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破浪,把酒孤舟上。转战江湖三万里,谁道高山景仰!停杯四顾茫茫,久经波折何妨?今日挂弓天外,明朝倚剑扶桑。——词寄《清平乐》
元龟元年七月,肥前国。
天有不测风云,而酷夏的天更是说变就变。刚才还艳阳万里,霎时间就雷声如战鼓,风雨大作。
“九野君,万事万物无非气聚而形,气散而消,譬如生死。”
瓢泼大雨笼罩着整个山林,昔日山中猎户搭建的简陋木屋就成了行人暂时避雨之处。那说话的人是个年轻道士,他盘膝而坐,操着大明官话,显然非日本浪人。
而在他面前跪坐着的那人看起来不似普通的浪人武士,穿着合身的直垂,梳着茶筅髻,腰悬一把太刀。最主要的是,他的大明官话说得很好,一点都不生硬。
“道长,我曾看过贵国圣贤庄子的书,书中有言人之生,气之聚也。如道长所言,人之生死关乎气。然,天地非生非死,焉关乎气也?”九野泉问道。
年轻道士摇了摇头,说道:“九野君,你看外面。”
九野泉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木屋外,雨横风狂,山林呼啸。一道道闪电划破长空,随之而来的是如战鼓一般的雷鸣之声,久久不能停息。
“九野君可听闻昔日天地未开,乃混沌鸡子。而混沌开辟,则清气为天,浊气为地。天怒而鸣,则雷电交加,风雨相随。”说到这儿,年轻道士长袖一拂,衣衫上粘的水渍纷纷化作缕缕轻烟。
“此正是发乎气也!”
九野泉看着年轻道士,心中诚服,感慨道:“道长之言果然发人深省,想必在贵国,道长定是一方高人。”
年轻道士轻笑一声:“九野君过奖了,贫道仅仅是一介江湖后生,朝野之间胜过贫道之人不知凡几。”
九野泉神色凛然,这年轻道士在他看来一身武道修为已经深不可测。但大明竟然还有许多人胜过此人,不愧是天朝上国。原本想着和其他浪人武士一般出海去大明掠夺的心思瞬间平息下来,看来还得从长计议。
“不知道长此来日本,有何贵干?或许我可以帮上一些道长的忙。”
年轻道士淡淡地看了九野泉一眼,正准备说话时,门外一阵脚步声传来。虽然风雨声杂乱,但年轻道士和九野泉都是江湖高手,却听得一清二楚。
“哐当”一声,一人跌跌撞撞倒了进来,漫天风雨也随之沾了年轻道士和九野泉一身。九野泉连忙站起身来,大袖一挥,那陈旧的木门咯吱一声关上了,将风雨挡在了门外。
再看倒在地上的那人,一动不动似乎已经重伤昏迷。那人头戴市女笠,斜挂下的虫垂已经被鲜血染红一片,雨水都未能冲刷干净。此时又沾上了泥泞,根本看不清那人长相。
九野泉上前扣住那人的手腕,眉头一紧,朝年轻道士摇摇头,说道:“这人怕是没救了。”
年轻道士看了看门外,说道:“九野君,贫道刚才说过,人之生死关乎气,你就忘了?”
九野泉一怔:“你能救活她?”心中一片惊骇:“这少女虽无外伤,但五脏受损,心脉似有似无,分明是强撑着一口气,才逃到此处。这等伤势已经是大半个身子入了棺材,除非是武甕槌大神显灵,不然岂能死而复生。”
“你先去打发外面的人,待会且看贫道手段。”
九野泉心中又是一惊,门外有人?他暗暗握住腰间的太刀,猛地推门一跃而起。
“咻咻……”
他的身子刚窜出来,就见几点寒芒划破雨帘。
“叮叮”两声,两枚泛青的十字钉钉在他身后的木门上。若不是他刚才迅疾一跃,怕是刚好打中他的胸膛。
“甲贺的老鼠。”
九野泉心中暗骂一声,他定睛看去,隐隐看见几道阴影似乎贴着地面而来。
“呔!”
九野泉一声大喝,腰间太刀拔出,凌空一斩。森冷的刀光与天边的闪电同时亮起,一片血色溅出,染红了地面,又被瓢泼的大雨冲刷地四处都是殷红。
蓦然,在他左边大树旁浮现出一道人影。
九野泉侧身仿佛长了眼睛一样,不等那人掷出手中剑,手中太刀横削而过。
“咔嚓——”
大树倾折,那人更是拦腰而断,一阵血腥气被风吹进了木屋中。年轻道士微微皱眉,高声道:“九野君,进来吧!”
九野泉四处打量一二,确定没有其他的人埋伏在外面了才重新走进了木屋。只见年轻道士已经将那少女抱到干燥的地方,市女笠被扔到一旁,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模样。
他又看了看年轻道士,年轻道士站在一旁,脸上似有难色,正犹豫不决。
“道长?”
九野泉提醒了年轻道士一句,年轻道士这才回过神来。他看了九野泉一眼,又看了看那少女,缓缓道:“九野君,还得有劳你去外面寻些干柴火和吃食,待会这位姑娘醒了,正好用得上。”
九野泉微微一怔,顿时明白了年轻道士的意思。若年轻道士真能救活此少女,那堪称是起死回生之术,如此妙法岂能外示与人。不由点了点头,也不顾门外风雨未歇,走出了木屋。
尽管心中好奇,九野泉却不敢在外偷窥,径直朝一旁山林掠去。
年轻道士看着九野泉离去,才松了一口气。他让九野泉出去,并不是怕九野泉偷学,只因为他这门起死回生之术并不雅观。若眼前之人是个男子还好说,偏偏是位如花似玉的少女。
不过,孟子曾言嫂溺必救之,性命攸关本大于男女之防。年轻道士顾不上那么多,解开少女的衣褂,单手按在了其会阴 穴上。
会阴位于两阴之间,任督二脉皆起于此。道门常言此处为地户,上通泥丸,下透涌泉,人死之时元神从此而出,所以亦被称之为死窍。年轻道士手中真气涌动,顿见那少女头顶青丝处升起缕缕轻烟,仿佛三花聚顶。但仔细看时那起烟之处并非人们常说的百会穴,而是位于天门与百会之间的卤门。
年轻道士见此微微一喜,暗道:“果然人之生气起于此处,最终沉入地户。”
大约一刻时辰后,风雨已停,年轻道士才缓缓收手,将少女衣褂整理好。又过了一会,九野泉来到了木屋外,年轻道士连忙让九野泉进来。
九野泉不仅找好了干柴火,手上还拿着一只剥皮洗干净了的兔子,二人架起了火把,将其放在火堆上烤。待这些事做完,九野泉看着脸色逐渐红润的少女,开口问道:“她已经好了?”
年轻道士点了点头。
九野泉走到那少女身旁,给她把了把脉,眼中顿时满是惊讶。
“道长,你怎么做到的?”九野泉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这在他看来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那少女先前分明奄奄一息,而今竟然完全好了。
年轻道士笑道:“你知道人之生气之聚也,但你可知此气从何处进入人之体内?”
九野泉摇了摇头。
“道经有言,阴阳交 媾,一点灵光自太虚而来,落入胎儿体内而有神,此灵光即此气也。九野君,你再想想,出生婴儿周身穴道皆未通,唯有卤门大开,是为生门,所以此气便是从此生门而入。”
“生门三百六十日后闭合,此气下沉入地户。地户常开而生门常闭,此气随日月之流失,年岁之消减,殆尽之日人即亡矣!贫道将此气暂妄言之为生气。”
九野泉听了,似懂非懂地说道:“道长你的意思是说每个人体内都有一种生气,此生气消散人就死亡?”
“就是如此,道无恒道,气无常存,所以一个人就算无病无灾往往百年就无疾而终,便是因为此生气消散殆尽。所以太上有云,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避兕虎,入军不被甲兵,正是懂得保此生气而延寿不死。 ”
“这位少女虽然重伤将死,但生气未殆,贫道闭其地户,开其生门,自然能起死回生。”年轻道士说到这里,深深地看了九野泉一眼,心中暗道:“当然,此生气乃虚无缥缈之物,若无心真经思假为真之妙,纵有百般手段也无力回天。”
这年轻道士不是他人,正是从大明渡海而来的白玉京。白玉京趁着春夏之交,从台州府出海,借季风而行,仅一周时日便抵达日本。只是言语不通,一直在肥前国停留了近三月有余。
此时,在此处遇见会大明官话的九野泉,也不禁让他起了心思,想要折服此人。
日本国土虽远不如大明之广袤,但对于不会日本话的白玉京,想要去圣岳找寻蓬莱仙岛海图也是一件难事。更何况,听金银儿所言,当初叶希鹏曾派十三太保中的二人陪着坂上樱子返回日本,但几年过去了,都未有一丝消息,足见此行不易。
若有精通大明官话的九野泉帮忙,定能省心省力,所以他才以心真经救治那少女。当初何心隐以心真经都能将死去的素霓生复活一刻时辰,更何况这位少女还没有彻底死去,仅仅是重伤。
九野泉一时间不由觉得白玉京如高山仰止,整个日本怕只有他师父才能媲美。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好。突见那少女睁开了双眼,九野泉不禁为之一愣。
这少女长相仅仅只能算是清秀,但她睁眼的刹那,整个木屋都似乎亮堂起来。
九野泉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位女子有这般有神的眼睛,明亮与纯净不足言喻。他看着这双眼睛就好像回到了那个樱花盛开的时节,美丽的小师妹正托着腮直盯盯地瞧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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