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兵团

30

    
    三组的测量工作全面拉开,按万月的建议,罗正雄将组员分成五个班,每班十公里,限期测完。
    这天清早,罗正雄正要跟万月一同上山,侦察员小林突然赶来,气喘吁吁地说:“团长,师部有急令,要你火速赶回师部。”
    “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是联络员送来的信,要你立刻动身。”
    罗正雄没敢耽搁,跃上马朝山下奔去。路上他又问了几次小林,到底什么事?小林摇头,说联络员把信送到就走了,多的话没讲。罗正雄心里嘀咕,这个时候师部召他回去,不会是情况有变吧?五天后的早晨,他跟小林站在了师部大院里。师政委童铁山看见他们,笑着走过来说:“这么快就赶来,不会是想人家想疯了吧?”
    罗正雄一头雾水,不明白童铁山话里的意思,童铁山却蛮有意味地笑了笑,丢下他们自个忙去了。等到了师长刘振海那,罗正雄就傻了眼。
    “跑得倒是快,路上没休息吧?”刘振海笑着打招呼。
    “报告师长,我们星夜兼程赶来的。”
    “星夜兼程,八天的路,你用了五天,好,说明你的战斗力还很旺盛。”
    罗正雄急着想知道,师部召他来到底有啥急事,刘振海却东说说西聊聊,故意不往正题上说,急得罗正雄心里直打鼓。谈了半小时,刘振海忽然说:“一路辛苦了,你先休息休息,上午我有会,等下午我们再谈。”
    “这……”罗正雄极不情愿,搞不清刘振海口袋里到底卖啥毛,但又不好强迫他说出来,只好沮丧地嗯了声,回了接待处。这个上午,罗正雄过得极不舒服,脑子里乱七八糟,不知想了些啥。下午,勤务兵过来叫他,说师长有请。再次坐在刘振海面前时,罗正雄就感觉到紧张,因为刘振海的脸色跟上午大不一样。
    “这次叫你来,也没啥大事,师部分了个新兵,嚷着要进特二团,我们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让她去。”
    “这是好事啊,证明我特二团有魅力。”罗正雄一阵窃喜,看来特二团还真成了香饽饽。
    “你能这么想,我们很高兴,不过这位新同志可不是一般人,就怕你见了,又要反悔。”刘振海绕着圈子,好像在跟罗正雄玩捉迷藏。罗正雄一想不对呀,分个新兵,不至于让他亲自来接吧?
    “师长,到底发生了啥事,你就直说吧,不要再折腾我了。”
    “能有啥事,你可别往坏处想,这么着吧,你们先见个面。”说着,冲勤务兵招了下手,勤务兵一脸诡谲地走了。不多时门外响起清脆的报告声,这声音似曾熟悉,只是一时记不起来,正在疑惑着,喊报告的人已走进来。罗正雄望了一眼,差点没把自己惊死!
    一身戎装微笑着给他敬礼的,竟是江宛音!
    “你……?!”罗正雄惊得打椅子上站起,真是没想到,江宛音居然参了军,而且……
    “没想到吧?”刘振海脸上这才露出笑,这次专门召罗正雄来,就是为这事。
    “你……要去特二团?”罗正雄结巴着问。
    “是!”江宛音很标准地敬了一个礼,目光在罗正雄身上跳动着,脸上渗开掩不住的喜悦。刘振海见状,悄然走了出去,门刚一合上,江宛音便忍不住道:“正雄哥,我想你。”
    罗正雄愕了一下,极力掩饰道:“这儿是师部,不许乱说。”
    “我不管,人家就是想你嘛。”说着就要扑过来,罗正雄吓坏了,一年不见,这丫头怎么变得如此胆大?
    “正雄哥……”江宛音真的就扑过来,一抱子抱住了他。
    罗正雄像是被火烫着一样,颤抖着想要抽出身子,江宛音却牢牢地箍住他,将脸贴他胸上,一股难以名说的细浪升腾起来,罗正雄仿佛被拉入了梦境。
    好久,江宛音才松开他:“正雄哥,你瘦了。”
    这声音,哗地让罗正雄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旺水那个留下太多记忆的深宅大院里。他有片刻的恍惚,内心里甚至泛上一层热乎乎的浪,不自禁地就想伸出手,将娇小可人的江宛音揽入怀中。关键时刻,另一个影子哗地跳出来,很真实地横在眼前,他一把推开江宛音:“不行,你不能去特二团!”
    “为啥不能,我做梦都想着跟你在一起。”江宛音并没觉察到罗正雄的变化,她的脸上溢满了见到罗正雄后的幸福。
    “不为啥,反正你不能去。”罗正雄垂下目光,有点不敢正视江宛音。这时候他才明白,师长刘振海为啥把他特意叫来,这事儿果真棘手啊。
    “我不管,我就要去!”江宛音突然抬高了声音,脸上的桃红瞬间褪去,看来那些传言没错,罗正雄并不想见到她。
    “我不同意!”罗正雄慌了,情绪败坏地坐回到椅子上。
    江宛音抑制住内心的不快,问:“是不是那个万月,听说你有人了?”
    “……”
    一向行事果决说话从不拖泥带水的罗正雄在这个下午遇到了挑战,面对一脸纯情和无辜的江宛音,突然不知该作何解释。事后他才知道,关于他跟万月的传闻,年小的江宛音早就听到,正是冲这点,她才在父亲的支持下从旺水跑到了部队。令罗正雄惊讶的是,早在去年冬天,江宛音就已穿上军装,为了不让他分心,先在军区后勤部过渡了一阵,为进特二团才调到二师,在二师最为严格的特种兵培训营接受了三个月的魔鬼训练,日前各项考核都已过关。
    “她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啊。”师长刘振海沉沉地说。
    罗正雄真正无言了。
    不管罗正雄有多少个不愿意,最后还是乖乖地领着江宛音上路了。骑在马上,罗正雄心事重重,好像小媳妇儿受了委屈,有说不出的苦楚。江宛音却一点不在乎,她就一个目的,到正雄哥身边,看看他的特二团到底啥样子。至于那个万月,她才懒得烦心,她江宛音才是罗正雄未过门的媳妇儿,走到哪她都敢承认,而且别人也必须得这么承认,按爹的话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也不能抵赖,而且也抵赖不掉!
    嘻嘻,看着罗正雄生闷气的样子,江宛音偷着笑了,这下好了,只要到了特二团,就由不得你了,看你还敢跟那个万月眉来眼去!况且我还有爹和刘师长撑腰哩!
    看见江宛音,万月目光很复杂地动了一下。那天罗正雄突然去师部,她便猜想江宛音可能要来。在医院被隔离起来的那些日子,万月无意中从值勤兵口里听到江宛音参军的事,说不清为什么,当下她便想,她是为罗正雄到部队来的。这事一直搁心里跟谁也没说,没法说。夜深人静睡不着觉时,她便拿这事儿折磨自己,那种折磨,真是疼人啊……
    罗正雄是江宛音的,谁也抢不走,这一点万月深信不疑。这种深信几乎没有理由,而且也不需要理由,就跟自己不属于任何人一样,同样没有理由。但她的心,还是为这事难受,有时难受得要死。不能否认她喜欢他,罗正雄给她的那些眼神,她都能读懂,不但懂还能做出回应。不过不是当面,而是在夜深人静、独自待在月下的时候。有什么比一个男人闯进心扉更令女人心情难静的呢,又有什么比爱情的降临更令人心血沸腾?没有,想遍这世上所有事,独独只有爱情,爱情真是美啊。万月不认为自己只是喜欢罗正雄,她认定是爱情,爱情早在红海子时就降临了,那是一个黄昏,或者是在一次蒙蒙的月光下,反正很美,很有感觉。只是她不敢接受,不敢承认,真的不敢。爱情对她来说,是一件奢侈品。
    现在,万月就越发不敢了。
    难道仅仅是因为江宛音?不!万月眼里,这个长得跟她有点相似,略略矮她一点瘦她一点也比她清纯一点的小城女孩并不构成障碍,如果自己执意要越过,江宛音是阻拦不住的,罗正雄也阻拦不了,包括那个固执而又老谋深算的学究老头江默涵,还有师长刘振雄,都不是力量。但她就是不能越过,而且必须要拉开距离。不为别的,就为她自己。
    万月现在不得不承认,是她的身世害了她。
    她的确是国民党特务!
    万月的心蓦地疼起来!一想到这点,她的心就痛得要烂,要出血,而且出了不止一次,每次都是鲜血汩汩,要把她彻底淹没。好在一切即将过去,新的生活也将开始,她总算能偶尔地露一下笑容了。
    万月的记忆里,那段不幸从十一岁时开始。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那一年重庆的天把从未有过的冷寒泼下来,大地冻得发颤。万月跟母亲谢雨亭缩在山城一幢不太温暖的旧居里,这是母亲谢雨亭的房子,跟父亲万海波没有关系。母亲跟父亲吵架了,吵得很凶,是为了一个叫紫娟的女人。身为四姨太的母亲自嫁入万家,便不容许父亲再在外面碰别的女人,跟其他几房太太表现得亲热点也不行。可这无异于痴人说梦,她哪里管得住花心惯了的父亲!父亲像个情种,走到哪儿都能把爱情的火苗点燃,那些如蜂蝶般在交际场上狂飞乱舞的妖冶的女人们更是能投父亲所好,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能跟貌似正统的父亲火热得如胶似漆,比新婚燕尔的夫妇还要缠绵。母亲谢雨亭当然不能忍受,尤其这一次父亲喜欢上的是重庆社交界臭名昭著的交际花紫娟。这个二十来岁的女人刚刚被一个叫本田什么郎的小日本给轰出来,听说是在小日本的房间里跟翻译官也就是被重庆人骂做汉奸的一个白脸男人偷情,让小日本给撞上了,差点惹出杀身之祸。为了保住社交界的地位,也为了给自己受挫后的心灵找点抚慰,她将秋波抛给了不闻世事的万海波。父亲万海波也许是让母亲谢雨亭约束急了,一逃出来便有点饥不择食。当然这都是母亲谢雨亭的说法,一面之词也说不定,年幼的万月并不懂大人们之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她只是觉得从父亲宽敞漂亮的小洋楼里逃出来是这个冬天最大的损失。为此她尝试着劝说母亲,想搬回父亲身边去。
    “不去,让他跟那个小妖精鬼混去!”谢雨亭恨恨道。
    “那小万月岂不是没有爸爸了?”万月尽量装出一副乖女儿的样子,小嘴巴灵巧地说。
    “你本来就没有爸爸!”谢雨亭大概是被丈夫的混蛋行为气疯了,想也没想便道出这么一句。
    小万月一怔,很快她的脸绿了,又变黄,变黑,最后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谢雨亭顿觉失言,但再想挽回就很难了。
    因为在不少场合,十一岁的万月已听到风言风语,大家先是围绕着她的脸盘说事,后来又说到她的身材。十一岁的万月已显出跟同龄女孩迥然不同的身材,尤其一对胸,小小年纪已很有些咄咄逼人,如果不是每次出门前谢雨亭都要特意拿一块布带帮她束起来,怕是身材不凡的谢雨亭,都要让她给比下去。尽管如此,那些眼尖的女人们还是一眼就能从她身上看出跟万家人的不同。关于她是谢雨亭的私生女这一说法便在某个圈子里以女人间的私房话这一传统而有效的方式迅速传播开来。这个寒冷的空气里带点凄凉味儿的冬日的夜晚,谢雨亭无意间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一下让万月激动,传言没错,不是那些烂女人在嚼舌头,怕是事实原本如此。
    “我到底是谁?!”十一岁的万月竟学大人的样子吼了一声。
    谢雨亭劝了老半天不见奏效,双手一摊道:“好了,算我白废话,反正你也长大了,也该让你知道。事实呢,就是我说的那样,你不是万家的孩子。月儿,现在你该明白,妈带你搬出来,也是让他姓万的看看,我们娘俩不是好欺负的。”
    “我要回去!”还没等谢雨亭把话说完,万月已是泪水滚滚声嘶力竭了。
    这是谢雨亭听到的女儿最为坚决的一句话,谢雨亭惊了,呆了,尔后突然放声朗笑:“还是你有种啊,比我强,好,有这句话,以后妈就放心了。”就在小万月惊讶于母亲神态的变化时,谢雨亭忽然说:“不过现在不行,现在你打扮一下,跟我去见一个人。”
    那个寒冷的冬夜,外面飘着雪花,重庆的雪花并不好看,落到半空中就有一半先化掉了,掉下来的更像天女们的泪。万月缩着脖子,忍着胸被禁锢起来的痛,坐在黄包车上,在惨淡的街景中朝一扇幽深的门走去。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一扇改变了许多人命运的门,人们只知道那扇门的神秘,却不知道那扇门的恐怖。那扇门并不是谁想进就能进去的,进去了,你的人生就会成另一番样子。
    接待她们母女的,先是一位老得有点变形的黄脸女人,也是后来万月才知道,那女人并不老,才四十来岁,不过脸黄倒是事实,容不得狡辩。黄脸老女人并没像万月期待的那样对她们露出笑脸,她龇开一嘴黄牙,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目光扫了万月母女一眼,然后拿地道的重庆话说:“我家先生不在,要么坐下等,要么改天再来。”
    谢雨亭微微一笑,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道:“不要紧的,我们等一会儿。”
    就这么着,万月紧挨着母亲,战战兢兢跨在椅子沿上。黄脸女人对她们的作为很是不满,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扭着瘦小干瘪的屁股上楼去了。
    接下来的时辰十分难熬,万月至今还对那一天的情景记忆犹新。空荡荡的一楼只有她们母女,这家人一个也不露面,万月的眼神里开始露出一种叫做恐惧的东西,来时的气愤还有趾高气扬一点都不见了。她抬起目光,开始在屋子里四处乱碰。这真是一座豪华至极的屋子,万月虽是跟着万海波见过不少世面,但对这样奢靡和具有尊严的地方还是头一次领教。她看到了硕大的花瓶,精致而又具有某种气势。看到了形色各异的鹰,有的腾空展翅,有的跃跃欲试。还看到了一头凶猛的虎,她的身子哆嗦了几下,是被那虎的气势吓出的。后来她把目光从盲目中收回,努力镇静了下,顺着那块暗红色毯子朝楼上望去。
    这么豪华的屋子,到底是谁的地儿啊。
    母亲谢雨亭倒是泰然自若,良好的素养还有丰富的阅历让她在这座令人发抖的屋子里保持着超乎寻常的镇定,她似乎一直在微笑,尽管这时候没一个人能看见那微笑。她的坐姿显得极其优雅,那真是难得的淑女风范啊。万月的记忆里,母亲谢雨亭那天不但镇定而且极为美丽,那一刻她蓦地明白,母亲为什么不容别的女人抛些廉价的媚眼给父亲,那些乌七八糟的女人跟她一比,算什么东西?可恨的万海波,居然如此不知珍惜!
    终于楼上有了动静,一阵脚步声后,万月看见,有个年轻漂亮的男子从楼上走下来,以另一种诱人的姿势往她们母女眼里走来。听见脚步响,母亲微微侧过身子,把一张半粉半红的脸呈现给年轻男子,两人目光相碰的一瞬,母亲的眼神动了动,是那种含而不露的动,是那种一动就要倾城的动。细心的万月敏感地捕捉了这个眼神,她在心里讶了一声,她真是太佩服母亲了,不同男人面前,她总是能流露出不同的眼神。年轻男子很快被那眼神鼓舞,说诱惑也可以,因为没有哪个男人会对母亲的眼神无动于衷。
    “伯母好。”他的声音从楼梯上发出来,如同山间的鸟叫一样钻入万月耳朵,不知什么原因,这声音一下让万月放松,紧绷着的身子一下松懈下来,僵硬的两个肩头蓦地具有了活力,脸色也跟着缓和,甚至能泛出淡淡的红了。
    “这位是……?”年轻男人将目光对住她,温和的目光,欣赏的目光,万月感到浑身沐浴了一层晨光。
    母亲这才款款起身,侧着身子矜笑道:“我家小女,万月。”
    这时年轻男人已站她面前,万月闻见一股新鲜气味,比山野里的味儿还要清新,还要宜人。她忍不住就吸了一口,一股清泉滑过心田,身上的恐惧感一扫而尽。
    “早就闻伯母家有位天仙妹妹,今日见了,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我就要走了,不能多陪妹妹玩。”
    万月的脸红了一下,又红了下,因为搁她脸上的目光火辣辣的,她第一次在男人面前生出羞。
    羞其实是一种很美的感觉。可惜那是唯一的一次。
    那个寒冷的冬夜,万月不知道那幢屋子里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后来母亲要见的人来了,那是一个跟年轻男人完全不同的男人,他却说是年轻男人的父亲。万月诧异地将目光在他们两个身上来回窜了几窜,就听长相带着凶恶的老男人说:“慈航,带妹妹上楼去。”然后她就跟着那个叫慈航的上了楼,边走还边在心里反复念叨着慈航两个字,像是要永远记住似的。
    至于到了楼上,怎么单独跟叫慈航的说话,又怎么看他写字,作画等等,她都不记得了,那天的脑子好像被一种叫雾的东西罩着,直到走也没清醒过来。至于楼下母亲跟那个长相凶恶的老男人说了什么,就更是不晓了。直到后来有一天,母亲突然要她管那个老男人叫干爹时,她才明白,那晚母亲带着她去,原是让她认干爹的。
    母亲的本意很简单,生怕父亲万海波有了别的女人,她会受虐待,就想借这位干爹的光,让她多一层保护。
    谁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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