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帝——乱起萧墙

第九回 咏水仙士奇慕芳兰 严宫掖墨菊控明珠

    
    高士奇也趁势装得醉醺醺地踉跄而出。经冷风一吹,方后悔今日此举大不相宜。索额图是当今权相,即便不指望他提携,也犯不上逞能惹他扫兴。他满腹懊悔,酒劲倒真地涌了上来,醉眼迷离跌跌撞撞地走着,刚拐出玉皇庙街口,就和一个人撞个满怀。定睛一看,竟将一个瞎叫花子撞在墙上,头上鼓起了一个大包。高士奇心知不妙,一退身子便要溜,偏被那瞎子一把扯住了,骂道:“你混蛋!撞了我王老瞎一声不吭就想走?”
    高士奇见他不依不饶,情知是要钱打发,无奈自己穷得丁当儿响,腰里一个铜子儿没装,瞧着周围闲汉渐渐聚拢来瞧热闹儿,心里一急,双手叉腰“呸”地照王老瞎啐过去,骂道:“你才混蛋呢!我高瞎子被你撞了,你倒不依我,我瞎了眼,难道你也瞎了?”
    围过来的人们见他如此伶俐,不禁起哄大笑。王老瞎一松手,怔怔地道:“你也是个瞎子?啐!真他娘的晦气……”高士奇哪敢再扯闲篇儿,乘人们哄笑,一溜烟儿去了。
    回到宣武门客店,已是未末时分。店掌柜见他满脸酒气进来,笑嘻嘻迎上来道:“高爷,您回来了?哪里寻不到您!咱们店今儿盘店,所有客官都赏了房钱……”
    真是人倒霉放屁也砸脚后跟儿,高士奇冷笑一声道:“嗬!敢情你是怕我跑了,我还以为你惦记着爷呢!来,到我房里,清账!”店主人被他噎得一愣,忙跟在后头一迭连声赔笑道:“您想哪儿去了!高爷是恺悌君子,就一年不清账小的也信得过!只是这北京城您也知道,用爷们的话说叫薪珠米贵……实在没法子啦……”高士奇听他说得颠三倒四,也不理会,大踏步进了自己房间,向床上一倒,瞪着眼道:“爷这会子头昏,你坐着——呃——等着吧。又不等着上吊跳河,急什么?你瞧那方砚……那盆花……那包衣裳……不都是钱?你要等不耐烦,呃!就拿去……”
    他满口胡诌,不伦不类,说是会账,却只管拿话消遗老板,倒把老板气了个干瞪眼,正寻思如何对付这个光棍举人,高士奇却腾地跳起身来,拾起桌上一张帖子,眼睛一亮问道:“是查先生的,什么时辰来过了?”
    “哦,您说那位穷举人?”店主见他忽醉忽醒,莫名其妙地回道,“巳时来的,等不着您就走了,说是后晌还要来拜——”高士奇哼了一声,将帖子向桌上一甩道:“穷举人?真是狗眼不识金镶玉——那是上一科探花查慎行,如今是翰林院祭酒!把查家三等奴才的家当分你一半,你一辈子也受用不尽!”店主人一来根本不信,二来也实在受气不过,干笑道:“小的也不想那个虚富贵,守多大碗儿吃多少饭,只要客人正经付账,日子也将就过得去!”二人正拌嘴,却听院里有人喊:“澹人兄回来了么?”高士奇抬头一看,“哎哟”一声,走出门来拱手相迎,笑道:“说曹操,曹操到!查兄久违了——三年不见,你竟出落得如此风流飘逸了……快请进!今儿索相邀我,我还以为是那二百两银子的功效,不想是老兄先为高某说了——可恨这奴才,竟说你是个穷酸举人!”店主人看时,查慎行与上午来时打扮迥然不同,穿一件白狐风毛镶边儿的天青缎坎肩,套着玄色府绸长袍,腰间酱色带子上系一块汉玉,打着米黄色缨络,寒暄着一步一摇地跟进来,那店主早傻了眼。
    查慎行呵呵笑着,挥着檀香扇道:“看来一味装寒素也是不成——见着索中堂了,还得意么?”
    “见着了!”高士奇笑着让座儿,一边又对店主道,“你愣什么?还不叫人给查先生沏茶!”店主如蒙大赦,一迭连声答应着去了。早有一个伙计恭恭敬敬捧了茶来。高士奇因见房中没了外人,方叹道,“去是去了,只没得彩头,愧对吾兄引荐。”便将在索府会文的情形一长一短说了。
    查慎行摇着扇子静静听了,笑道:“索相也是小家子气,值得这样盛气凌人?这么着——明相方才还问我有没有文人要荐——晚上我到他府里再拜会一趟。”高士奇与查慎行昔年同游江浙,虽然要好,总因一贫一富,高士奇不愿仰求。不料进京一贵一贱,查慎行仍如此推诚相助,高士奇心中不禁动情,却不肯说出“谢”字,因笑道:“明珠看来倒是求贤若渴——听说他和索额图不睦——你倒两面都能兜得转!”查慎行道:“他们都不是什么求贤爱才。皇上如今天天查考他们,逼着他们做学问,只是不得已儿罢了——我嘛,有时他们向我求问一些考据,去应付皇上,也说不上真有什么面子。”
    高士奇心中一动,天子如此重才,真可谓“河图洛书出,天下礼乐兴”,盛世将到了。正要说话,却见老板进来,小心翼翼地打千儿道:“高爷,你前儿定的花儿,花店着人送来了。”
    话刚说完,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端着一盆两色水仙进来,葱绿的叶子衬着水红雪白二色花朵儿,水灵灵颤巍巍十分精神,映着这姑娘修眉风目、浅红比甲、月白褶裙,恰似画儿上剪下来的麻姑送寿图。高士奇不禁呆了,大栅栏廊下花市上,他日日见这姑娘卖花,竟未留心她是绝色佳人!查慎行睨了一眼高士奇,不禁笑道:“澹人,你究竟是看人面呢,还是看桃花呀?”
    “哦?哦!”高士奇回过神来,忙道,“放在桌子上——慎行兄,我们且赏花儿吧!”
    这姑娘闪着眼一笑,将花儿放了,双手扶膝福了两福。查慎行调侃道:“若论这花,还是你捧着高先生赏更见颜色,可惜盆子太重——你叫什么名字?”姑娘这时才听出二人在夸她容貌,顿时飞红了脸,低声回道:“二位爷取笑了,奴叫芳兰。”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高士奇吟着,又道,“武帝《秋风辞》里的,好名字!”查慎行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两句俗语儿一日之内全叫江村摊上了。”又问芳兰,“你是丰台的吧?这花儿养到如此成色,搬进大内也是上好的了,高先生怎么有恁好缘分?”高士奇听他一味打趣取乐儿,倒觉不好意思的,讪讪起身细赏水仙,一边说道:“查兄,孔尚任的《桃花扇》改完了么?听说你正寻人排演。尚任见了这盆水仙,不定做出什么佳句呢——可也是,这么好的花儿,进贡也满成,怎么竟拿到市面上了,敢怕执事太监的年礼没打发好么?”
    一句话说得芳兰红了眼圈。原来这京师花行,以丰台为最,都是前明宫苑待诏祖传家艺。花把式们各以祖艺秘培异花,春有菊,夏有梅,能颠倒四时,但若不买通了太监,再好也是枉然。芳兰因爹爹哥哥都在生病,卖了钱换成药,这花便送不进宫去,见高士奇和查慎行豁达爽朗通情达理,因勉强笑道:“您说的何尝不是,花和人是一样的,没钱难见万岁爷!”
    “不要难过。”高士奇陡地想起自己,不禁大起知己之感,一边心不在焉地“赏花”,一边说道,“今日断不叫你落空。查兄,借我十两银子赏她……嗯,查先生乃人间探花,今日他出诗,我写字儿称赞你家的花,回去挂在店房,管教他们挤破你的门买花儿!”芳兰不禁诧异道:“一幅字儿就那么神?”明眸流波一眼瞥去,差点儿没勾掉了高士奇的魂。查慎行却笑道:“你枉自叫了‘芳兰’!撇开我查某,高澹人写一笔字你拿去琉璃厂卖卖看!”说罢,兴致勃**身,绕花一周,口内微吟道:
    魂魄原以冰玉碾,寒潭素石总怡颜。
    雪色映神浑无赖,且破先生一掬悭。
    高士奇揎臂濡墨,龙蛇走笔,一边大声赞道:“好!这是白水仙,再来一首!”
    查慎行沉思着,又吟道:
    削葱根株素手栽,嫩蕊抽枝琼瑶来。
    好与寒士添暖热——
    “查兄慢吟,我来续貂!”高士奇兴之所至,大笑道,“——一房艳日看花开!”
    查慎行鼓掌笑道:“好个‘一房艳日’!又吉利,又贴切,江村莫非机带双敲,意有别指?”说罢看了芳兰一眼。芳兰虽不甚懂得,也知不是正经话,忙将纸卷起,谢了赏,红着脸低头疾步趋出。
    直到断黑,查慎行又留了些银子,才辞了去。高士奇便叫了掌柜的进来,懒洋洋架着腿说道:“老刘家,你每日价说高爷该你房钱,丢杯打盏地没个好颜色。你瞧瞧,这是什么玩意儿?”掌柜的一看,案头两个京锭,炉花碴脚,面儿上起着白釉,翘边方底儿,地地道道的九八色头号元宝,直着眼看了半日,满脸堆笑道:“爷台,您何必计较我们这些小人见识?得,我这儿给您老请安谢罪!”高士奇微笑着道:“我要和你计较,这会子账一算抬脚就走,你就等着我怎么收拾你吧!如今有件事倒想叫你办办,办成了,银子算什么?”说着顺手便扔过一个元宝来。
    “爷台,您老人家就吩咐吧!”
    “方才进来那个卖花的,你认识么?”
    “老街坊了,怎么不认识?”刘掌柜一脸谀笑,心知是难事,心里打着主意胡诌道,“正阳门蔡家莲儿么,有名的美人胚子——怎么,爷台您……想会会?”
    高士奇心里暗笑,口里却嗫嚅道:“她是良家女子,只怕……”“良家女子倒不是的。”老板生怕生意砸了,瞟一眼高士奇,故作沉思道,“不过没开脸的姑娘,一夜没二十两说不下来。人家黄花女子,总要拿捏,又怕臊,规矩就多些。”
    “唔?——唔,什么规矩?”
    “晚间起更,叫我家里的去走一趟。”刘掌柜笑道,“二更不来,爷就甭指望了——不能点灯,也不能说话,天不明就得放人家走。您老明鉴,这里头情由不说您也知道……”高士奇住店多时,早瞧透了这老板的伎俩,见他做作,正中下怀,甩着二郎腿慢吞吞说道:“我知道了——全依着你——去办吧!”刘掌柜笑着,打了个千儿,狗颠尾巴似的去了。
    当夜月黑阴天,二更过后,店中灯火熄了。半个时辰,刘掌柜隔窗轻轻敲了敲,把门推开,口里小声道:“你别害臊,高先生是个斯文人,正是郎才女貌!你们白日见过面儿的……”说着,黑魆魆就推进一个人来。高士奇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去就搂着亲嘴,连拉带扯地抱上床,着实温存了一阵子……
    半夜里睡得正沉,高士奇房中的炭火炉子忽然起了焰儿,先是烧着了一张纸,又点着了桌子腿儿,火势顺着向上爬,便燃着了窗户纸、窗棂……不一会儿“腾”地一声就上了房檐。高士奇一声大叫:“起火了!”从床上一跃而起,抱起一堆穿换衣服便跳出了房,一边穿衣一边大叫:
    “救火!人都死了?——我的房子走水了!”
    刹那间一座店都沸腾起来。前后院十几个伙计、几十个房客,有的收拾自己东西,有的大叫大嚷,有的寻桶觅盆,有的点蜡,“哗”的一声推开门,就泼水灭火。高士奇急得团团乱转,跺脚大叫:“救人!死畜生,先救人——里头还有人呢!”
    伙计们一拥而入,架着个赤条条一丝不挂的女人出来。人们就着烛光细瞧时,原来竟是店主的娘子王氏——一手护乳,一手捂着丑处,猫腰儿蹲在地下羞得无地自容。伙计们不禁愕然相顾,客人们哪里耐得?无不捧腹大笑。
    高士奇出足了气,跳脚大骂一阵,眼看天色将亮,卷了包裹一径扬长而去。
    从开封归来这段时间,康熙虽然极忙,心里却颇踏实。接连几次召见靳辅,他心里有了数,却命靳辅不必急于赴任,在京师各衙门走动走动,熟悉人事,等博学鸿儒开过再去清江赴任。一切料理停当,自有明珠、熊赐履、索额图、李光地等人不分昼夜筹备大典,康熙却忙里偷闲,每日到紫光阁看侍卫们练习弓马刀箭,或叫进汤斌、张诚、陈厚耀一干文臣,讲《易经》、看字画、学西语,什么天文数术、声光化电、几何测绘,倒也忙得不亦乐乎。陈厚耀数学造诣甚深,日日进讲,学问渐渐抖落干净,犹不能满足康熙求知欲望,西洋人张诚则出宫逢人便啧啧赞叹:“我大皇帝真是天才!欧洲人半年弄不清的知识,他只需一个月就可精通了,我已不够资格教他天文了!”
    这日退讲下来,用过早膳,因见天阴上来,风吹过来略有寒意,康熙换了石青江绸面儿的风毛夹袍,带了穆子煦和李德全两个人,从乾清门踱出来散步消食。因见上书房主事何桂柱捧着一叠文书从隆宗门过来。何桂柱见是康熙,忙站住了,躬着身子笑道:“主子金安,恕奴才抱着要紧文书,跪不下去……”
    “都是些什么东西?”康熙仰脸看着太和殿那边来来往往修殿的工人,随便问道,“怎么就这么多?叫部里打成节略递上来,这不是早有规矩的嘛。”
    何桂柱笑嘻嘻说道:“回万岁爷话,节略已早送到熊赐履那儿了。这几份奏章,一份是施琅请带水师的,一份是飞扬古在古北口练兵的,还有琉球、暹罗、荷兰国的贡单表章,都是些军国大事,万岁有过旨意,叫送进来看……下头这一摞子却都是尚书以上官员的窗课本子……”
    康熙取过最上头一份看了,却是荷兰国的贡品单子,上头写着:
    大珊瑚珠一串,照身大镜二面,奇秀琥珀二十四块,大哆罗呢绒十五匹,中哆罗呢绒十匹,织金大绒毯四领……
    下头还有一大串,也不及细看。康熙笑道:“东西不多,是个意思。这几日列国来贺,朕竟接见不及——窗课本子送进去,朕要一一批阅。李德全记着,荷兰国贡的这些物件,拿进去给老佛爷过目,喜欢的就留下。朕只要一盏聚耀烛台读书用。二十枝镶金鸟铳分赐给一二等侍卫每人一枝;赐魏东亭一桶葡萄酒,一枝鸟铳;熊赐履、杰书、明珠、索额图、飞扬古、施琅、巴海、图海——还有周培公、赵良栋各人一把起花佩刀,一个琉璃盏、十匹细软布。余下的不能动,朕还要赏考中博学鸿儒科的人——可记住了?”李德全忙答应一声:“记住了。”竟当场一字不漏将康熙的旨意复述了一遍。这太监如此好记性,何桂柱不由佩服地看了他一眼,又笑着对康熙道:“主子爷洪福齐天,这叫万国来朝,时来运转哪!当年‘三藩’闹起来时,文武百官这个爹死,那个娘病,都成了毛病儿,都要请假!——还都是一些受恩深重的臣子奴才呢!世上的事真和开店一模一样儿……”康熙听了何桂柱啰啰嗦嗦这番话,品品滋味,不觉心中一动,笑道:“你也会想事情了,长进不小。把这些东西送往养心殿,到乾清门叫熊赐履几个上书房大臣都过去,朕要查看他们窗课,也顺便叫他们歇息儿。”说罢一摆手去了。
    方到永巷口,康熙一眼瞥见两个秀女带着个二品命妇从景运门过来,便笑道:“这必是到斋戒宫见过老佛爷的了,这是谁家命妇,腿脚好似不灵便似的——朕瞧着有点眼熟。”穆子煦觑着眼望了望,笑道:“主子好记性,这不是前头仙逝了的主子娘娘的贴身宫女,叫什么菊来着,如今配了飞扬古……”
    “是墨菊呀!”康熙一下子想起来,“叫她过来!”
    其实不等传叫,墨菊早瞧见了康熙,见康熙招手儿,加快步子过来,俯伏着就行大礼。康熙微笑着道:“罢了罢了,你腿上有毛病儿,不用行礼了。”
    墨菊原是死了的皇后赫舍里氏的侍女。康熙十二年杨起隆起事,宫中人作反,因保护皇后受了刀伤,腿就瘸了,她到底行完了礼,方笑道:“奴婢是咱大清的女李铁拐,这腿是甭想好了。回禀主子一句话,奴婢男人回京三天了,想见见主子呢!”
    康熙大笑道:“大清有个女李铁拐也不坏嘛!这几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儿——飞扬古回来不回来,你好歹也勤着点进来,给老佛爷解解闷儿,再说太子是在你怀里封的,你就不想他?”
    “主子爷这才叫体念人情呢,就是这个话!”墨菊眼中涌出泪花,却拍手儿叹道:“只这二年规矩越来越大,这阵子新进来的苏拉太监都长了狗眼,竟没个人味儿!奴婢几回想进毓庆宫见见小主子,都叫挡了,有什么法儿?”康熙笑道:“别人不行,难道你也进不来?”墨菊道:“主子不知道,宫里老人儿都被撵得差不多了。如今小主子爷身边那几个苏拉太监,竟不是人托生的,前儿听说连彩屏那么老实人都被撵进了浆洗房去了,张万强出来说情都叫敬事房顶了回去……”
    墨菊好容易见着康熙一面,她一向心直口快,憋不住便兜了出来。康熙自将大内权柄交给明珠后,以为事事妥当,不料竟是如此,不禁脸上变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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