。
所以四年后,她一样会沉默。
不过他为什么突然就倒下了呢?为什么要叫她嫁给一个陌生人呢?可不就是嫁个人而已,易与谦给了她新生,她哪怕万死也愿意,何况只是屏住一口气——这样难道还比不上在酒吧的某个犄角旮旯里被人羞辱吗?
而她那样幸运——旁人说,神佛都庇佑她,让她从泥土里到了云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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