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询满意的点点头,转过身来,看着霍光,道:“据报,月氏叛贼与羌胡合流,其数十五万,猛攻令居!”
“北地骑士,已经驰援令居,大约明日下午便可以抵达令居外围的障胡塞……”
障胡塞是汉军在令居之后,所建立的一座军塞,同时也可以看做是令居的保险。
此塞,距离令居大约三百里,在后世的天祝县境内,控扼着边墙的另外一个要隘。
北地骑士若抵达此地,就差不多算是加入战场了。
再加上,比北地骑士更早出发的陇右骑兵,令居一带将会很快汇集大汉帝国曾经最强的两支地方骑兵。
尤其是北地骑士们,那可是一直堪比后世欧陆中世纪的骑士阶级的贵族地主。
有了这样强大的援军,只要令居不失,那么来犯的羌胡与月氏人,很快就要被汉军的精锐围殴了。
但,越是这样,霍光就越担心。
他想了想,小心的打好了腹稿后,道:“陛下,北地、陇右骑兵皆援令居,不知轮台方面,贰师已经集结了多少兵力?”
上次廷议,刘询和丞相刘屈氂就已经介绍过了都护郑吉的战略。
在令居,是坚守待援,依靠坚城,消耗羌胡,待援军毕至,羌胡筋疲力尽,则精锐从两翼包抄,直插黄河,断其归路,将羌胡与叛军全数包围在黄河以东,令居以西,乌鞘岭以南的地区。
至于轮台方面的战略部署,则是以轮台为据点,吸引匈奴主力东犯后,汉军趁机从玉门关、阳关进入楼兰,循籍端水进入计示水流域,并张开两翼,同时,居延汉军出遮虏塞,走白龙堆,直指匈奴的天山北麓,吸引匈奴分兵后迅速南下,直趋尉黎、焉奢,断轮台匈奴之后路。
同时,楼兰方面的汉军则配合轮台守军,对匈奴发起反击。
争取将匈奴主力尽可能的拖在轮台一带,为居延汉军的尉黎、焉奢攻势创造有利战机,并尽可能的让匈奴人在轮台过冬。
这样,只需两三个月,匈奴主力就要被冻死、饿死在轮台城一带。
这个战略部署,看上去确实很不错。
但有一个前提条件——轮台不能丢!
一旦轮台失守,匈奴主力就会被解放出来,那么无论是从居延走白龙堆的汉军,还是从楼兰出籍端水的汉军,都有可能被匈奴埋伏。
而匈奴人最擅长的就是埋伏了。
赵破奴匈河之败,李广利天山会战先胜后败,李陵兵团折戟浚稽山,全部是被埋伏后包围的。
历史上,李广利兵团全军覆没,同样是被埋伏包围而惨遭歼灭!
西域地形也很适合打这种埋伏战。
其山多,河多,湖泊多,地形复杂,山峡并立。
一个不小心,汉军就可能会被狠狠咬一口。
刘询听着,却是笑道:“卿担心了?”
“爱卿不必多虑,都护郑吉此番已经布置妥当,高阙军和五原军皆以驰援而去……河西四郡郡兵与民兵更是全部动员了起来,十余万大军,兵分两路,只要轮台可以坚守半月,便大局已定!”
而匈奴人可以在半个月内拿下轮台吗?
刘询不认为!
他们连打个孤悬漠北的范夫人城都可能吃瘪!
缺乏攻坚手段,只能靠蚁附、挖墙根的方式,用人命来填坚城的沟壑。
别说半个月了,一个月匈奴人也动摇不了轮台的城墙!
更别提,战前轮台就已经得到了加强。
霍光听着,一下子就急了,赶忙道:“陛下,臣以为,都护郑吉此刻当急速全力驰援轮台,不惜代价的将骑兵尽快支援过去!”
“不要去管天山北麓了……”
“因为臣以为,匈奴此番必会不惜代价,在最快速度攻陷轮台!”
刘询一听,乐了,要不是眼前之人乃是他的鹰杨将军,刚刚打了漠北之战回来的大将,此刻他已经叫人赶人了。
即使如此,他也依然有些不开心,冷着脸问道:“卿何出此言?”
霍光赶忙解释:“臣听说,大鸿胪已经向陛下报告了,匈奴单于狐鹿姑曾任命其日逐王先贤惮为左贤王的事情?”
“嗯?”刘询奇道:“怎么了?”
“陛下有所不知……”霍光叹了口气,道:“匈奴日逐王先贤惮,乃是匈奴故左贤王之子、匈奴故单于且鞮侯之弟,当初,句犁湖单于卒于军中,且鞮侯远在漠北,适时恰逢大雪,且鞮侯不能至,于是匈奴贵族以为且鞮侯病而不能至,于是乃拥立其弟为单于,其弟立数日,且鞮侯率兵至,两军对峙之际,其弟策马出,退单于之位,以让且鞮侯,且鞮侯大为感动,乃立誓曰:必令吾弟为单于,乃立之为左贤王……于是此人在匈奴,得美誉曰:漠北泰伯……”
刘询听着点点头,这个故事他也听说过,当初还感慨过:不料夷狄亦有忠信之人!
但事后就没有怎么关心了,狐鹿姑即位之初,他还曾问过大鸿胪:此乃匈奴泰伯乎?
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那位匈奴泰伯已死。
这让刘询唏嘘不已,曾说过:“使其即位,朕或会遣使以贺!”
不管怎么说,汉匈敌对归敌对,但这种价值观,这种礼让兄弟的‘义行’,在如今乃是普世价值!
至少在汉家君臣眼里如此。
霍光接着说道:“陛下,如今这位日逐王,便是当初那位泰伯的嫡子,初且鞮侯以天地之誓,必立左贤王,使左贤王薨,也必立其后,不料左贤王早亡,且鞮侯便撕毁承诺,立其子先贤惮为日逐王,以狐鹿姑为左贤王……更放其于西域,匈奴从此便陷入了内讧之中,再不复当初!”
“此曲沃代翼之故事也!”刘询笑着做出了点评。
旋即他又严肃了起来,对于中国的正治家来说,他们最大最宝贵的遗产就是先贤留下来的史书与故事。
祖宗们,花了数千年时间,向子孙后代表演了各种称王称霸的细节与过程,又害怕子孙们不学好,于是又亲自表演了种种作死的教程。
就差没有手把手的教了。
虽然,偶有‘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的感叹,但只要能吸取历史教训,规避前人所犯的错误,哪怕是中庸之主,也可以中兴国家。
刘询自是立刻就明白了霍光的意思。
相比较曲沃代翼延绵六十七年,数代人的较量。
如今匈奴这不过十余年的恩怨情仇,不足一提。
但……
现在,小宗却已经有了克大宗的势头。
你问大宗会不会答应?
必然不会!
特别是那些与狐鹿姑走的密切的贵族们,怕是没有一个人会同意并期待这位日逐王入主单于庭。
假如先贤惮强行登基,恐怕内战立刻就要爆发!
故而,先贤惮必须先拿出成绩来折服其内部的那些不服的家伙。
春秋时期,诸侯欲霸,要做什么?
恒公尊王攘夷之后,基本上历代霸主都得做个样子,举行诸侯盟会,对周刘询表示尊崇,然后做做驱逐夷狄的事情。
匈奴人,大概率也会如此!
换而言之……
轮台在先贤惮眼里,恐怕就不止是一个城市了。
它已经上升到了正治高度,是其能否顺利即位的关键!
为了单于宝座,恐怕先贤惮没有什么不敢牺牲的!
醒悟到这一点,刘询的脸色,刹那间就变了。
若匈奴人不惜代价,不惜牺牲,拿人命日夜不停的攻击轮台,以轮台的城墙结构,恐怕撑不了多久的!
毕竟,轮台城只是一个孤悬在外的飞地,一个汉军安插在西域腹地的钉子。
虽然经营了十余年,但终究只是一个飞地。
在战略地位上,远不如居延、玉门、阳关,甚至比不上楼兰。
在过去,轮台是可以放弃的。
所以,其城墙并没有采用居延城的黄胶土夯土法,更别提像长安、太原这样的砖石结构了。
它只是一个简单的夯土建筑,用的是版筑法。
城墙也不算很高,匈奴人只要舍得死人,拿人命来填,死个一两万人,尸体就可以堆磊到一定高度了。
况且,匈奴也并不是完全不懂攻坚。
历史上,他们曾多次攻陷汉军要塞。
而且是经营百余年的要塞!
雁门、太原、磐石都曾陷落过。
“立刻去叫尚书令来……”刘询马上就道,话音未落他就改口道:“不,马上派人去通知少府卿,现在立刻派轻骑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昼夜不休,赶往玉门,通知车骑将军,立刻援救轮台!”
现在整个棋局的关键,就在轮台了。
轮台的得失,关乎胜负。
若李广利不马上去救,可能来不及了。
马上就有着宦官领命而去,刘询却是冷静下来,看着霍光,道:“即使如此,朕恐怕也来不及了……”
从长安至玉门关,少说也有数千里,过去,军报从玉门传到长安,最快的速度也花了五天。
一般情况下,这个速度需要八天。
八天……
八天后,恐怕就算刘德立刻出发,轮台那边也来不及了。
而若轮台一失,郑吉的部署,就将成为汉军的一个大坑!
居延、玉门、阳关,三路大军分成六路并进,任意一路都有可能落入匈奴人的陷阱!
想到这里,刘询就看着自己面前的霍光,想了良久,终于问道:“卿认为谁可以去河西走一趟?”
“河西?”霍光摇了摇头,道:“陛下,就算背生双翅,也来不及啊!”
“况且,如今大战当前,臣认为贸然派将进入河西,恐引军心动摇……”
刘询听着,笑了一声,心中对霍光的这个回答无比满意。
因为,他其实只是在测试霍光而已。
他岂能想不到河西路远,除非神仙,不然根本无法及时赶到!
而且,河西大军素来在李广利控制下,各部的校尉、都尉,基本都和李广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若贸然空降一个带着斧钺的大将过去,恐怕仗还没打,汉军内部已然乱成了一锅粥!
到时候,别说打赢匈奴了,自己不崩就已经很不错了。
“那卿有什么好的意见吗?”刘询问道。
“臣愚以为,若轮台提前陷落,河西军就该立刻撤兵!”霍光恭身说道:“慈不掌兵,壁虎尚且知道断尾求生,何况人乎?”
“嗯……”刘询沉思片刻,然后坚定的摇了摇头,道:“卿所言虽然不错,然则……”
“若匈奴夺我轮台,而朕与朝堂,坐视轮台军民为匈奴所戮……”天子正色的看着霍光,以从未有过的郑重神色道:“朕有何面目,安坐宣室殿上,受天下万国万民尊崇?”
“自古天子者,敬天保民而已,天子之职,唯在敬天保民!”
“太宗训曰:天生蒸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君之所存,唯赖生民!若无万民,天子不如夷狄一酋长也,此魏文侯之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老刘家在别的地方,或许很糟糕。
譬如小鸡肚肠,譬如天性凉薄,譬如喜欢过河拆桥。
但在正治上,却一直很清醒,姿态也素来摆的很高。
历代天子诏书之中,提及次数和频率最多的,就是‘民’,几乎所有诏书,哪怕是任命大臣和册封贵族的诏命里,也能找到叮嘱和训诫其‘安民’‘保民’‘教民’的内容。
这是因为刘氏的法统,来源于高帝斩白蛇起义和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
这是根,经过汉太宗刘恒的巩固、发展以及先帝孝景皇帝的培植,发展至今已经成为刘氏统治十三州的依据之一。
所以,无论如何,哪怕是吃亏,刘氏也不可能放弃自己的招牌。
就像当初,卫满朝鲜挑衅,当时的天子孝武皇帝立刻勃然大怒,置匈奴于不顾,发动大军灭之。
也如当年,大宛人自恃远离汉疆,便杀辱汉使。
于是,贰师大军跨越万里而伐之。
那些当初自鸣得意的大宛贵族和他们的国王的脑袋,纷纷被自己人割下来,送到了长安。
何况,还是与死敌世仇匈奴之间的战争?
退兵?不可能的!
对天子来说,这个事情,只有
一个解决方案——加大力度!
他也只会向都护郑吉下达一个命令——加大力度!
无论如何,汉家军人的血不能白流!
不管怎样,匈奴人必须付出代价!
这就是他——大汉天子,汉太宗孝文皇帝的重重孙子,孝武皇帝的孙子,刘询应该做的事
“除此之外,爱卿还有别的意见吗?”刘询淡淡的问着,语气坚定,不容任何商量的余地!
霍光听着,却是感慨万千。
难怪其为后世文人所不喜,却受到无数人追捧与崇拜。
就这份心气,几人能及?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性格决定命运!
汉以强武而威天下四百余年,哪怕四分五裂,遍体鳞伤之时,也依然可以一州吊打天下夷狄。
即使灭亡,也是轰轰烈烈!
哪怕其亡两千年,也依然在后人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记。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后,霍光低头道:“若是如此,那么臣愚以为,都护郑吉,决不可分兵!”
“居延、玉门、阳关及楼兰兵,当汇为一体,先救轮台之围,再论其他!”
简单的来说,就是不要给匈奴人机会!
尽可能打的保守一点。
在目前的局势下,只要汉军抱团,一步一步推过去。
十余万大军,组成一支拳头,砸向匈奴的天山南麓,稳打稳扎,完全可以在救轮台之后,顺势攻入龟兹、尉黎,甚至深入到天山南麓之后富饶的吐鲁番盆地。
反正,匈奴的主力,其王庭骑兵,根本不可能赶来。
而先贤惮所能依靠的,除了他的本部和别部主力外,就是西域仆从国的军队了。
这些仆从军,战斗力且不谈,战斗意志和决心,恐怕是脆的和纸一样。
事有不逮,就是望风而降。
所以,在霍光看来,都护郑吉不需要那么大胃口,只需要集中主力于一路,横推过去。
那么,先贤惮的主力就不得不在天山南麓的龟兹与汉军决战。
至少,他们也不得不在龟兹与汉军打一场。
这比起河西军之前,那花里胡哨的布置要靠谱的多了。
最起码,不会有被匈奴人集中优势兵力,在局部战场包围、消灭或者击溃一支汉军要强得多了。
就在刘询同霍光商议对策时,黄歇急匆匆的跑了进来。
“陛下,丞相,刚刚得到河西军军紧急奏报:轮台失陷!”霍光叩首道。
“啊!”刘询闻言立刻起身。
霍光也是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怎会如此之快?”
从轮台至长安,一万余里,快马日夜不休,也要七八天之久。
换而言之,轮台的失陷至少是在八天之前。
差不多是霍光与刘询离京的时间,稍微在心里换算了一下,霍光就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
这意味着,匈奴人可能只花了三五天的功夫,就攻陷了轮台!
这简直完全超出了世人对匈奴人的印象!
要知道,过去匈奴人攻城的技术是相当拙劣的。
哪怕其在全盛时期,多半也是靠着内应才拿下的那些坚城。
而轮台显然是不可能存在什么内应的。
换而言之,匈奴人掌握了攻城手段!
便听霍光道:“奴婢听说,匈奴以坚昆王李陵为帅,陵使西域诸国工匠作炮车数十具,又以龟兹、尉黎等国数万人马轮番攻城,轮台抵抗三日后,三面城墙倒塌,再难为继,轮台都尉李晟战死,校尉任侃等率众突围,得脱者,不过两千,余者皆陷于城中!”
“李陵,这个华夏之叛徒!”刘询瞪大了眼睛,像听到神话了一般,但旋即他就低下头来。
史记之中,太史公曾记录了李陵不与汉军为敌的故事。
然而,汉书之中却记载了李陵率军与汉大鸿胪商丘成的大军对峙,并击败后者的记录。
况且,作为穿越至这个时代的人,刘询清楚,太史公在史记之中,对李陵是多有美化的。
旁的不说,史记之中,李陵兵败之前,发现自己的军队里有着随军的军妓,于是认为就是这些女人的存在让自己倒霉,于是全部杀掉的故事,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因为……
如今的汉军,是携带女眷的!
特别是河西汉军,都是带着妻妾的!
河西的移民中,有许多都是奉命前去戍边的军人的后代!
而后世出土的汉简,更是清晰无误的表明了这些事实——汉军,特别是边军,都是带着家眷的!
不然,叫一群男人,在远离家乡数千里之外的河西戍边数年甚至十几年。
除了基佬谁肯答应?谁又愿意答应?
换而言之,李陵杀掉的那些女人,其实是汉军的女眷。
即使退一万步,那些女人真的是所谓的军妓,李陵之前是不可能不知道她们的存在的。
军队里带着女人,而且是几百甚至上千的女人,这么显眼的群体,李陵是瞎了还是聋了?
故而,其实,李陵的行为,真的很不男人,完全就是在甩锅,甚至是在泄愤,将自己的失败,推给一群什么都不知道,原本需要他保护的弱女子。
之后的表现,更是印证了这一点——明明说好了,大家一起突围,不成功就成仁。
更放出了大话:“公止,吾不死,非壮士也!”
感动的其他人稀里哗啦,跟着李陵一起拼死突围。
李陵的副将韩延年更是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与匈奴人战到力竭而亡。
李陵呢?
单于骑兵之前,忽然就想通了,觉得不值得,很快就翻身下马投降了单于。
只是可怜当年跟随他一起突围的那数十名壮士,以及在浚稽山群山之中,追随在他左右,不离不弃,死在深山与荒野之中的将士们。
想到这里,霍光忍不住叹道:“李少卿啊李少卿,汝祖汝父,一世英名,将因汝而尽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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