镯子事件过后,锦绣觑了个空子钻到屋里,和止薇又叽叽咕咕说了许久话,不外乎是小玲如何、其他人如何、将来如何打算,云云。
止薇浅笑着一一应对,视线却时不时地游离到窗外。
“小丫头,我在外头被冷风吹得头晕脑胀都没出声,你在屋里头烤着火叹什么气?有那功夫伤春悲秋,不如寻两根麻绳来把我缠上!”
被雪染成银白的老栎树粗声粗气地跟止薇搭话。
它年纪大了,竟也染上了人类的毛病,年纪越大觉越少,大半夜的竟被屋里新住进来的小姑娘叹气声吵醒,抱怨了两句,不想对方居然还能听懂它的话,还跟它交谈了起来。
老栎树还在嘟嘟囔囔地抱怨:“这院子里住的人一点都不懂事,一看就是南边来的,不晓得我们北边的树过冬辛苦!我年纪大了,可受不住折腾。我也不指望你们用什么丝绸布帛的来裹着我,可麻绳总是很便宜的吧?”
止薇心里烦闷,也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分散下注意力,干脆亲自出去寻了麻绳过去缠树。
这情景落在众人眼里,自然各有思量。
有看她好的人,如锦绣,自然瞧着欢喜,觉得自家姑娘从里到外没有哪里不好,美丽善良,就连待一棵树都这般小心翼翼,只可惜前途未卜,实在令她担忧。
有看她不好的人,如小玲,便觉着她多此一举、矫揉造作,或是觉得她果然改不了低贱出身的习惯,做什么都要亲力亲为。
绛雪将众人神色都看在眼里,第一个上前去帮忙,顺势避过众人向止薇快速说了一句话。
“姑娘,陛下昨儿匆匆回宫,是因为宫里头出了事,皇后、温美人都早产了。”
止薇吃了一惊,“怎会如此?我还以为是朝廷上的事情……”
她早就掐算过,若能足月生产,温美人应该是在腊月里生,皇后可能还要拖到正月,可如今才是冬月十八,这二人又在同一时间齐齐早产,实在没法叫人不多想。
“陛下方才命人来传话,让奴婢几个伺候好姑娘。这几日宫中纷繁杂乱,姑娘且在家耐心等待,正好能去信和宋夫人团聚相见。”
止薇再次露出惊疑神色,这会儿她看绛雪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从前,绛雪只是御前的一个小宫人,因和她有一二分交情被拨过来照顾她,后来病愈之后二人也一直像过去在乾德宫时一样相处,只是共事见面的时间更多了些罢了。
短短一天之内,止薇突然从小宫女变成了信王侍妾,又变成了被皇帝软硬兼施着要弄进宫、暂时还无名无分的人,绛雪也从同僚成了她的奴婢。
止薇还未来得及消化完这样突兀的身份、地位转变,此刻却又从对方话中猜出一个事实。
绛雪是皇帝的人,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宫女!
她说皇帝刚刚命人来传话,可宋家小院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只能说明,这所谓的传话是私下暗传的。除了明面上的两个信王府侍卫、绛雪四人之外,莫非这院子外头,皇帝还有其他眼线盯着?
止薇昨晚上想得头都破了,也没想到脱身良计。
她承认,陛下为人不错,她确实也有点动心,可这不足以让她放弃自由,飞蛾扑火般地回到那座阴暗的宫廷。绛雪道出的昨日宫中惊变,更给她增添了浓重的恐慌。
她实在不想在后宫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像温美人那样,绝大多数低位妃嫔都是如此,苦等一年也等不见一次天颜,好不容易走了一次运又要遭到高位者妒忌、毒害,好不容易熬到临产又被设计,也不知能不能平安度过这一难关。
止薇倒是想跑,可她也知道自己是在痴心妄想。
除了锦绣,剩下的六人里头绝对无人肯助她,此刻又知道外头可能还有暗着,这份心思就更黯淡了,更别提,她又怕自己跑了会牵连到还在北疆作战的兄长。
不过,若是能得了陛下允准回乡探亲,路上出点“意外”也好作假?
止薇灵机一动,心里有了念想,情绪也平和了许多,只带着些隐隐的焦灼和内疚。
昨夜,她就从锦绣口中得知,娘亲已经带着人赶回京城,按理说十天前就该到了,可不知为何迟迟不见人影,锦绣去了信也暂时没有回音。
若不是知道苏氏是跟着镖队、带着几个强壮家丁上的路,锦绣几乎可以肯定苏氏是出事了。
尽管如此,止薇还是十分担心娘亲的安全。
她干脆跟绛雪如实说了此事,试图争取离京。
“既然陛下无暇他顾,又说了允我和家人团聚,不若你们几人随我去寻我娘亲?”
可惜,绛雪立马就否决了这个计划。
“既然夫人已经启程回京,这会儿多半是因着什么事情耽搁在路上了。信件不通,姑娘也不知夫人走到了哪里,匆匆去寻,说不定找不到人,还要跟夫人错过。一来一回,不过是浪费时间,还不如在这儿专心等待夫人进京。”
止薇不死心:“可,万一娘亲出了什么事呢?生病、遇到匪徒、或是流民……我实在放心不下。锦绣说了,从京城到蜀中,我们家有几个驻点,每次都是沿路这么走过来。娘亲走的肯定也是这条路,我沿路过去寻她,打听消息……”
绛雪被她磨得不行,只得答应晚些时候汇报上去。
止薇千恩万谢,绛雪却只遗憾地看着她。
“姑娘,我说句实话吧,陛下恐怕是不会让您出京的。即便是在这个时候……”
“皇帝,这个时候可得更加保重身子。”
太后拈着佛珠对霍衍之说:“熬了一宿了,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还是先回去歇着吧。我这把老骨头虽不中用,也能替你守在这儿几个时辰。”
霍衍之却婉拒了太后的好意,不肯回去歇息。
“劳母后挂心,儿子不累。”
太后皱起了眉:“年关将近,朝廷事务向来是最多的。这两日出城进城,哀家瞧着,似乎有些流民又聚集到城门外乞讨了,也不知是不是其他省过来的。今年初雪下得早,皇帝得多留心各地上报有无雪灾。”
“母后说的是。今儿朝会上,朕已经和郭首辅他们议过此事,也准备了应对方案。今年天象古怪,一年里头倒快集齐了能有的灾荒,恐怕是上天在向朕这个天子预警,说朕是无德之君,该退位让贤呢!”
太后悚然一惊:“皇帝怎么说起这种丧气话来?”
霍衍之提起个话头,看了看太后神色,却又不继续往下说了,也没工夫说了。
因为,绿芍突然从产房里冲出来,高声喊着要叫太医,一问之下,皇后竟是快没气了!
“不可!你这贱婢,好大的狗胆!”
太后下意识就要阻拦:“太医皆为男子,怎能让他们进后妃产房?如此岂不是要坏了皇后名声?皇后乃一国之母,并非寻常小妃嫔可比……”
温美人那里生得艰难,请了个老太医进去,太后是知道的。
她也知道温美人下半辈子多半是再也没机会承宠的了,更对自己当年生次子难产时坚持不要太医的情景印象深刻。不管于公于私,她都决不能赞同这样的做法。
绿芍头脸上都是来不及擦的汗,眼中蕴着泪,整个人被一种灰色的绝望气息包裹着。
她扑通一声跪到霍衍之跟前,将头磕得砰砰响。
“陛下,奴婢求求陛下,救救我们娘娘吧。求陛下开恩,我们娘娘从未做过害人的事,却被小人所害,落得如此境地。求陛下念在和娘娘的结发情分上,大发慈悲吧……”
说到最后,绿芍的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额头也多了一抹刺眼的红。
霍衍之忽然一个晃神,仿佛透过这抹殷红看到了什么人,又记起了什么事。
他是皇帝,他高高在上,这样的场面应该看得多了,心也冷了,可此时的他偏偏狠不下心去拒绝。
到底是一条,不,两条人命啊!
霍衍之没有再犹豫,也顾不上什么礼法规矩,大手一挥,直接让候着的几个太医全进去了。
太后阻拦无果,气恼非常。
“皇帝一意孤行,将来落得一身骂名可别后悔!”
霍衍之幽幽道:“若为了规矩礼法,叫一个本来可以活的人死掉,朕才是真的后悔。”
太后面沉似水,盛怒过后,思绪却不禁飘远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个初夏。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划过霍衍之的脸庞,仿佛是在端详着他,却又像是在透过这张脸看着过去记忆里的某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她宫里的侍婢,容貌生得很普通,出身也很卑贱,却偏偏和她前后脚地怀上了身孕。
当时的贺德妃如何能想到,自己的随手之举竟在多年后为自己博了个生母皇太后的尊荣回来。
可她一点也不开心,安王病逝时,她甚至隐隐觉着是自己的报应,是那个女人的怨恨报在了她的儿子身上……
太后不敢再深思下去了。
她是大齐朝的皇太后,皇帝是她亲子,皇家玉牒上写得清清楚楚,此事除了她和何嬷嬷二人外再无第三个活着的知情人,而何嬷嬷对她忠心耿耿,此事决不可能再被旁人知道。
她要当好这个太后,为自己的亲孙子谋划。
有朝一日,她一定要让那个侍婢生下的卑贱儿子将皇位拱手相让!
不知过了多久,产房里忽然响起哭声一片。
并不是个别人因为担忧、紧张发出的小小啜泣,而是,在持续不断的产婆呼喊之后突然出现了死一般的短暂寂静,然后齐齐爆发出来的哀声痛哭。
“皇后,皇后娘娘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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