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冬月里太后大驾光临,清觉寺在京城里名气大震。
即便如此,滴水成冰的腊月里,却也没多少闲人会放着城里香火鼎盛的慈恩寺不去,而是千里迢迢跑到汤山去进香。
这日,寺里来了几个不一般的贵人。
小和尚远远见着,连忙蹬蹬蹬跑回去喊方丈:“师父,师父,又有肥羊来了!快起来接客!”
了无方丈胡子一抖,斥道:“臭小子,尽会胡说八道!什么肥羊、接客,满口污言秽语,也不怕佛祖爷爷降雷劈了你!”
小和尚委屈地辩解:“明明是您说,前儿腊八给四里八乡的村民施粥米,掏空了家底,要徒儿警醒着点拉客的……再说了,您老不是总教导我们,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么?徒儿说话时心无旁骛,色即是空,倒是师父您想歪到了一边去,可见得师父……”
了无方丈连忙起身,制止小和尚再说下去。
“罢了罢了,是为师不好。为师这就接客去,是男是女,来人几个?唉,都说老衲能说善辩,怎的收了这么个徒弟?赶明儿得打发他出去游历,否则定要被他气死……”
方丈打发走小和尚,面无表情地迎了出去,正好跟来人打了个照面。
他念了句阿弥陀佛,正要施展出自己看相、掐算的功夫,来一句绝对吸引人的开场白。
可,当方丈视线落到刚取下幂篱的年轻姑娘面上时,竟愣了愣,打好的腹稿被自己吞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句。
“女施主生得面善,不是京城本地人士吧?”
这话问得有点不伦不类,乔装成普通贵公子跟在一旁的霍衍之当即皱眉。
那日,他只将太后送到山脚下,没亲自上山,也就没见着那位方丈。此刻见了无主动搭讪,问的话又逻辑不通,便觉得对方不是个正经和尚。起码,不是那位传说中精通佛法、舌灿莲花的方丈大师。
不料,止薇居然回以和善微笑。
“大师好记性。小女子的娘亲曾来过贵地几次,想来大师是见着她了。”
她抿嘴一笑,今天刚好铺子里出了点问题,锦绣不能陪她前来,否则,以这位了无大师的好记性,说不定还能认出锦绣来。
了无恍然道:“既如此,那位女施主的心愿当是圆满了。两位施主请随老衲进来吧!小庙清寒,财力不足,小和尚们嘴皮子功夫厉害,却不擅长打扫,还请多多留意足下。”
霍衍之脸色木然。
这个和尚不仅上来就攀交情,还开口闭口就是钱不钱的,绝对不是什么靠谱和尚!
只可惜,止薇没能猜出他的想法,因见了无态度亲和,也不随便打禅机,再加上苏氏那一层缘故,便忍不住心生亲近,原本不多话的人竟颇为主动地跟了无说了好些话。
一来二往间,还未走至大殿,霍衍之已从二人口中言语猜出了大半。
“原来,苏氏和这小寺还有这等渊源,怪不得小丫头偏偏要来这里礼佛祈福。位处清幽,建于断崖之上,云雾缭绕,倒是个好地方……”
不多时,众人来到并不雄伟的大雄宝殿前。
了无方丈对着止薇、霍衍之二人合十。
“两位施主要进香,便是此处了。若想解签、点灯、辨法,老衲便在后头的念佛堂前候着。”说罢,便飘然往后头去了。
止薇脚步一顿,忽然意识到,霍衍之自进来就没说过一句话,她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甚至还走得快了一步。
她脸上微红,很小声地说:“是民女僭越了,陛……”
“好了,不是说好了在外头不这么叫我的么?”
霍衍之虚虚揽过她的肩,只用了一分力气,便轻轻巧巧将她推入殿内。
“你不是要上香么?快去吧,我在外面转转,顺便等你。”
止薇咬了咬唇,最后红着脸点点头,在绛雪的陪伴下进去了。
绛雪眼疾手快,取来三柱清香给止薇亲手点燃,又抱着签筒站到一旁,等止薇礼敬过后来摇。
止薇拜了三拜,微合着眼,口中喃喃有词。
过了许久,她才起身将手中清香奉入香炉。
摇签筒的过程就快了许多,清脆的啪啪声过后,一支古旧的签掉到了蒲团上。
绛雪将止薇搀了起来,正要领她去后头找大师解签,不料止薇却笑着站到一旁,也让她为自己求上一签。
绛雪有些不好意思,左右看看,发现陛下早没了踪影,不知转去哪儿了,这才壮着胆子跪了下去,以极快的速度给自己求了一遍平安富贵。
二女各拿着一支签文往后头走,可奇怪的是,转过去之后也没见着霍衍之,倒是今天过来的几个侍卫里还有一半紧紧跟在她们身后。
“奇怪,公子怎么突然不见了?莫不是脚程太快,去后山赏景了?”
止薇道:“有可能。咱们快些解了签文,去寻他吧。”
二女拦了个小和尚问路,才知道念佛堂并不是大雄宝殿正后方,而是在西边,要从旁边的小路拐过去。
走着走着,止薇眼见旁边坑坑洼洼的矮墙,忍不住感慨了句。
“这个清觉寺虽然香火不旺,地方倒也不小。格局颇为大气,殿里头的佛像也古朴清雅,不像我年幼时住在乡下,那儿都流行什么金身佛,菩萨天王们个个都刷得五颜六色,颇为吓人。就是年久失修,一片衰败之色,可惜了~”
绛雪笑道:“姑娘说的是。不过,姑娘焉知这清觉寺的佛像雕成之初不也是那样五彩斑斓呢?没准,只是过了百八十年,彩漆脱落才显得如此古朴。”
止薇摇摇头,知道绛雪故意这么说,以冲淡对娘亲下落的担忧之情,便也笑了。
拐过这两堵窄窄的矮墙,止薇便见着了眼熟的一片青色衣角。
她探出头去,果然见着霍衍之长身玉立,正在屋檐下和了无方丈说话,只是脸色不大好看。
止薇强忍着给他屈膝行礼的冲动,一脸淡定地走了过去。
“公子,大师,这是我二人的签文,烦请大师解上一解吧。”
了无先将两支签都接了过来,各看了两眼,沉吟片刻后问:“急水滩头放船归,风波做浪欲何为。若要安然求稳静,等待浪静道此危。姑娘要问姻缘、家人,还是财运?”
止薇脸上又染了层红霞,不敢抬头看霍衍之,只小声说:“问家人平安。”
了无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似的,捋了捋胡须,一本正经道:“此签乃是中签,不好不坏,有好有坏。自身作福,婚姻不就,家宅作福,寻人难归……”
霍衍之极为敏感,听到那“婚姻”二字便开始提心吊胆,再听到后面“寻人难归”时,彻底心虚,索性黑着脸打断了这似玄非玄的解说。
“什么叫婚姻不就?你这和尚不要信口开河!”
了无大师无奈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都是根据签文一字一句解的。您看看,这个风波做浪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不过只要安心等待,多半都度过此厄。这签虽然气运平平,却是有惊无险……”
止薇连忙追问:“大师,您说寻人难归,又说家宅作福,可若要寻的就是家人呢?这该如何解?”
“这……”
了无犹豫了下,问道:“不知女施主要寻的人在什么方位?若是能提供那人的生辰八字,老衲或可为其占上一卦。”
止薇却苦笑道:“我却不知娘亲的八字,只知道她的生辰……”
了无略吃了一惊,却不说话了,左手掏出几根草杆在桌上拨弄,右手却转着手里念珠,口唇微动,似乎已经开始掐算。
霍衍之瞒着止薇苏氏失踪的消息,心里底气不足,既不想在这儿等着看和尚骗人,更不想走开了真被和尚算准了说出来,正两相为难。
了无突然皱了皱眉。
“此卦恐怕有些凶险,不过,老衲瞧着,最凶险的境况已经安然度过,女施主不必太担心。”
他微笑着对止薇说:“女施主母女二人,老衲都是见过的,也为你们看过面相,心里头有数。你二人都是先苦后甜的命,前半生孤苦流离,后半生终有报偿。如无意外,都能活到七老八十,寿数比老衲少不了几多。女施主只管放心便是。”
止薇捏着一把汗,听他说完后,心中大石才落地一半。
虽然大师是这么说,可谁知道这位大师是不是真的铁口直断,万一说错了,娘亲仍有危险,那可怎么办?
但她也不能流露出怀疑之态,只能佯做放心,感谢了无大师一番。
了无深深看她两眼,微微一叹,又转向没求签的霍衍之。
“这位施主,可要老衲为你算上一卦?”
霍衍之虽然面上淡然,可心里还在为了无的卦象震惊不已。
“古怪!这和尚难道真有几分道行不成?他说苏氏会有凶险,刚巧苏氏前阵子就是在白象县附近失的踪,还有过路人说看到了马匪留下的痕迹……”
他定了定神,神色漠然道:“不必了,我不信神佛之道。”
止薇见状,便笑着打圆场。
“既如此,有劳大师再为她解一解这支签吧。”
了无拍了拍脑袋,不好意思地说:“差点忘了还有一支,女施主莫怪。老衲年纪大了,记性越来越差……”
绛雪抿嘴笑道:“大师说笑了。劳烦大师为小女子算算事业前程。”
了无咦了一声,脸色有些奇异,就连止薇也吃了一惊。
她本以为绛雪和她一样,人在宫内多年,最想知道的莫过于家人的平安,没想到这丫头居然问的是事业前程!
止薇不禁浮想联翩起来,“难不成,这丫头想当上尚宫局之主、一品女官吗?”
了无眯着眼看了看绛雪那支签,不假思索地絮叨了起来。
“女施主这也是一枚中签,中途虽有些小波折,但有志者事竟成,若能坚持下去,定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霍衍之面无表情地发话:“既然解完了,就走吧。”
止薇心中虽还有些惴惴,比起来时的担忧,此刻已经和缓了些许。
她眼神亮晶晶的,忽然冲霍衍之一笑:“公子,难得出来一趟,何不去外头再转转?家宅深深,这等山景可不多见。”
霍衍之心中熨帖,神色也好看了些许。
二人正在领着其他人离开,不料,了无大师却突然开口。
“这位施主若信得过老衲的话,老衲赠你一言。”
霍衍之看了看了无,不知怎的忽然头皮一紧,直觉这老和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他漠然转身,只扔下一句:“多谢大师,可我只信自己,从不信命。”
止薇心有所感,回头看了无。
只见那老和尚一身灰色僧袍,在寒风中傲然屹立,萧索神色中略带担忧。
等人去得远了,他才喃喃道:“眉心隐有黑气,恐怕近期会有血光之灾。若是一意孤行,多半害人害已……”
一阵冷风吹过,冻得止薇打了个哆嗦。
她再次狐疑回头,依稀觉得檐下那株老树似乎说了句什么,却听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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