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郁睡到了第二天的日上三竿。脚踝的伤口已经结了痂,没有伤到筋骨,但已经搽过酒精,醒来时她在彭与彬的房间里,她想到彭与彬那句“心中有床,哪里都是睡。”就不由得笑了一笑,她最近居然这样嗜睡,连彭与彬抱她回来处理了伤口都没发觉。
临窗的书桌上仍然平放着那本带锁的皮革笔记本,旁边多了半篮子草莓,还有那个烟灰色的丝绒盒子。彭与彬不在房间里。她耐不住好奇心,昨天她直觉这盒子落在那丛三色堇里了,慌忙赶去找。皇天不负有心人,她找到了,纠结了一会,但也耐不住好奇心,她慢慢地打开了那个盒子,半开的丝绒盒里仿佛垫了一层厚厚的海绵,高高地鼓起,星光流转,一点银光闪过,她慌忙阖上,唯恐惊动了什么。
皮革淡淡的膻味缠绕鼻尖,她不由自主地向窗边书桌走去。
Anne的敲门声打断了思郁的步伐,Anne欲言又止,最后只说:“郁,下楼吃饭吧。”彭与彬也不在楼下,Jackson放下报纸说:“翻译临时出了点事,彬上午坐车去帮我把关了,可能会晚几天回来。”
思郁没有多想,芬芳庄园很大,Anne搀着她一起参观。不知道为什么,Anne今天格外沉默,思郁只以为因为琐事她和Jackson闹别扭,就笑道:“Anne,你能不能带去一下那个花房?”
她昨晚并没有记住路。Anne领着她到了那里,在白日澄黄的阳光里,那一大厅草莓越发显得如梦似画,红绿油墨相映得当,在温暖里不甚分明。思郁笑问:“平常这个花房是你和Jackson照料的吗?”
她才不相信彭与彬没在吹牛。
Anne说:“好几年了,彬来了这里之后就一直惦记着种草莓,他也是最近几个月才回了华国。”
思郁笑了一笑:“那那几年怎么样,他是不是和林译伊在一起?这些都是他们一起种的吗?”
她已经当过一次林译伊的替身了。
Anne突然用一种悲哀的眼神看她,思郁听到Anne说:“郁,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也许是我太缺心眼,但世上有些男人,对你温柔,却从来不说爱你,很多女人就这样再也挣不脱的。”
哪怕是假的。
思郁心里隐隐发痛,她打断道:“Anne,也许你看出来了,我们不是因为爱情结合的夫妻。但谢谢你提醒我,我是明白的。”
Anne心事重重,思郁却不想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了,她去和庄园男侍摘葡萄,她和Anne坐在柔软的草坪上晒太阳。可直到第二天晚上,彭与彬还没有回来,思郁才想起用电话联系彭与彬,却一时找不到自己的手机,她去问Jackson,可晚餐时Jackson说:“彬还在巴黎,那边的那批葡萄酒因为perfume的官司有一点小麻烦,他可能还要多耽搁几天。”
思郁又在芬芳庄园度了一天假。晚上她坐在书桌前发呆,月光透过磨砂玻璃,淡得像景德镇青花瓷上的釉子,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她隐隐担心起国内的形式。胃里又直泛酸水,她塞了一颗草莓在自己嘴里,支着腮对着桌面,好似结了霜的桌面,桌角是那个烟灰色的丝绒盒子,彭与彬这么紧张的丝绒盒。在他找不到这个盒子的时候,漫天的霞光里,他的眼睛好像要溢出泪了,又仿佛所有绚烂的光芒都在他的眼睛里。他忘了她脚踝的伤口,竟然那样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费力跟上他,瞬息后就是寒冷的夜晚,就像他要带走她世界所有的光芒,他颓废地陷阱了沙发里,柔软的沙发好像沼泽,一望无际地平静,他不挣扎,任由自己沉没,带着她的光芒也一起沉没。
她觉得有必要弥补。她独自闯入无边无际的夜晚,她没有功夫管脚踝上的伤,夜晚原来可以这样冷,满坡阴森森摇曳的好似鬼影,而他来了,他生气了吗?难道她比那个丝绒盒更重要?他拥她入怀的时候,她几乎以为他是爱她的,她还是做了替身吧,脚踝的痛蔓延到心里,哪怕是假的,可总是痛的。
她到底是小孩子心性。
迟疑地伸出手,还是打开了那个丝绒盒。她眼睑颤了一颤,盒子里头满满的海绵已经消失不见,空荡荡的丝绒盒里只有一把孤零零的铜制钥匙。
她拿出钥匙细细打量,铜制品在月光下闪着异样的光。她突然明白过来,把钥匙插进皮革笔记本的锁里,锁“咔嚓”一声开了。
纸页已经泛黄,扉页夹着一片干枯的大榕树叶标本,往后翻,竟然是初中生那种歪歪扭扭的字迹。
“雨洗檐花湿湘帘,簟纹灯影夜何其。枕上袖边难拂试,任他点点与斑斑。”
“彩线难收面上珠,潇湘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杆竹,不识香渍泪也无?”
思郁虽然初中辍学,但也被邹子瑛逼着读了《红楼梦》,当时走马观花,现在印象模糊。
她想,肯定有哪里怪怪的,可又说不上来。
“我竟然弄丢了。”
“我不会让她做潇湘妃子。”
字迹变得端正了一些。
“林妹妹?林译伊?”思郁念道。
“法语好难,可林妹妹更难。”
“弱水一瓢,红尘万丈。”
“我好像看到了另一个你。”
“我也许应该放弃。”
“我爱的就是唯一的。”
“你走了,我没能追上。”
“平金孔雀羽线绣竹叶的两扇湘妃帘。”
每页只有一句话,没有日期备注,更没有背景和结尾,几乎是前后独立的句子,字迹却愈发凌厉飞扬,可彭与彬竟然这样地珍视。
“卷起爱你的时光。”
思郁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左手颤了一下。无名指上那点光芒闪耀,如璀璨的星星,在寒冷的夜晚微微发抖。她抱着那本笔记本,脑中麻木地空白:不只是利用欺骗!他竟然真的爱林译伊,她又做了替身!可既然爱,又是什么误会,让他投入对手易氏麾下?
温热的液体嗒嗒地啪打在左手背上,思郁抱着那本皮革笔记本,胸腔里压抑着翻江倒海的恶心,她往嘴里塞了几颗草莓,赌气般地用力嚼着,又胡乱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不行!不能这样!她要问个清楚!
思郁把行李翻了个遍,也没找到自己的手机,又不记得彭与彬的电话号码。Jackson和Anne的房间在楼下,她只能下楼去找他们联系彭与彬。
纯棉拖鞋没入楼梯柔软的地毯上,泠泠月光下软绵无声。整个庄园在黑暗里沉沉地睡着,暗黄的光从楼下主卧的门缝里透出来,寂寞地照着地毯上的银丝玫瑰藤绣花。房间里传出隐约的说话声,Anne和Jackson还没有睡下,Anne似乎越说越生气,她的声音也变大,盖过了Jackson的分辨,虽然尽量压抑着,但在静谧的夜晚里格外清晰。
思郁要敲门而抬起的手生生地顿住。
“不管你怎么找借口,我们现在都是在当帮凶,我们在欺骗郁!”
“不全是你想的那样,彬也没办法。”
“哦!Jackson!你们男人是不是都一个德行,把新婚妻子困在这里,因为所谓的身家利益和另一个女人纠缠不清!”
“彬才是我们的老板,彬必须完全掌握易氏的股权。”
“不管你说得多惊险,我再也无法欺骗郁了!我明天一早就要告诉她真相!他的丈夫自己逃跑了!她的丈夫去找初恋情人了!他把她囚禁在了这里!”
Jackson着急地去捂Anne的嘴,忙道:“Anne!你小声点!”。
门却在这时“吱——”一声慢慢开了,Jackson和Anne同时转过头,思郁的面色却比月光更白,她虚弱却一字一句地问:“你说,他和你们都在欺骗我?”
Jackson和Anne惊恐却疑惑地望着思郁。
她情急之下说的是华语,知道答案却还是要反问。胃里几乎是翻江倒海地汹涌着酸水,心随之绞痛着,任由那股恶心翻涌到脑子里,她紧紧地扶着烤漆的描银门框,几乎随时都要倒下。
她想把那句话翻译成法文,舌尖却像是僵持久了发麻,怎么都卷不起来。就像她,如果不是亲耳听到,她不会相信自己这样的迟钝,彭与彬一路上都在骗她,从来没有放弃过。软硬皆施刚柔并济,他温柔,面朝大海从身后抱住她。他强势,不屑千金索偿当年龌龊。他浪漫,繁星闪烁清甜流连。她从心如止水到一厢情愿,一步步地沦陷,愚蠢得可笑!
连半分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她觉得自己是死了才好,天昏地暗,她被抛弃进了无穷无尽的夜晚,刺骨的寒冷包裹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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