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十年

一二五

    
    天色渐暗,空中厚重的云层似乎透着一种悲凉的气氛。山谷内,血腥味伴随着尚未飘散的硝烟,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刺鼻气味。
    “主子,这就是那明朝大官**的地方。”
    山谷内的后山半山腰处,莽古尔泰在护军的簇拥下,仔细察看着地上的尸首。
    尸体已经烧得不成样子了,官袍什麽的都已经化作飞灰。听护军们说,山上的人见被包围,实在无路可逃,便集体自尽。那大官举火**,其余的随从们都用刀剑抹了脖子。虽然那大官的尸体已经被烧得辨不清面目,但是有些东西还是留了下来,比如随身携带的印章和配剑,还有身后那杆倒在地上的大旗。
    不论生前如何身份显赫,死后也是一堆难看的臭肉。
    “哼哼,此人必是那杨镐无疑。宁死不降,倒是挺有种的。”莽古尔泰倒是知道汉人的大官都是读书人,汉人的读书人都讲究一种叫作气节的东西。要让他们对被他们视为蛮族的女真人低头求饶,很多人都宁愿一死也不想受这种屈辱。
    那杨镐乃是大官,读书读的必定更深,对那气节的看中也必定更强。事起突然,他见败局已定,索性以这种轰轰烈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倒也配得上他的身份。
    况且从他遗体留下来的那些东西来查看,证明他的身份应该就是杨镐。
    怎麽想怎麽是,想想据守这山谷的这队明军,战斗力如此之强,拼的这麽凶,足以证明他们是明军精锐中的精锐,这样的军队向来被明军将领们视为心头肉,岂肯轻易拿出来拼。也只有杨镐这样的大人物才值得他们如此拼命的保护。
    这说明自己这一趟是来的对了,自己现在已经立下了盖世奇功。他在心里感动于自己的幸运,这样的好事总算是让他给碰上了。
    “来呀,把这汉狗的狗头给我砍下来,即使是烧死的,他的人头还能拿回去报功。”
    尸体的头颅已经被烧得焦烂,头发烧光了,整张脸都变形了。一名旗丁上前一刀砍下这个已经半熟的人头,用布包了,小心的挂在战马上。
    “打扫战场,把这些汉狗的脑袋都割下来,回去这就是赏金和娘们!”莽古尔泰心情大好,本来应该快些撤回长城外面的,他又有些不想走了。此时他豪情万丈,胸中激动地有点控制不住,觉得明军也没什麽大不了。此时镇北关和青阳堡的明军驻军应该已经得到了消息,得到了又怎麽样?哪怕是开原铁岭的明军倾巢而出,他也不怕。
    他此时有点不忙着走了,心想我就等等看明军什麽时候会来,这仗老子还没打过瘾呢。
    但是等了好长时间,也没有等到明军的动静。此时的战场已经打扫得差不多了,明军死者的衣甲兵器能扒的全都给扒掉了,就在他准备下令撤兵的时候,却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在不远处发现了一个工地,里面发现的东西令莽古尔泰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说什麽?!黄金!?”
    莽古尔泰此行虽然主要是奔着杨镐来的,但是他也知道杨镐在打高淮藏金的主意。只不过他对此将信将疑,觉得就算是高淮藏金就算真的存在也没什麽大不了。女真想要在辽东闯出一片天最终还是要靠强大的武力作后盾。不过努尔哈赤专门交待过,他也不敢不放在心上。他知道杨镐在这里干什麽,他其实很怀疑杨镐是否能挖出来,结果现在居然有这麽好的事又让他给碰上了,他真是兴奋的无以复加了。
    莫非老天爷真的睁开眼了?这等一箭双雕的好事竟然真的让我碰上了?
    “快带我去看!”
    那旗丁在前头带路,莽古尔泰跟着很快就来到了那处工地。只见七零八落的散布着一些尸体,看起来不像兵丁,倒像是做苦力的民夫。那处地道口塌了半边,土石将洞口掩埋大半,还有些木料架子等杂物遮掩着,明显是慌乱之中来不及仔细掩盖,杀了挖洞的民夫以灭口,又弄塌地道,但是女真兵来得太快,最终还是没来的及彻底毁坏地道。
    而此刻,十几个女真旗丁正在洞口扒土,很快就把里面的通道清出来了。
    带队的牛录额真见旗主来了,急忙呈上来一锭黄金。那黄金呈元宝形,表面脏黑,看样子是在地下埋了不知多少年了。但是刮开外面的污迹和黑锈,却能看到金灿灿的光芒。莽古尔泰拿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分量压手。再看那元宝底下有明朝官府官铸的印记。
    辽东地方上流通的大多数是散碎金银和铜钱,这等官铸的元宝金锭除了官府发行的之外就只有一些巨商豪族才有。当年高淮搜刮的钱财数量庞大,金银珠宝铜钱粮食甚至还有牲口布匹地产田产,各种各样种类庞杂数量巨大,若要收藏只有兑换成黄金白银才好收藏。想必是他把收集来的金银全都换成了黄金铸成了金锭元宝。也亏他不知道从哪儿搜集到了这麽多黄金。
    莽古尔泰一见顿时喜上眉梢,立刻下令将通道清出来,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弄出来。
    不一会儿,里面的东西好像蚂蚁搬家一样次第的抬出来了。发霉快要腐烂的木箱,还有一锭一锭的元宝,刮开外面的黑泥污垢就能看到里面的黄金光泽。前前后后一共忙了快一个时辰,共清出来十多箱金锭,共一千多锭,基本都是五十两一锭的大宝,总重大概超过五万两。换成白银,怕不有数十万两之巨。
    这在女真现在的生活水准来说,绝对是天上掉下来的一笔巨大横财。就算前几次抢抚顺、抢河北诸堡加到一块儿恐怕也没有这次的收获丰富,这可是硬邦邦的金子,就像自己的功劳一样,那是真的够硬。
    “马上清点数量,分出来五十匹马把这些金锭装上。杜木布,你的兵负责看管,少了一锭,唯你是问!”莽古尔泰此时倒不想着在这里继续久留了。人就是这样,得了便宜就怕吃亏。万一明军赶过来,这些金锭恐怕就不好往回运。损失一锭功劳就减轻一分,还不如见好就收。
    恰在此时,散布出去的斥候传回来了军情消息。镇北关、青阳堡、镇夷堡一代的明军已经大举出动,正在往这里拼命的赶,明军的斥候尖兵已经出现在七八里之外,大部队可能不久就会开过来了。
    “哼哼,晚了。”这点倒是在莽古尔泰的意料之中。毕竟杨镐在此,就算军情传回去的晚了些,那些明军的边将们知道经略大帅遇险,也不可能不来救。就算明知道来不及,他们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哪怕做做样子也好,除非这些人是不想要脑袋了,只不过这回是真的来不及了,他们在这里只会找到遍地的无头尸体。若不是有这些黄金拖累,莽古尔泰还真想留下来和这些明军的援兵再打一仗,但是现在他不想节外生枝。这回立的功劳已经够大了。
    “收兵!留一牛录兵殿后。派人持红旗回大营报捷,就说此战大捷,得明军首级一千,斩杀杨镐于阵前。另缴获金五万两,战马铠甲兵刃甚多!他***,今儿终于轮到老子我扬眉吐气了!”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天色已经全暗了下来,明军的大队兵马才匆匆赶到了人已经溜光的战场之上,无数的火把映照之下,他们看到的只是满地的尸体。在惊恐和悲愤的气氛中,明军将官们开始指挥兵丁们打扫战场,查找有没有还有活气儿的人,士卒们看着如此的惨景,流着眼泪连哭带骂的搬运着自家胞泽战友们的尸体,现场乱哄哄的。
    很多人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麽事,女真鞑子究竟是什麽时候打过来的,为什麽来?都不清楚。也有人唯恐鞑子还没走,害怕再中埋伏,畏畏缩缩得不敢向前探路。也有一些明军士卒将校,混在人群中四处查看,重点是工地和杨镐**的半山腰。混乱中一双双眼睛暗中观察着周围的兵丁将官们的表情。
    来的当然是附近几座台堡的驻守明军,他们其实是刚刚知道杨经略在此地微服公干。结果一来就遇上了建州鞑子大举越境,他们这下可慌了神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杨镐要是出个三长两短,他们全都要掉脑袋,所以一旦得到消息,立刻拼了老命集结队伍往这里赶。
    结果到了这儿才发觉事情发展成了最坏的结果,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那具是杨经略的尸体,都是没脑袋的,而且他们之中也没人见过杨镐的真容。
    当官的全都懵了,有俩都抖得好像筛糠一样。所有人心中大骂杨镐好死不死干嘛偷偷摸摸的跑来镇北关,若是早些通知他们,加上他们的兵力,虽然未必能打退这股突袭的建州鞑子,但是保着他逃出来应该是可以办到的,结果现在落到了这步田地,他一人死了就死了,连累这些人要跟着一起倒大霉。
    现在,他们也只有做好掉脑袋的准备回去等着抄家下狱了。没有人想过继续向前追,追过长城去和鞑子打一仗,看能不能将功赎罪。铁岭来的精锐兵马都被打得全军覆没了,自己这点乌合之众上去根本就是送死而已。
    他们只是不明白,从叶赫传来的消息说努尔哈赤的数万兵马正驻扎在叶赫边境的达克尔塞河东岸,每日不断的派遣精骑入境抄掠,叶赫的游骑斥候被杀了无数,再也无人敢靠近。原本以为建州兵在那里是伐木建寨,准备对叶赫发动总攻。结果却突然南下横穿了叶赫的领土,出现在镇北关附近,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再联想到杨镐也出现在这附近,有人心里已经在转念头,是不是这股鞑子就是专门冲着杨经略来的?杨经略在这里的消息连本地的官员都不知道,究竟是怎麽传到建州兵的耳朵里的?这些建州兵的胆子也太大了吧,难道是真的要和朝廷拼个你死我活不成?
    还有杨经略偷偷在这里干什麽?鞑子敢来动他也是冒了一定的风险的。但是这些高层的秘密不是下面这些普通的小官们所能了解的,他们现在唯一所能做的就是等死而已。而更下层的小兵们只是在无头苍蝇一样乱哄哄的打扫战场,搜救幸存者。
    而其中的某些人,趁着当官的无暇维持秩序之时,在夜色中悄悄的把战场转了个遍,他们也能看得出来,这明军的慌乱不是装出来的,军心是真的乱了。
    远处,高坡之上,莽古尔泰看着山谷内那星星点点的火光,志得意满的笑了。在他看来,自己已经是踏上了通向权力顶峰的那条金光大道……
    清河城内,岳翔站在城楼之上,遥望着西北的方向。
    在他旁边的脚下,一张小纸条已经在火苗中化为一缕青烟。他刚刚得到飞鸽传书,说是昨天镇北关一代的山谷内发生了激战,女真鞑子越境偷袭了官兵的一处秘密营地,过千官兵阵亡。等附近堡台的援兵到了以后,现场没有发现任何活口,现在开原铁岭一带已经戒严了,各地官府人心惶惶,军队调动频繁,地方上已经乱了起来,似乎出了什麽大事。
    旁边的邹储贤脸色难看,眼神有些紧张和绝望,喃喃地说:“难道,难道,杨……经略……”
    “杨镐怕是已经死在那儿了……”
    岳翔将他不敢说的话替他说了出来,邹储贤愣了半天,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现在他已经没办法再反悔了,上了岳翔的贼船,现在连杨镐也死了,已经根本不可能下来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跟着岳翔一条路跑到黑了。
    现在他名义上还是清河城的最高指挥官,但是实际上一切都是岳翔在拿主意。
    而岳翔想的却是以后的事,杨镐死了吗?应该是死了!他没有不死的理由。依努尔哈赤的能耐,他决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而过千明军战死,足以说明当时官兵是真的拚了命死战不退,所以才会全都交待在那儿。为什麽?不就是为了保护杨镐安全撤离吗?如果他真的逃出去的话,必定要向当地驻军求助,人多嘴杂,消息一定会传开的。
    而自己能得到这个消息,是通过李亮。由于长期到处做生意的缘故,他在镇北关附近堡台驻军内部还有一些地方帮派内有熟人,而这些人都和叶赫建州等地的探子有着乱七八糟的关系,属于谁有钱就给谁卖命。李亮转为建州卖命之后,有时候会从这些人的手中买情报。
    这样的情报应该是可信的,李亮实在没理由骗他。因为自己已经出卖了杨镐,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李亮应该是巴不得自己断自己的后路。
    另外他主子也就是岳翔的大哥的命运,也完全看岳翔的态度,怎麽想他都没理由横生枝节造份假情报出来搞事。
    也就是说,努尔哈赤是真的动手了。只要他来真的,以有心算无心之下,再加上八旗军的战斗力,杨镐九成九是跑不掉。那种六十多岁的文官老大爷可不比年轻小伙子腿脚麻利,想当初以自己的身手被女真人追杀还是九死一生的亡命奔逃呢,杨镐更没可能逃脱。战场上闯重围可不是说书先生说的那麽简单,一千个人里面能有一个逃出去就不错了。
    杨镐真的死了,就这样死了。
    难以想象,一个影响历史的人物因为自己的缘故就这样死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山沟里了。岳翔却发觉自己的心情没什么激动,就好像是死了一个不知名的小卒,无关紧要。也许到了这里,和这个时代的人接触得多了,也就发觉除了史书上记载的事情之外,这些人也都是普通人而已。
    “不出所料的话,努尔哈赤下一步就要来咱们这儿了。他得到了我们献给他的见面礼,这份大礼已经非常重了,这足以打消他的一切顾虑。”
    “万一努尔哈赤大肆宣扬是咱们将杨镐出卖的,那咱们的后路岂不是彻底断绝了,到时候便是真的得手,我们也将不再容于朝廷。”
    “有可能,不过干什么事都是有风险的。我觉得努尔哈赤再到清河之前,应该不会散布这样的消息。否则及早给朝廷以警示,说不定在他到来之前朝廷便会派兵控制住清河,到时候少了你我内应,他想要拿下清河必经一番血战,兵不血刃和苦战之间,以努尔哈赤的精明,绝不会舍易取难。”
    “而且,杨镐之死的消息应该没有传开,努尔哈赤是深通咱们大明官场欺上瞒下的传统的。朝廷得知杨镐已死,大不了再换个经略前来,一样统领全局,说不定比杨镐还要强上几分,还不如隐瞒消息,趁着这时官兵各部群龙无首的混乱时机大肆扩充实力,等朝廷明白过来他也捞的够本了。还能拖延朝廷部署的时机,何乐而不为?”
    “难道这消息就不会从官兵那里传出去吗?”
    “官兵大多数都不知内情,如何知道杨镐在什么地方?知道内情的大概也不敢说,否则经略大帅在自己的防区内遇害,那是什么罪名。总要瞒的一天是一天,多活一天算一天,谁也不会嫌自己活得太长的,咱们官兵的那些官老爷是什么样,难道大人还不了解吗?”
    邹储贤低头不语,岳翔转身下了城楼。
    “与其在这胡思乱想,还是早做准备吧。是死是活,就看这一把了。我看过不了多久,努尔哈赤的大军就要到鸦鹘关了……”
    。
    (*^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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