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兵团

28

    
    科古琴山是座山,但它又不仅是座山,它是力量之神,死亡之神,它考验的,不止是我们特二团的测量技术,更是我们团结作战的能力。在科古琴面前,任何人都会感到渺小,个体的伟大是不存在的。团结,只有团结,我们才能战胜洪流、狼群还有雪崩。我们将要征服的,不只是一座险峰,更是我们自己。
    ——罗正雄
    美丽的科古琴山横在面前。
    这是天山西端的一个支脉,东边紧邻婆罗克努山,山势西高东低,绵延百里。它继承了天山主脉的险峻与逶迤,又独具自身冷峻险恶的气势,按蒙古语科古琴为“做皮口袋的人”,可见这山是以怎样的态度迎接着试图征服它的人。尽管之前作了充分的准备,真正站到它面前时,战士们心里还是生出一派肃然。
    怕是免不了的。
    这已是第二年的春天,冬天在不知不觉中逝去,当冰消雪融,大地解冻时,人们才发现,疆域的春天平静地到来了。该发生的事儿并没有发生,大约是冰雪茫茫的缘故,爱情还悄悄潜伏在地下,尽管有几对影影绰绰的影子,但都不好公开。怕什么呢?兴许什么也不怕,就等春暖花开。不是说赛里木湖是个爱情的湖么,当月亮伏在科古琴山,星星跃上赛里木湖时,躺在溢满奶香的草原上,怀抱马头琴,听着土尔扈特人优美的歌声,每一颗心灵都能感受到爱情。
    哦,爱情,已有人迫不及待了。
    除了爱情,特二团似乎在过去的那个冬季没太多收获,倒是有一两件伤心的事,让人忍不住就会掉下眼泪。
    铁木尔大叔死了。
    初冬时节,郁郁寡欢的铁木尔大叔提出要回趟老家,考虑到他刚刚失去心爱的宝贝女儿,心情一定悲伤,师部批准了他的请求,并派人将他送回老家。没想这一去竟成了永别,等人们听到消息时,铁木尔大叔已离开这个令他伤心万分的世界,去了天堂。他真的去了天堂么?冷不丁的,就有人会这么想,然后便是滚滚的泪水。一个人的死去竟是这么平常,如同一阵风,说没就没了。又如同一枚酸果,令人越咀嚼越觉难受,那味儿啊,真是不能细想。
    驼五爷的老宝贝“大眼睛”也死了,死的那天,驼五爷跪在雪地里,跪了整整一天,那劲儿,直让铁眼仁都软得掉下泪来。一个人跟一峰驼,会有这么深的恋,这么浓的情。仿佛死去的不是一峰驼,而是他生命中不可缺失的一位至亲,一位老朋友。那一天,特二团掉眼泪的,不止张双羊一个,就连政委于海,团长罗正雄,也偷偷抹了泪。
    当然特二团也有高兴事。冬去春来的那天,师长刘振海亲自来到团部,跟他一同下车的是万月。那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当美丽干练的万月走下车时,团部小院先是出现了短暂的静默,接着便爆出狂欢声。女孩子们的想念总是这样夸张,见面礼也令人瞠目结舌,她们居然将万月抛起来再接住,如此反复,持续了将近十分钟。直到罗正雄微笑着走过来,冲万月伸出手,她们才识趣地让开一条道,给两个久别的人一个小小的机会,然后歌声便响起来,很嘹亮很热烈。
    师长刘振海感动地说:“想不到,你特二团还有这个节目,真让我开眼。”
    不管是喜是悲,冬是过去了,和暖的春风已吹开地面,站在湿扑扑的草地上,罗正雄的心头,涌过一层接一层的细浪。
    这次特二团奉命进驻天山西部,是要抢在酷夏来临之前,将科古琴山的几个重要地段测绘出来。这是一项硬任务,按师长刘振海的话说,这是司令部喂给特二团的一个硬骨头,啃也得啃,不啃也得啃,而且要啃得干净,啃得利落。为啥?科古琴山不只是一座险峰,更是一座富饶的矿。山内不但藏有大量的煤,更有金铜等贵重金属。早在明末清初,这儿便有采掘者在活动,可惜,科古琴并不是掘金者的天堂,险恶的山势和时常发生的洪流、滑坡,还有令人闻之丧胆的雪崩,常常让采掘者有来无回,加上山谷里神秘出没的野兽,杀伤力极强的食人鸟,使科古琴成为一个诱惑四射的陷阱,谁都想进来,想占领,但谁的步子却也都恐惧着不敢轻易迈进。当年国民党马步芳部垂涎科古琴的富饶,用三个团的兵力想把这儿的金子掘走,谁知进山不到一月,一场雪崩彻底堵住了掘金者逃生的路,虽是多方营救,最终还是有近一个团的士兵丧生雪中。
    “眼下十万大军要用煤,新疆各族人民也要用煤,单凭六道湾,远远不够,你们的任务,就是先探出一条路来,要让科古琴的黑金子安安全全运出来。至于其他嘛,留待以后。”兵团首长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决定这次行动,兵团司令部矛盾了很久,也争议了很久,但是煤的问题不解决,十万大军就没法在疆域待下去,矛盾来矛盾去,最终还是将希望交付到特二团身上。
    营地建在山下,离山谷约有三公里,为安全起见,在离营地五公里处,又选择了一块临时宿营地,作为突发事件时安全撤离的地方。一切准备就绪,第一场动员会召开了。罗正雄给大家再次讲了这次任务的特殊性,强调了几点注意事项,特别是安全问题,然后话题一转,望着万月说:“下面请万月同志给我们讲话。”
    万月有点惊异,事先罗正雄并没告诉她要给全团战士讲什么话,她诧异地望着罗正雄,脸上渗出淡淡的红晕。这次回来,罗正雄尽管嘴上没明说什么,但万月明显能感觉出,他对她好,好到近乎无微不至的程度,这让她感动,更让她不安。一想冬天里发生的事,她就忍不住要打寒噤,好在,到现在罗正雄都不知道,冬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被控制起来的那些日子,又经历了怎样的内心煎熬。
    她收回目光,平静了下自己,讲就讲,反正要想拿下科古琴山,绝不是件轻松的事,莫不如先把困难讲到前头,让大家心理上多几分重视。她咳了一声,道:“科古琴的难点有两个,一是山体坚固性不强,容易滑坡,加上表层又被植被覆盖,因此判断起来很难。进山前一定要多观察,多分析,要学会根据植被的长势判断山体的坚固程度。二是主峰终年积雪,春末夏初,每年都要发生大面积雪崩,这对我们是个很大的威胁。但,最大的煤田三号区就在雪峰附近,靠近雪峰前,一定要学会用耳朵听,雪是有声音的,雪崩前也有征兆。这次既是征战,也是学习,相信等任务完成时,大家一定会学到不少东西。”
    万月还在讲,罗正雄的心却有几分迷醉。这次出发前,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喜欢上这个女人了,很喜欢,如果师长刘振海不把她送来,他可能三番五次要冲到师部去要人。当然,这样做也不仅仅是他喜欢她,更重要的是特二团不能少了万月,尤其测量科古琴山,更是不能缺了她。
    万月熟悉科古琴,新疆解放的前一年,她还跟着北京来的地质专家一同进过科古琴,当然那是为国民**做事,可这又能怎样?罗正雄向来不用那种眼光看人,给国民党做事咋了?人家是被逼迫的,人家是专家,专家就要做事儿!为这事,他还跟政委于海吵过,于海不同意让万月回到特二团,至少她不能执行这次任务。气得罗正雄黑了脸跟他骂脏话,于海被骂急了嘟囔道:“我就谈点个人意见,这也不行?”
    “当然不行,你这是意见吗,你这是门缝里看人,极端的偏见!”
    “我看你是让感情蒙骗了眼睛,让这个女人迷住了。”于海一激动,说出一句罗正雄最不爱听也最怕听到的话。
    “你说什么,我让感情蒙骗了,那你呢?那个司徒碧兰,她老子也给国民党干过事,她两个姐夫现在还在台湾,你怎么像遇到宝贝似的,不容别人说她一句坏话?”两个人就这么吵了半晚,互相揭老底,互相讽刺对方。弄得一旁的副团长刘威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后来又听他们互相攻击起对方喜欢的女人,忍不住笑道:“你们吵就吵,人家又没惹你们,犯得着拿人家小姑娘开涮。”
    罗正雄猛地掉转头:“你少给我装好人,你以为你干净啊,每天晚上打着学习的旗号,把人家田玉珍骗到房子里,我忍你好久了,谈对象有你那么谈的?!”
    “那咋谈?”刘威老老实实就给问了过去。
    “咋谈我不晓得,至少不能像你那么明目张胆。你是副团长,你那个猴急样儿,还不把人家姑娘吓跑了?”
    本来是吵架,结果三个人最后竟围到桌子边,探讨起追女人的办法来。天快亮时,三个人哈哈大笑。“啥叫个狼狈为奸,现在我算是懂了,我们三个就是典型的狼狈为奸!”罗正雄开怀大笑地说。
    这边万月仍然讲着,看上去投入极了,她详细介绍了科古琴山的山容山貌,还有爱滑坡的地段,包括下雨时的洪流也讲到了。最后她说:“这次的任务主要是选路,矿是现成的,但如何能找出三条路,就看我们的本事了。”
    三条路,这是司令部的命令,如果大面积开采煤田,只有一条路进进出出就跟没路一样,加上随时发生的滑坡、塌陷,运输的难度将会极大。司令部研究来研究去,最后下了狠命令,找三条,分东西中各取一条道,这样就连将来开采金矿的问题也一并解决了。
    准备了一天,第三天早上,三路人马出发了,分三个方向,向科古琴山挺进。前两路基本以红海子时的一二组为主,适当补充了点新鲜血液。一组由政委于海带队,江涛任副组长。二组由副团长刘威带队,张笑天任副组长。罗正雄跟万月为三组,他们走的是最西段,也是最具挑战性的一个地段,队伍基本是新人,司徒碧兰吵着要到他们这组来,罗正雄笑着说:“你还是乖乖跟着政委吧,到了我这儿,可没人照顾你。”司徒碧兰撅嘴道:“谁照顾谁,还指不定呢。”这个小丫头,大约是意识到了政委于海的目光,想逃避。一想于海在司徒碧兰面前那份傻,马上的罗正雄就忍不住笑出声,这些大老爷们,枪林弹雨都能做到镇定自如,一到了小丫头面前,全给乱了方寸。正想着,驼五爷的唱声响起来:
    鸡冠花老令公李陵碑碰死
    芍药花李娘娘新生八子
    **花杨大郎宋王的一子
    韭菜花杨二郎刀尖割死
    萝卜花杨三郎马踏如泥
    大豆花杨四郎身穿白衣
    一心心五台山当和尚去
    ……
    这个驼老五,脑子里尽是些古书。罗正雄熟悉这支西北调——《杨家父子花》,老家一带也常有人唱,大约是带队出征,心里鼓荡着一股子浩气,忍不住就跟驼五爷唱起来:
    郝花子杨六郎把定三关
    一心心想保宋王的江山
    刺梅花杨七郎万箭穿心
    干枝梅杨八郎北国招亲
    刚吼了两句,前面队列中突然有女兵接过了声:
    松柏花余太君冬夏常青
    洋绣球穆桂英大破天门
    罗正雄以为是万月,仔细一听,不是。想想也是,万月怎么会当着这么多人唱歌呢?她太深沉了,总是给人心事凝重的感觉。不行,得让她轻松起来,不能老这么压抑。于是,罗正雄冲前面喊了几声:“大家都唱,跟着驼五爷,把这支小调唱完!”队伍中大多是西北人,仅甘肃老乡就不下十个,一听团长下了令,会唱的不会唱的,全都跟着喊起来,一时寂静的草原热闹起来:
    麦子花王颜林梁国招亲
    糜子花包文拯陈州放粮
    蜡梅花唐三藏西天取经
    桃子花孙悟空大闹天宫
    西瓜花八戒高老庄招亲
    菜子花沙悟净斜挎袈裟
    龙柏花杨宗保宁折不弯
    青稞花杨天官辞职交印
    雏菊花五千岁大坐龙墩
    在朝中黎民安风调雨顺
    冬青花薛仁贵征西征东
    父子们都是保国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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