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定主意和一位龙虎山弟子“交换情报”,妖七十二从不觉得自己是在与虎谋皮。
他甚至有些可怜“张斗”,做人做到这份儿上,不就是板儿上钉钉的欺师灭祖?
妖族瞧不起人族,觉得后者太虚伪,占了大半原因。人间天下的人族,上至上五境大能,下到凡尘世界的蝼蚁,哪个不是面子比命都重要?
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剑仙兵解辞世的消息传播开来,甭管认不认识,整座天下都要跟着哀鸿遍野,好像不跟着哭几声,自己就活不下去。可笑的是那帮人,自家爹妈吃糠咽菜的时候,也没见流过几滴伤心的眼泪。
一个毫不相关的剑仙兵解尚能如此,欺师灭祖的人,下场能好?走到哪里,都不得被人指着鼻子戳脊梁骨?
杀人不过头点地,诛心才是上上策。
联想到“张斗”未来的种种悲惨下场,妖七十二脸色不动声色,心里宽慰不少。
他露出一个会心微笑,“张斗”搅他好事那点不痛快,瞬间丢到九霄云外:
不就是七道无关紧要的分身?打杀就打杀了吧,总好过某有些人,此后余生,行人间路,举步维艰。
妖七十二被师父下令,下山去搅乱人间人心,行事从来小心翼翼,将蝙蝠一族藏身黑暗中本能运用得淋漓尽致。
他当年下山之后,并没有自大到立即开展行动,而是化身十几个身份,在北方四国的朝堂市井中厮混。带上眼睛和心肝,一开始什么都不做,只管用不同的身份,往各种争斗的漩涡里钻,多看多学。
三五十年光阴一闪而逝,他自认学有小成,虽然比不上纵横家的纵横捭阖,但是搅乱几国朝堂,不过是顺手而为的小事而已。
离得近一些,就好比丘瀛国和夜郎国止戈多年,最近又如火如荼的战事,便离不开他一手组建的那个组织:琼林会。
这么多年,他谨小慎微,极少留下痕迹。哪怕北方四国被他搅成一锅粥,谁又知道琼林会的背后,是他这只六境蝙蝠妖在遥控?
可见他的本事,真不弱了,能纵横、善隐匿、养气功夫也很好,比他那蛰伏千年的师父,就差点千年道行。
可以说,以本尊“招揽”张斗,绝对是他做的最大胆的一件事。
但妖七十二不觉得自己托大,他在人间厮混多年,深知人族都是纸老虎,没什么可怕的。
在抓舌头这件事上,他才是掌控一切的人,当然不是在玩火。那个“张斗”之所以还没去自己坟头儿蹦跶,全仰仗他留其一条狗命。
妖七十二心中心思百转千回,“可怜张斗仍旧喜不自胜,以脚踩一位六境妖族为乐,毫不知道,自己的悲惨命运,已经给安排妥当”。
妖七十二对于妖族大业,更是信心百倍,不是咱们妖族太能隐忍,实在是人族,足够烂泥扶不上墙。
用他一个师兄的话说,看见人族不思进取,妖就放心了。
不仅如此,对于降服人族,陷空山魔窟可谓是珠玉在前。
魔窟中曾经擒获了一位龙虎山少年,论修为气度,就六个字,令人心服口服。
可那么一位铁骨铮铮、出类拔萃,被师父誉为大道可期的少年,被拘禁一魂一魄之后、以大补之物吊着性命,一丝丝儿敲碎他手指、脚趾关节,再一寸寸掰断她四肢之后,不也臣服地比狗还狗?
师父常说人族是个卑劣的种族,空有一副天生适合修行的体魄,却大多一生碌碌无为,还不如重新做回猪狗。
妖七十二对师父的话深以为然,所以他不怕张斗会掀起什么风浪,无非是现在拧掉他脑袋,还是晚几天、或者晚几年。
有了这个自我宽慰的法子,无论沐云怎么骂他,妖七十二都只当是那少年,埋葬自己之前唱的赞歌。乖乖,自个儿在自个儿灵堂上敲锣打鼓,得劲儿。
沐云踩在妖七十二脑门上跳舞,第一个问题是:“老七十二,你还是不是童子之身?”
妖七十二用一个难以形容的目光撇了撇头顶,好在沐云咳嗽一声,追问道:“你千万别想多了,老子可不是兔爷。我想问你有没有相好的?”
妖七十二愣住,这算是个什么问题?不过他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身影,那是一条清冷的美杜莎,来自十绝深渊,他曾经遥遥见过几面。她,笑容婉约,跟别的妖都不一样。
“不曾有。”妖七十二有些迟疑。
“那就是有了,起码有单相思的。”沐云准确捕捉到妖七十二话语中的停顿,他笑嘻嘻道:“有就好,否则还真不知道该送你个什么礼物。”
“什么礼物?”
“没事,一顶帽子而已,不必感恩戴德,更不必放在心上。”
沐云接下来一句话让妖七十二隐隐有些后悔,他脱了鞋子,悬空在妖七十二头顶坐下来,嘟囔道:“这个问题不算啊,重新问。”
妖七十二自认见过不少人,刚愎自用的、迂腐不堪的,从来成不了大事,哪怕文曲星下凡又如何?
而能力出众、不拘小节、又心思活泛的人,从来都不会是简单角色,如果再加上脸皮厚,这人一定了不得。
……
不多不少,沐云一连问了十五个问题,有些问题听起来很无脑、让人不屑于猜他的真实意图,譬如:“你那师父,是不是一头母猪妖?这家伙,一胎能不能生二百五十只小猪?”
有些问题,如同杀人剑,锋芒毕现:“你实话告诉我,你们家那位真君,是不是上古大战的妖族余孽?他的真身,是不是一条长虫?”
其中有个问题,沐云问的时候,语气非常平淡,妖七十二听在耳朵中却一头冷汗:“寒光,听说过吧?那老畜生,是不是要搞事?”
这他娘的,哪是一个三境该问的问题!
十五个问题问下来,沐云或直捣黄龙、或旁敲侧击,妖七十二又不是傻子,他一句实话都没说。
但他的对手是谁,是沐云啊,一位极其擅长见微知著的,修仙界腹黑小坏蛋,说不说实话又有什么区别。
这就好比敌人问你,嘿,地主家的傻儿子(zei),家里还有没有余粮啊?
难道回答有,就真的有?回答没有,就真的没有?
答案,并不只在话语中,语气迟缓、心理活动、肢体语言、还有脸上写的字,都是答案的一部分。
沐云打小亲眼所见,便是一个胜利者才有机会笑到最后的游戏,所以他从小立志,不做烂好人。
做贱人更难,贱人想要活得长久,就得掌控一切,草蛇灰线四个字,听起来高深遥远,却是贱人必修课。
妖七十二那些答案,在沐云精心拼凑下,放大一些蛛丝马迹、过滤大部分障眼的东西,剩下的几条线索,便是大半个真相!
沐云得到所有答案之后,痛心道:“老七十二啊,你们这些畜生,藏在洞穴里苟延残喘,不舒服吗?”
妖七十二额头上,冷汗不停渗出来。据他所知,师父作为上古大战遗留的妖族余孽,便是这一洲之地的顶尖战力,都鲜有知晓。
临下山前,师父再三叮嘱,南部蟾州被镇压千年的妖族,等了整整一千年,才等到一个翻身的机会。所以他们这些办事的,一定要守口如瓶,谁敢在大势之前走漏风声,师父要亲手将其剥皮抽筋,练出魂魄做万年灯的灯芯。
沐云自言自语:“那寒光,仙人境又如何?不还像一条狗,被镇压千年?”
接连听了沐云两句话,妖七十二心中如同天崩地裂,还问个屁,老子那点秘密,都被他搞了个一清二楚!
沐云一屁股在他头顶坐下来,笑眯眯道:“老七十二啊,你们是不是抓了一个叫秋毫的?不瞒你说,我今儿就准备走一趟陷空山魔窟。到时候见了你那师父,我得谢谢他,教出你这么个善良的弟子,将你们见不得光的谋划告诉我,不知道会解救多少人!”
“放肆!”
妖七十二轰然现出本体,一只身高百丈的巨大蝙蝠,浑身上下散发着令人瑟瑟发抖的寒气。就连秋日里的阳光,都变得阴寒三分。
才和沐云聊几句,他心中那点后悔和忐忑,瞬间如同江河决堤。
他动了杀心!
抓个屁的舌头,再让那小子折腾下去,他一定是师兄弟中死的最快的那个!
他闪电发难,两只巨大的爪子,眨眼将那撑伞在雷云中嘚瑟的少年,一把抓在手中,一手捏着上身,一手捏着下身,反方向一拧,拦腰断成两截,肠道肺腑都飞出去!
——
下一刻,一个委屈的声音响在妖七十二耳畔:“这是闹哪样嘛,吓死老子!”
妖七十二脸色阴沉如水,因为他左右手中那半截尸身,各自变作半张符箓。
而那个本应该身死道消的少年,仍旧是撑着伞,御剑悬空而立,完好无损。
不过这回,沐云并未一口气后退四五里,他只是与妖七十二保持着百米之内的距离,脸上表情不解:“孽畜!谁舔着脸说做生意要厚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来着?我问完了,本该你接着问啊,你问啊,我又不会不告诉你,翻脸干嘛。”
妖七十二看着那个一脸委屈装傻的家伙,愈发觉得这小贼不简单,此贼不除,必成大患!
沐云笑呵呵的:“刚才偷袭,小爷不跟你计较。你再敢动手,我就得去魔窟真君那里,告你欺师灭祖啊。”
“欺师灭祖?”
妖七十二桀桀冷笑,这不是咱,给那小子做的套儿?反手就被人,来了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滋味儿,真是侮辱妖!
他再度动手之前,沐云掏出一只大笔和空白符纸,仓促写了“免战牌”三个大字。
他双手举着那“免战牌”,好言相劝:“小七十二啊,动手前,我劝你一定要想清楚了!你一个蝼蚁六境,打得过我一个三境大剑仙?”
那小贼滑不溜秋的,妖七十二还真怕给他溜了,后患无穷,所以不着急动手,他在等一个机会。
沐云“误以为妖七十二不敢动手”,仍旧苦口婆心劝道:“佛说相逢就是缘啊,相识一场,我实在不忍心看你灰飞烟灭。”
“不如我给你指一条路,投奔我名下,从此弃暗投明?”
妖七十二冷笑一声,将来妖族光复一洲之地,我就是师祖师父近前的功勋大妖,你一个三境的小混蛋,能给我什么好处?
沐云收起伞,严肃道:“别冷笑,好好听我说!”
“先不说你跟他们作乱,将来逃不开被三教圣人挫骨扬灰,元神破碎的下场。就算他们能成事,你又能有多大功劳?”
“品品你的名字,妖七十二,还不如熊大熊二,谁家爷娘会给孩子起这种名字?”
“你这名字,大凶之兆!一听就是满满炮灰味儿。”
“满口胡言!”妖七十二,嘴上严词拒绝,心里却有点飘忽不定,他不知不觉恢复人形心,浓烈的杀意散去一大半。
其实在他内心深处,“张斗”说的,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沐云嘴角翘了翘,忽悠妖,其乐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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