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僧人缓缓抬起头,烛光之下微微一笑。
那一笑,有如白莲花开,灵台雨落,轻盈而美好。
“佛渡有缘人。这位女施主,你,不过是我的有缘人罢了!我与你有缘,亦与你有劫,所以那晚在‘鬼见愁’渡口,我才载你上船,我因你而死,这是我的劫数。”
他转动眼睛,妙光流转,看了陈皓一眼:“而你,就是你自己的劫,你的心,就是自己的地狱,甚至比真正的冥府地狱还要幽暗,因为在你的心里,没有一点光芒,全部都是纵横交错的划痕。你如果破除不了心中的妄念,三千世界,谁也度不了你!”
陈皓沉默了下来,没有说话。
在这片由他的执念化作的暗黑空间中,黑暗浓得宛如实质。
纵使有白衣僧人燃起的一点心灯,浓浓的黑暗还是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蝶魇忽然哭了起来。
“陈皓,你知不知道,七月十五那天,你本来约了我,黄昏后在满月桥下见面,我本来想照顾好我眼盲的娘亲吃完晚饭就过来,谁知道那天走到半路,就听人说山洪爆发了,我想着你没见到我,自然就会走,于是赶紧转回家去找娘亲,谁知道我还没有到家,洪水来得太快,早就将家冲没了,我被船家赵老大救起,他带着我沿路划水找我娘亲,可是根本找不到……”
她哭成了个泪人:“后来我虽然逃了出来,我却遭遇天谴,被送到‘鬼见愁’,整天遭受野兽、毒虫、恶人的攻击,还经常吃不饱肚子,在那里,每天都要为生存而斗争,没准哪天一睁开眼,自己就会沦落为别人的刀下亡魂。我在那里每天过得胆战心惊,以为是我害死了我娘亲,该受这样的惩罚,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你,你为了等我,洪水来了也不肯走,抱柱而亡,你因我而死,我身上背负了两条人命,一个是你,一个是我娘亲,所以,我才会被送到鬼见愁这种蛮荒之地来,遭受日日夜夜的折磨!”
“你以为只有你受折磨,你不知道我现在所受的折磨吗?!”
“陈皓,我们都承受了对方给自己带来的痛苦,九世纠缠,也许是因为一世世相欠,所以一世世相见,那么所有的一切,就让我在这一世,全部都还给给你吧!……”
黑暗中一片寂静。
陈皓慢慢的垂下了头去,若有所思,虚无的身影在一点心灯的照耀下,若隐若现,仿佛他的心思也在闪烁不定。
蝶魇缓缓抬起了手,摸向鬓边。
发丝间忽的银光一闪!
陈皓猛的有所警觉,随即放出一个大招“屠印血灭”,顿时半空中血影一闪,一道光印猛的击向蝶魇,将她的身躯击得向后飞起!
蝶魇仰天喷出一口鲜血,柔弱的身躯如同一片落叶般轻飘飘的落了下来,手中的“凤尾针”散落在地上,发出几丝幽暗的光芒。
她已经气息奄奄。
陈皓看着她,忽然前行了过去。
蝶魇眼中露出惊恐的光芒,极力的想要抬起身子往后挪,却挪不动分毫。
陈皓的身影,在她面前慢慢跪了下来。
“对不起!蝶魇……”他的语声中满是痛苦和悔恨:“我以为你是要杀我,‘凤尾针’的噬灵之毒,正好是亡灵的克星,对不起!……”
就在他出手的一刹那,他已经看清了,蝶魇抬起的手指,握着的银针,正是指向她自己的咽喉,他忽然明白,她是打算自杀,来偿还这九世的冤孽,他想要收回招式,然而“屠印血灭”一出,根本无法收回!
所以他只有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爱了九世的人,死在“屠印血灭”之下!
在那一刻,他的心痛得抽紧,那颗久已不再跳动的心,忽然感受到了巨大的伤痛,在那一刻,他终于明白,原来,哪怕是承受了九世的伤痛和苦难,他依旧是爱着她的,他依旧不愿意看着她死。
他缓缓的伸出手,虚无的手指,触向蝶魇的脸庞。
那脸庞是那么的美丽,令他神魂颠倒,爱慕九生,哪怕是现在变得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在他眼中看来,却依然美得惊人。
他的手指冰凉,如同万年寒冰,触在蝶魇的脸庞上,蝶魇浑身一阵颤抖。
陈皓收回了手,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来。
“我们之间,终究是隔了两世,再也不可能在一起,我身为九世亡灵,身上聚集了太多怨气和仇恨,将来必然会遭受天谴,哪怕我愿意被和尚度化,下一世,也不会再为人了吧!蝶魇,我既然不舍得取你性命,那么我们阴阳路断,从此,永不再见了!”
两滴泪水从陈皓的眼睛中滴落了下来,落在地面上,清脆的一响。
似乎有什么东西碎了。
蝶魇无力的躺在地上,感觉自己正在慢慢死去,黑暗中,却不知哪里吹来了一丝风,微微的,轻柔的,如同春风吹过,她似乎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百花盛开,勃勃生机。
那正一点一滴从自己体内流逝的生命,正慢慢的回到自己的身体中来。
她听到有人轻轻说话,如同耳语:“蝶魇,你知道吗?当我第一次看见你时,你正在山坡上采花,身边蝴蝶飞舞,你俯着头在花朵上轻轻一嗅,那一低头的美丽,便令天地间万物都黯然失色。此后我无论轮回九世,都记得那时的你,每一世看到,都如第一世般初初相见……”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子兮子不知。我在心间纸上,描画你的模样,每一笔勾勒,每一抹痕迹,都记载着千年万载的思念,纸上东风未去,提笔又见相思。我用九世来等你一个回眸,却终究是没有等到。”
“我走了,去一个再也见不到你的地方,去过一种永远也不会将你想起的日子,如今,我们恩怨已了,宿业已断,永无再见之期,那么……永别了!”
最后三个字,如同春风一般,消逝在黑暗里。
蝶魇眼中的泪水哗哗的流了下来,不能止歇。
她知道陈皓已经走了,他在用自己全部的灵力“逆回春风”将她救活后,悄悄的走了。
他终于接受了白衣僧人的度化。
只是,当他重入轮回时,他的下一世将要在哪里?又是什么?她无从得知。
半空中的心灯仍在燃着,光焰却小了许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灯旁的白衣僧人,面如白纸,盘膝而坐,似乎入定了般。
“和尚,和尚……”蝶魇微弱的呼唤着,一步步爬向他。
短短的十来步路,她却似乎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她爬到僧人的膝边,喘了口气,仰头望着他:“和尚,你不要死,你醒醒,你醒醒啊!”
她一边说,一边乞求般摇着他的膝盖。
然而,白衣僧人身如磬石,没有任何反应。
蝶魇看着他,却没有哭,只是异常平静的叹了一口气,将头轻轻的靠在他的膝盖上:“唉……我感觉好累啊!累得就好象再也起不来,只想永远的沉睡下去……本来陈皓将他自身的全部灵力给了我,帮我挽回了性命,我应该好好活下去……可是,那样,也许就再也见不到和尚你了呢!不如,我跟你一起重入轮回,那至少,下一世,我们还有机会再见啊,你说是不是呢,和尚?”
她抬起头,仰望向白衣僧人的脸。
白衣僧人脸色沉静,如同入定了般,睫毛在眼下覆下一片阴影。
“你真好看呢,和尚!”蝶魇撑起头,歪着脑袋看着他:“我想你要是还了俗,一定迷倒众生吧——哎,我好象忘了问你,法号叫什么呢?那要是下世遇见,我叫你什么好呢?还是叫你和尚?”
在她喁喁的细语声中,那盏残灯,终于摇晃了一下,轻轻熄灭了。
黑暗中似乎有风吹来。
是一丝冰凉的风,带着水流的气息。
蝶魇若有所悟,抬起头,看向风来的方向。
那里,一线光亮透了进来,然后,光亮越来越大,黑暗里一扇门缓缓的打开,有水流的声音响了起来。
蝶魇眯起眼睛看向门外。
在黑暗中呆得久了,她一时有些不习惯外面的光亮。
然后,一个笑容在她脸上缓缓绽开:“陈皓的心门终于打开了,他的执念也终于可以放下了,和尚不惜以命度他,终究是如了所愿啊!……”
“但愿来世,我也可以如自己所愿……”
她身周泛起一圈微光,“逆回春风”被她逼出体外,然后她眉头微微皱起,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倒在了白衣僧人的膝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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