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洛再无佳人2

第11章 番外一 像春天对待樱桃树般对待你

    
    “你是北京人?”女孩漫不经心的声音,低着头踩着地上的红砖格子。
    “我是在北京出生。”他点点头,伸出手轻轻拽了一下她胳膊,躲开了迎面而来的一个骑自行车的男生。
    “你呢?”赵平津问她。
    “浙江。”
    “浙江哪里?”
    “台州。”
    “你是做什么的?”
    “我上班的公司做软件科技的。”
    黄西棠在女生宿舍楼下停住了脚步,掏出了门禁卡:“我上楼了。”
    赵平津手插在裤子的口袋,听到了点点头,神色闲适,唇角一抹薄薄的笑意。
    黄西棠往楼梯上跑了两步,回头冲他挥挥手,夜色里看得到她一张小小脸孔晶莹发光,她笑着蹬蹬蹬地跑进了楼道。
    赵平津原地站了一会儿,往公寓楼北侧的停车处走去。
    他来他们学校一个多星期,终于能让她稍微卸下了一点点防备,在送她回宿舍的路上,黄西棠愿意和他聊一会儿天。
    两个人什么也不干,一般是他下了班,从中关村开车过来电影学院,幸好也不远,走知春路转个弯儿就到了,然后正好能赶上她排练课下课,或者在教学楼做作业,赵平津等她一会儿,送她回到宿舍,然后自己开车走了。
    他竟然觉得很有意思。
    在教学楼下等一个女孩儿一个小时,只为了每天能下了班看见她一会儿。
    他从前根本没想过,这样的事儿会发生在他身上。
    赵平津上一次在长安俱乐部见着黄西棠,还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儿了,那之后的第二天,他在学校找到了她,约她吃饭结果被她干脆地拒绝了,后来隔了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赵平津把黄西棠基本给忘了。
    那时他年轻,心性不定,身边漂亮的女孩儿多得是,各种玩法也多,他也犯不着自找苦吃,跟一个滑溜得跟泥鳅似的小丫头片子较劲。
    再见到她是七月份了。
    那是仲夏的傍晚,一个大暴雨的天气,赵平津跟几个哥们儿带女孩儿去工体看演唱会。
    走到体育场的门口,看到有两个女孩儿撑着伞,穿着雨衣,站在场馆外的台阶上,大声地问来往的人:“雨衣,荧光棒,雨衣需要吗?”
    赵平津身边的女孩子感兴趣地围上去看,荧光棒十块一根,雨衣坐地起价,卖到了五十块。
    女孩们开始挑选,同行的男士们纷纷掏出皮夹付钱,赵平津撑着伞,身边依偎着的女孩子撅着嘴道:“哥哥……”
    赵平津完全没留神身边的人,他的视线盯着钟巧儿身边的女孩儿,小小的人儿,穿着一件荧光黄色的雨衣,那雨衣将她整个人都遮住了,只露出了一张皎洁得跟山茶一样的脸孔。
    钟巧儿回头轻轻推了推黄西棠。
    黄西棠回过头,跟他的眼睛对上了。
    赵平津一认出她来就乐了:“哟,这不是电影学院的同学嘛,怎么改行卖起小商品了?”
    西棠一时半会儿没想起他是谁来,只看到一个英俊的男人,高个儿,瘦,皮肤白,鼻子挺,撑着的大伞下依偎着一好看的姑娘。
    京城里鲜衣怒马的公子哥儿的样子。
    赵平津说:“还有多少?我全给你买了得了。”
    钟巧儿听到了,高兴地应:“好啊!我们都要被淋死啦!”
    黄西棠赶紧拉着钟巧儿走了。
    这时候赵平津身旁哥们儿推了推他的肩膀,一群人往体育场内场通道走去了。
    草坪上铺了一层保护膜,上面摆放着的一排排的塑料的椅子被淋得湿漉漉的,入内场的观众挤在通道里躲了会儿雨,雨渐渐停了,观众才陆续走进了场,舞台上的乐手开始调音。
    一群人找到位子坐了下来。
    赵平津坐在椅子上,愣神了两秒,忽然站起来,伸手拍了拍旁边的钱东霖:“我出去了。”
    钱东霖没听明白:“去哪儿?”
    赵平津指指出口,直接往外走。
    “哎,舟子!你不看了?”钱东霖站起来,只顾得上叫了一声:“好不容易搞来的票!”
    赵平津背对着他挥挥手,潇洒地走了。
    这时外面的人少了许多,稀稀拉拉几个黄牛在游荡,赵平津沿着体育场入口的外檐溜达了一圈,终于找着那个穿着黄色雨衣的小小身影。
    她正弯着腰一层一层地沿着台阶往下走,然后把掉在地上荧光棒,矿泉水瓶,纸片等一样一样地捡起来。
    体育场的入口处有一道宽阔而狭长的台阶,大雨把灰尘都冲刷干净了,进场的观众和商贩丢了不少的垃圾,没一会儿,黄西棠手上就拿满了,她一溜烟小跑着往场馆入口处去了。
    赵平津顺着她的身影,看到了不远处的草地上有一个步履蹒跚的拾荒老人。
    这时身后的体育场内音乐和尖叫声响起来,歌手登台了。
    赵平津站在体育馆内场的通道里,看着那个黄色的小小人儿来来回回一趟一趟地捡矿泉水瓶,一趟一趟地塞进了老人身上背着的编织袋,她在台阶上蹦蹦跳跳的,跟着音乐扭摆着身体,体育馆里的节奏热烈的歌舞声音飘出来,她站在台阶上对着空旷的广场跟着嚎叫:“噢噢噢噢!”
    钟巧儿蹲在台阶上陪着她,身边搁着一包卖剩下的东西,一边喝水一边休息,看到了笑得要趴下,把手指放在唇上吹出一声清脆的哨声,然后尖叫了一声:“偶像,我爱你!”
    黄西棠却忽然精神抖擞地回过头来,看着钟巧儿:“巧儿,你那口哨怎么吹的,能不能教教我?”
    第二天赵平津下了班去电影学院找她。
    西棠正好下楼来,手上拎着一个大大的黑色帆布背包,见到他,扬扬手,没啥表情地“嗨”了一声。
    赵平津跟着她往外走:“你去哪儿?”
    西棠蹲在小超市的玻璃橱窗前:“我去自习室做作业。”
    西棠刷饭卡买了一个三明治。
    赵平津说:“我给你写作业,你能不能给我买个三明治?”
    西棠给他买了一个,附赠了一瓶牛奶:“谢谢你昨天送我们回来。”
    两个人在图书馆的门口吃完了三明治,西棠喝水,赵平津喝牛奶。
    西棠把包装纸扔进了一旁的垃圾箱,擦了擦手:“你吃完了就回去吧,自习室好枯燥的。”
    她还是把他当那种沉迷于声色犬马的公子哥儿。
    赵平津举着牛奶盒子,对她笑了笑:“试试看。”
    两个人并排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赵平津看着黄西棠从包里掏出本子,笔袋,还有一本汉英字典,她把本子摊开了,赵平津看了一下,是一篇英文的人物小传,她已经打了一篇稿子了,但每一段都还剩下几个空着的单词。
    赵平津迅速地浏览了一遍,西棠刚翻开了字典,赵平津已经伸手拿过她的笔记本,提笔把所有空着的单词全写了出来。
    他一边看一边写,还顺手在句子下面画横线:“我下划线的地方,修改一下。”
    西棠看了看,小声地说了句:“谢谢啊。”
    西棠重新翻开了一页,这次是一份空白的,赵平津纳闷地道:“你怎么一个人做两份作业?”
    那天晚上赵平津替她把钟巧儿那份作业做完了,西棠改完了自己的,赵平津说:“还要不要再看看?”
    西棠赶紧说:“不用了不用了,写得太好,不符合基本水平。”
    有一天夜里赵平津陪着黄西棠走出了教学楼,他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离她一点点的距离,保持着非常好的风度,他跟西棠说:“你那个同学,最近好像在跟我一发小谈恋爱。”
    “巧儿?”西棠见惯不怪地说:“巧儿男朋友换得很勤快的。”
    “后来怎么没见你再去长安俱乐部了。”
    “那一次是钟巧儿临时找我的。”
    “你平时忙什么?”
    “上课,打工,试镜找工作。”
    “找什么工作?”
    “拍戏。”
    后来赵平津来得多了,有一天晚上黄西棠问他:“你还没散完心?”
    赵平津跟她说过约会漂亮女孩子都是散心。
    “我不散心了。”
    “那你还老来?”
    “黄同学,我在追求你。”
    六月份有一天,赵平津去他们学校找她,却没找着人。
    幸好西棠接了他的电话:“我们放暑假了。”
    赵平津开车去她打工的地方,那是小西天附近的一个咖啡店,他进去点一杯饮料,一边工作一边等她下班,等到西棠换下了制服背着书包走到他的桌边,赵平津抬腕看了看表,这个点儿公交车已经停运了。
    “你怎么回学校?”
    “骑自行车。”
    “从文慧桥骑到西土城?”
    西棠笑嘻嘻说:“我骑车水平倍儿棒,就当练功塑身了。”
    赵平津拉住她的手,走到了咖啡馆门前的停车位,将手上的笔记本电脑包搁在了车后座:“上来。”
    第二天晚上赵平津给她打电话。
    “今晚还打工吗?”
    “怎么了?”
    “我今晚有点事儿,你今晚能不能打车回去?我给你报销,我明晚再去接你。”
    西棠没回他的话,只笑了笑:“你今晚干嘛呢?”
    赵平津用胳膊夹住了电话,接过了护士递给他的棉签:“我在公司加班呢。”
    这时一个孩子被放在分诊台上,护士手上的输液针一扎下去,孩子瞬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旁边的年轻母亲心一慌要去抱孩子,护士急得大叫:“唉,家属按住了按住了!”
    赵平津顿时傻眼了。
    西棠在那头听见了,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赵同志,坦白从宽。”
    赵平津只好答了。
    西棠愣了一下说:“你真的不吃外面的东西?”
    西棠在中关村医院的急诊室找到了他,输液室里他自己一个人在打点滴。
    西棠说:“你家里人呢?”
    赵平津说:“我弟弟送我过来的,我一会完事了自己回去就行。”
    西棠在他身边空着的位子坐了下来。
    赵平津看了看她,脸上带着妆,唇色粉红很是可爱:“你从哪儿过来的?”
    “北影厂。”西棠掏出湿纸巾来把妆擦了擦。
    “去那儿干嘛?”
    “趴活儿。”
    “你今晚不去咖啡店了?”
    西棠耸耸肩说:“我昨天就被炒了。”
    赵平津略有诧异,他昨晚上竟然什么都没看出来:“为什么?”
    “一个客人点的单子,我写错了,然后被投诉了。”黄西棠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那你昨晚怎么不说?”
    “有什么好说,笨手笨脚怪丢人的。”
    赵平津这时才发现,这是个心思敏感的女孩子。
    西棠闲得无聊在急诊大厅里转了一圈,回来时给他买了瓶矿泉水,然后拿起他的病历本看了一下,她忽然说:“你肠胃真不好,我昨晚不该让你跟着我吃宵夜。”
    两个人从医院出来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
    赵平津在路边打了辆车:“我回去开车出来送你回学校。”
    西棠跟着他回了公司。
    那是一个商住两用的小区,不算很新了,小区周边生活气息浓厚,楼下一排的商户分布着英语培训机构,快递公司,各种拉面小吃馆,赵平津带着她上了楼,打开门时,宽大的客厅中间摆着一张长条形的宽大桌子,两边各搁着一排的电脑,南边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双人座沙发,还有打印机,文件柜,一个标准办公室的模样,除了落地窗的角落里有一排码得整整齐齐的啤酒罐子。
    一个戴着眼镜的斯文男人坐在电脑后。
    听到开门的声响,沈敏抬起头来,神色忽然愣住了,跟在赵平津身后的女孩儿,年轻的肌肤闪闪发光,笑容很漂亮,露出白贝一样的牙齿,他这会儿看清楚了,的的确确的美人儿。
    美归美,他可没敢忘记她把他打得鼻青脸肿。
    赵平津笑笑介绍说:“这是沈敏,你之前见过的。”
    西棠一脸迷惑,完全没印象:“啥时候?”
    沈敏气得脸上红橙黄绿青蓝紫一片。
    赵平津在一边笑得肚子疼。
    过了半晌沈敏终于缓过神来,从身前的文件夹中抽出了一叠文件:“联商的那个系统,李明下午跑了一遍,发现这里好像有点问题。”
    赵平津看了一眼,坐到了电脑前,说:“小敏,你送一下西棠回学校。”
    沈敏犹豫了两秒说:“我不在这儿,一会儿您写好了,谁给您做测试?”
    赵平津说:“我自己来吧。”
    沈敏不太同意:“您晚上睡会儿吧。”
    赵平津手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听到后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空格键,回头看了一眼沈敏,西棠赶紧说话:“不妨碍你们的话,我在这待会儿吧,早上我自己回去。”
    赵平津起身,把她带到了里边的一个房间,替她打开了书桌上的台灯:“你困了就睡会儿。”
    西棠打量了一下,这是一个小房间,角落里搁着一张床,灰蓝色的格子床单和被套十分干净,一张书桌,一个柜子。
    对面的窗户旁有一张椅子,椅背上随意地挂着一件蓝色的衬衣。
    客厅里整夜都有隐隐约约敲键盘的声音,还有赵平津和沈敏低声的交谈。
    第二天早上西棠醒来,看到宽大的客厅里的灯熄灭了,阳台落地窗上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客厅是昏暗的,看得到电脑主机上的蓝色的灯光还在隐隐地闪烁,另一个房间里的房门半掩着,赵平津在沙发上睡着了。
    西棠提着书包,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好不容易逮着钟巧儿回了趟宿舍,西棠跟巧儿讨教经验。
    钟巧儿一听她提起赵平津:“官宦子弟吧,具体做什么的不知道,老高好像跟他挺熟的,我见过几次。”
    钟巧儿点了根烟:“你喜不喜欢他?”
    西棠点点头。
    “也是,就那张俊俏脸,哪个姑娘不爱。”巧儿喷出一个烟圈,眯着眼在迷迷蒙蒙里对着她笑笑。
    西棠忽然涨红了脸:“不是——”
    钟巧儿笑了:“你就是太单纯了。”
    钟巧儿没当回事儿:“谈呗,西棠,你撒个娇,这大四的学费就不用自己辛苦挣了。”
    西棠咬了咬唇:“我不是为了这个要跟他谈朋友。”
    “你还想怎么着,谈恋爱嫁给他结婚生子?”
    西棠说不上话来。
    “他们这样的人,不会娶咱们的。”
    这时宿舍门被推开了,汪玲珑走了进来,看着她们两个皱皱眉头:“哎,巧儿,不要在宿舍里吸烟好吗?”
    钟巧儿挑挑眉,把烟熄灭了。
    这时巧儿的电话响了,她看了一眼,按掉了声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搂住了西棠的脖子,低声地说:“谈恋爱没事儿,可别太认真,还有,要懂事点儿,不要打听他们的身份背景。”
    西棠最近跟了一个剧组,演一个古装戏里充当人肉背景的丫头,没台词,但拍摄的集数还行,她给她妈妈打电话了,等拍完了这个戏,再回去看她。
    如果没有夜戏,她晚上八点多能收工,回到学校来,宿舍里空荡荡的,自从上次她从他那儿回来,赵平津有一个星期没出现了。
    那天夜里西棠从地铁下来,接到了赵平津的电话。
    “你在哪儿呢?”电话里传来风声呼啸。
    “地铁站里呢。”四周太嘈杂了,西棠听到他声音飘飘渺渺的,她将手上的包往肩上一挂,拔腿就往楼梯上跑,一口气跑到了地面上,撑着膝盖踹了好几口粗气:“你在哪儿啊?”
    “我最近不在北京。”赵平津在那端忽然有点高兴。
    赵平津那会儿开始创业不久,人也忙,有些基层的项目,一做就是一两个月,公司都得定期派人去盯着。
    西棠沿着人行道慢慢地往学校走,一边走一边和他聊天。
    赵平津问:“有没有想我?”
    隔着手机西棠都能想得出他那涎皮赖脸的样儿:“你怎么这么自恋?”
    赵平津叹口气说:“我挺想你的。”
    “我这破烂地儿,走二里地才有信号,唉,星星不错。”
    西棠说:“你可劲儿贫吧你。”
    有一天晚上赵平津问她:“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替我缝扣子?”
    那天他在公司搬几个装文件的大箱子,把衬衣胸前的一粒扣子蹭掉了,他把那粒纽扣捡了起来,随手搁在了房间里。
    西棠面不改色地撒谎:“我天天跟服化道打交道,这是职业病。”
    赵平津在那头笑,他笑起来,低沉的嗓音格外的好听,西棠只听到蛊惑人心的一把声音:“黄西棠,你就不能稍微诚实一点面对自己的内心?”
    西棠终于说:“一点点。”
    “姑娘,哥回来了,在你宿舍楼下。”
    西棠挂了电话,穿着拖鞋噼里啪啦地往楼下跑,赵平津站在公寓楼楼道口的门前,看着她蹦蹦跳跳地跑到他的跟前,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伸手撩了撩她的头发。
    西棠仰着脸看他,脑袋里晕乎乎的,他穿了件灰色T恤,一件薄薄的卡其色外套,黑了一点点,他可真好看。
    他将手里拎着的几个盒子递给西棠:“给你的,我刚从机场过来,跟我回去换身衣服,带你出去吃饭。”
    西棠穿着短裤,说话间俏皮地踮了踮脚,两条腿又直又白,出于礼貌,赵平津都没敢低头看,只听到她说:“我上楼穿个鞋,你稍等啊。”
    赵平津点点头,回头指了指:“一会到北侧停车场找我,我还占着自行车道儿呢。”
    西棠伸了伸脖子往下面看,可不,他的车正停在台阶下的小道上。
    她转身又跑上楼去了。
    赵平津开车带她回了公司,他从车上拎下了一个26寸行李箱,西棠替他拿着他工作的笔记本电脑,赵平津开了门,一股夹着浓烟的呛人味道飘出来,赵平津顿时皱了皱眉:“什么味儿?”
    他迅速扫了一眼,客厅里一切正常,几个人正围在厨房门口,那股呛人的味道是从厨房飘出来的。
    李明回头看到了他:“唉,舟子,你回来了。”
    赵平津看了一眼:“老郭又把厨房烧着了?”
    郭天钧在厨房里,没留神外头,他哐当一声把一个烧焦了的锅扔进水槽里,“哗”地一声扭开水龙头。
    李明头又探进去看了一眼:“哟,老郭,让你丫叫个外卖你都能忘记,你还有脸儿了!”
    郭天钧一把扯下了一卷厨房纸:“就你丫记性好,你记得你怎么不自己叫啊!”
    西棠后来才发现,这几个人工作起来,都是废寝忘食的。
    两个年轻男人垂头丧气地走出厨房来,西棠跟在赵平津的身后,看了老半天,这时忽然说了句:“你们刚刚在煮什么?”
    ……
    十分钟后餐桌上每个人的面前都多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面,李明赞不绝口:“西棠,以后常来啊。”
    西棠好脾气地笑。
    赵平津握着筷子不乐意了:“你别指着她做饭啊,今儿这纯属意外,我就说找个阿姨来吧。”
    李明看了他一眼:“别说我们,就数你最没谱,你天天晚上的熬夜,你家家政白天不做饭,三更半夜来给你做饭?”
    吃完面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整个屋子都安静了,郭天钧睡下了,李明在客厅带着耳机在打游戏,一群人习惯了昼伏夜出,西棠跟着赵平津进了房间里,两个人坐在地板上聊天。
    赵平津靠在床边摊直了腿,伸手揽住西棠的肩膀,西棠的头枕在他的手臂上,身体窝在他的怀里,赵平津一低头,就看得到她毛绒绒的头顶,有一个小小的发窝。
    “放假了你最近在干嘛呢?”
    “我在剧组里打杂。”
    “以后打算演戏?”
    “嗯,我就是特别喜欢演戏。”
    赵平津神色淡淡的:“演戏挺好。”
    西棠心里明白得很,看了他一眼笑笑:“觉得特不靠谱是吧?”
    赵平津也不惊讶,他明白她的聪敏:“也没有,只是这行业,运气成分大。”
    西棠说:“我没想能当多大腕儿,我其实就是喜欢在剧组里工作,虽然看起来很乱,但其实每个人都有很明确的分工,前一秒可能吵吵闹闹,下一秒一打板,整个片场瞬间安静下来,然后演员开始进入状态,那一个瞬间,感觉特别奇妙。”
    赵平津认真地听了,好一会儿才说话:“改天我找人看看最近有没有什么戏合适。”
    西棠微笑了一下,也没说话,她肯定不是赵平津交往的第一个艺术院校的女孩儿了,她们需要什么他们都懂,巧儿就是靠这样走出来的,她都拍了好几部电视剧了,最好的一次演过女三,认识的制片导演多了,最近也不少人找她,她也记着西棠,每次戏里缺个什么角色,都想着拉她一把。
    西棠问:“你们公司几个人?”
    “就你见过的,我跟老郭是本科同学,李明低我们一届,还有老郭的女朋友上半年辞了职过来帮忙,这两天小敏在外面替我看办公室。”
    “干啥?”
    “搬出去到写字楼吧。”
    “沈敏是你亲弟弟?”
    赵平津看着她怀疑的眼神:“瞎想什么呢,他是我爷爷收养的孩子,他爸妈在他很小就走了。”
    那天午后他们聊了好一会儿,两个人午后都困倦起来,赵平津把她抱在了怀里,然后两个人就接吻了。
    那一天,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西棠的初吻和第一次的性经历是同一时候发生的,赵平津把她抱到床上,亲她的耳垂和脖子,他的手指解开她身上裙子的纽扣时,她除了有一点点的紧张,觉得一切都是天然的,就像春天的冰河要消融,溪水会潺潺流动,野樱在溪头绽放,一切都注定要发生,她喜欢他,她愿意给他。
    “你在想什么呢?”
    “我只是有点害怕。”
    “别怕,我会对你好的。”
    “西棠,你跟了我吧。”
    一个月后西棠就在北京拥有了第一处房子,车库里停着一辆车,白色的跑车。
    一切来得太快了。
    她不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故事,可是当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时,还是暗自心惊。
    大四开始后,西棠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拍戏,她搬出学校在外面住,赵平津和她有时休息时也会回嘉园的新家,但西棠陪他最多的地儿,还是在京创中关村的那个房子,房子是赵平津出国前买下的,沈敏毕业后在北京继续读研,赵平津就把钥匙留给了沈敏住,后来赵平津回国来创业,找到了以前在清华一块儿踢球的郭天钧,郭天钧清华本科毕业后进了北京一所国企的财务部门,赵平津找到他时,他已经工作了三年,工资从六千块涨到了六千五百块,郭天钧知道他的职业前景,国企岗位稳固,升职机会小,他出身普通,老家在东北小城,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女朋友跟了他五年,仍然只能住出租屋,他们两个人这样工作,也许十年后能攒钱在通州买一套两居室,然后每天花两个小时的地铁上下班,郭天钧夜不成眠地考虑了三个晚上,毅然决定辞职出来创业;李明不用说,是赵平津的发小儿,京创早期的创始人就四个,最大的投资人是赵平津,李明管整体运营,赵平津做技术,沈敏做行政,还负责配合赵平津写程序,郭天钧管财务,后来接的项目多了忙不过来,郭天钧的女朋友程融也辞职加入,负责协助做人力和文秘工作,京创最初的很多的项目和计划,都是在那个房子的客厅想出来的。
    那天午后两个人从房间里出来,已经是傍晚了,赵平津送西棠回学校的时候,赵平津把自己的钥匙给了她:“明天拍完戏回来。”
    西棠知道,赵平津这是拿她当自己人的意思了。
    第二天西棠下了戏回到京创时,六点多,郭天钧进来推醒他:“舟子,起来了。”
    以前大家都常常睡公司,三室一厅的房子,客厅拿来办公,一个书房拿来存资料,沈敏的房间成了大通铺,赵平津的那个房间比较小,有时他累了会在里面睡一会儿。
    西棠就是从跟他们一块儿在京创工作开始,发现赵平津肠胃不好,有时熬夜多了,夜里会胃疼,也是这个原因,她想了很久,舍不得他无论多累每天夜里都坚持要送她回学校,她最终还是决定了搬出来一起住。
    西棠除了会煮面,其实也不太会做饭,因为她妈妈一直把她照顾得很好,大四这一年为了照顾赵平津,她开始学怎么煲粥和熬汤,半夜煮出一大锅番茄鸡蛋方便面,几个男人们围在客厅的小茶几上,一片热气腾腾中谈笑不断。
    大四第一个学期开学后,西棠进组开始拍《橘子少年》,电影开拍后为了尽快入戏,西棠常常住在剧组跟合作演员磨戏,有时一个星期才回一次,每一次回到京创,赵平津坐在电脑前,看到她开门进来,就停住了手上的动作,眼巴巴地望着西棠,等着她走到他身边,把他搂进怀里,伸手揉他的黑色短发。
    李明坐在赵平津的对面:“哎哟宝贝儿,你再不回来,有人要活不下去了。”
    赵平津脸贴在西棠怀里,说:“滚。”
    程融跟西棠说过:“你俩感情可真好,我就没见舟舟对谁脾气那么好过。”
    那天早上赵平津跟李明出去签一个重要合同,西棠刚好休息,过来京创这边泡了咖啡,跟程融聊会儿天。
    西棠笑笑说:“我们在一起没多久,你跟钧哥才好呢,那么多年了,感情稳定。”
    程融捏着勺子:“还不知道以后怎么样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她也有她的困境,她跟赵平津,其实也并非那么完美无缺。
    他们闹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大三那一年的冬天,那会儿刚谈恋爱没有很久,两个人正是欢喜得恨不能长对方身上的时候,赵平津连在餐厅里吃饭都要在桌子底下握着她的手,饭吃到一半的时候西棠看到他接电话,喊了一声:“爷爷。”
    赵平津看了她一眼,起身去一旁接电话,他常常避开她接电话,西棠知道,他随时随地都会尽量接的电话不是女孩子,是他家人,常常是长辈关心他。
    他往外走的时候,西棠听到他说:“跟朋友在一块儿吃饭呢。”
    两分钟之后赵平津回来了,西棠低着头,默默不语。
    赵平津没察觉她心情的变化,伸手挑了挑她的下巴:“嘛呢,不吃饭。”
    西棠抬头望了他一眼:“谁是你朋友?”
    赵平津回过神来,嘴角笑意仍然是淡淡的:“我在你身旁,你还不是跟你妈说你跟同学一块儿?”
    “我还没毕业呢。”
    “黄西棠,这跟你毕没毕业关系不大吧?”
    “赵平津,”西棠忽然倔强地望着他,拿出手机开始拨电话:“我现在就给我妈打电话。”
    赵平津愣了一下,抬手按住她的手:“别闹,能不能好好吃饭了?”
    西棠生气地说:“你在心虚什么?”
    赵平津面色冷了下来:“黄西棠,别恃宠而骄。”
    西棠冷笑一声,扔下餐巾就往外跑了。
    赵平津结了账追出去,冬天夜里的三里屯,街道两旁火树银花,霓虹闪烁,树下有穿着羽绒大衣拎着酒瓶的年轻男女嬉笑经过,赵平津站在餐厅门口往两旁道路望去,已经看到不到她的人影。
    赵平津打她电话,没有接,他沿着餐厅周围的几条街走了一圈,也没找着人,开车回了嘉园的家,黄西棠没有回去,她已经不住学校宿舍了,她在北京无处可去。
    他往西棠手机发了信息:我在家里楼下等你,等到你回来为止。
    西棠站在灯火通明的太古里商场,看到了手机上的信息,她想起巧儿的忠告,她知道是她不懂事儿了,他一直让她陪在身边,他带她见朋友,见发小儿,消遣玩乐一样不少,西棠却根本不曾触及过他人生真正的亲密关系,他的家庭,他的父母,赵平津拥有着远比她能想象的更深不可测的背景。
    她沿着工体北走了两个多小时,打了一辆车回家,凌晨两点多,赵平津还等在楼下。
    见到她,他什么也没说,把她拥进了外套里,从兜里抽出手捂住她的耳朵:“冻坏了吧?”
    那是他们以轻松甜蜜而开始,随着两个人越陷越深后,开始显得危机四伏的一段感情关系,两人第一次如此剧烈地闹别扭,只是很快又和好了,西棠从此绝口不再提他身上敏感话题,她那时候就是太爱他了,爱到只为了能和他在一起,什么都可以不计较。
    他们在一起的第二年,赵平津过生日,西棠想送给他一样礼物。
    他是冬天过的生日。
    她从春天就开始准备了。
    西棠在毕业前找了摄影系的一个师弟,然后师弟带着摄影机跟着她陆陆续续拍了差不多一个星期,西棠自己做的后期,剪成了一支差不多五分钟的短片。
    赵平津这么多年过生日,日程安排都是差不多一样,如果人在北京,一般就是在生日前的那个周末,约发小儿和朋友聚一聚,他在北京多年,应酬和人情不少,生日也不能太随意,那时西棠跟他谈了一年多的恋爱了,西棠跟着他,赵平津的那些发小儿和她都挺熟,那时赵平津宠她,人人高看她三分,赵平津包下了一间会所,西棠负责场地布置方案,整个场地用蓝色为主色调装饰,整体效果漂亮又大气,那天夜里自然是宾主尽欢,吃完了晚饭后,大家在里面都玩嗨了。
    到快十二点了,西棠出去确认蛋糕后,回来时对着欧阳青青眨眨眼,青青心领神会,走过去把牌桌上的赵平津拽了下来,让他站到了房间的中央。
    沈敏熄灭了灯光,人群在黑暗中尖叫起来。
    这时墙上的一个巨大的屏幕亮了,音乐响了起来。
    场中慢慢开始安静了下来。
    李明站在屏幕旁的电脑前,拿着麦克风笑嘻嘻地说:“舟子,十二点前,最后一份生日礼物,看好了啊。”
    大屏幕上开始播放影片,春天的北京,绿树粉花如海,故宫的红墙旁绵绵柳絮飞扬,雾中的国贸海市蜃楼般的千顷广厦,屏幕上飞快地切换着一张一张不同的笑脸。
    电影学院的练功房,舞蹈系的女孩子一个劈叉,清冷的酷酷的脸;清华的草坪上,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男孩略有些腼腆;元大都公园里清晨,一个练太极剑的阿姨满脸慈祥;午后的胡同里,一个举着糖葫芦奔跑的快乐孩子。
    “赵先生,生日快乐。”
    “师兄,生日快乐。”
    “小赵同志,生日快乐啊。”
    屏幕上的脸慢慢的变成了赵平津熟悉的人,钱东霖,方朗佲,陆晓江,沈敏……在那支影片的最后,是黄西棠在片场,拍摄的间隙化妆师来补妆,她侧过脸对着摄影机,调皮地笑着眨了眨眼:“生日快乐。”
    镜头往上移,定格在灿烂阳光里漫天的绿树,然后慢慢地推远,变成了模糊的远景,然后屏幕慢慢地变黑了,场内的彩带飘落下来,朋友们开始吹口哨,夹杂着尖叫和掌声,点着烛光的蛋糕被推进来了,还有不绝于耳的艳羡的赞叹声。
    “舟舟,打哪儿找到这么可爱的女朋友?”
    “舟子,太他妈羡慕了。”
    赵平津满心感动,捧着西棠的脸用力地亲。
    周围太吵了,赵平津说什么西棠完全听不见,只好踮起脚大声地在他耳边吼:“这待遇仅此一次啊,以后没了,每年拿出来放一遍就成。”
    那天晚上回到家是夜里三点多,西棠为了给他准备生日宴会,累得一回到家就直接趴下了。
    赵平津喝了点酒,反而没有睡意,他打开了黄西棠带回来的电脑,看到了文件夹还打开着,上面存着有差不多3个G的素材,赵平津看了一下,她剪了好几个版本,他逐一打开来看了,有几个是粗剪版,到最后一个时,他发现这个视频比在生日会上播出的那一版,多出了二十五秒。
    他又看了一遍,果然黄西棠的镜头结束后,屏幕黑了,他没有关掉,然后镜头又亮了起来。
    赵平津重新看到了北京的春天空景长镜头。
    西棠手写了一段诗,然后把它合成到了影片上,背景里那几行字一段一段地浮现出来。
    “我甚至相信你拥有整个宇宙。
    我要从山上带给你快乐的花朵,
    带给你钟形花。
    黑榛实,以及一篮篮野生的吻。
    我要
    像春天对待樱桃树般地对待你。”
    赵平津在沙发上愣愣地坐了几秒,走进房间,趴在床上,深深地亲吻她。
    注:诗歌引用自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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