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增可以冷处理。
常惠却等不了了!
河西军和居延都尉的损失,是绝瞒不了太久的。
只要大军一回玉门关,全天下都会知道——张安世祸国殃民,而他们这些张安世的嫡系部将,更将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沦为棋子,永无出头之日!
只要想想当年李广利的大宛战争结束后的事情,常惠就能知道,这次的风潮会有多大了!
大宛战争结束时,不过是大军有一部分还留在西域,都能被人造谣——李广利不怜士卒,归者十不足一。
更传出了大宛一战,汉军死者五万余的惊天谎言——整个大宛战争,前后四年,汉军投入的总兵力,也就不过四万余……
换言之,在大宛战争中参战的汉军士兵,平均每一个人死了不止一次。
如今,汉军真的损兵折将了。
传回长安,恐怕就不止是不怜士卒了。
说不定,一个当代马服子的名头马上就能安在张安世头上来。
而整个汉军上下,恐怕都得在长安人嘴里平均死个三五次。
这不奇怪!
当年,天山战役的时候,长安就曾有流言说李广利大军战死三万多……
可问题是,当时李广利麾下统共也就三万骑——其中有一万,还是负责后勤辎重的后卫骑兵……
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一切就无可挽回了。
汹涌的民意,将推动朝堂,对此事采取一刀切的政策。
那时,不止将主张安世将下场凄惨。
常惠自己这样的将领,难逃一劫。
最可怕的,恐怕是连底层的士卒也将被牵连。
甚至战死、牺牲者,统统被污名化。
他们的牺牲将白白浪费。
不会有抚恤,不会有优待,其遗孀父母子女,统统将活在他人的白眼之中。
更要命的是,恐怕连已有的战功,都可能不会有兑现的时候。
这样的恐怖未来,绝不是脑补。
历史上,已出现了许多次!
譬如吕后长兄悼武王吕泽,辅佐高帝,平定天下,军功在诸功臣中名列前三,可与韩信、萧何媲美的大人物、军事领袖。
但是,在现在有几个人知道吕泽?
其部将,又有几个人在史书上留名了?
吕泽前车之鉴,如此明显,常惠怎能不恐惧?!
所以,在令居这几日,他是疯狂的结交朋友,想尽办法的探听消息,拉好感。
虽然他知道,这样做可能是白费功夫,然而这却是他唯一的办法了!
终于,在等待了数日后,常惠得到了通知:尚书令于护羌校尉官邸设宴款待常公。
这让常惠既紧张又兴奋。
便连忙开始打扮,做好准备。
等到晚上的时候,一个官员来通知:“常公,尚书令有请!”
常惠于是连忙戴上冠帽,系上绶带,跟上来者,前往护羌校尉官邸。
此时,天已经黑了。
北风呼啸在令居塞中,刺骨的寒风,让常惠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望着眼前的黑夜,他不由得忐忑起来。
他知道,此行将决定他与他的将主以及部下等十几万人的荣辱存亡。
因为……
现在的局势下,唯一有可能并有能力救他们的,就是那位尚书令了!
其他人都不行!
在忐忑中,常惠走入护羌校尉官邸。
一进大门,熊熊燃烧的篝火盆便映入眼帘。
几盏油灯挂在墙壁上,将官邸的院落照的犹如白昼一般光明。
常惠知道,这些油灯中燃烧的是大司农的海官衙门的最新特产——来自大洋,名为鲸的巨兽油脂所提炼的灯油。
传说,最初大司农的海官衙门,捕得那些巨兽,提炼了油脂后,并不知道用途。
还是经过当今陛下指点,方才如梦初醒。
于是,这些油脂被用来照明、润滑以及保养军械。
结果效果好的出奇,就是现在连长安宫阙之中的宫灯与贵族家庭的日常照明,也开始弃桐油而取鲸油。
不过,鲸油价格昂贵。
一桶便直数千钱,只有真正的顶级贵族与豪商才能用之每日照明。
一般的贵族、两千石,便只能买个几桶,专门用于书房照明。
想着这些事情,常惠便不由得感慨起来:“陛下,真不愧孝武皇帝之后啊!”
全知全能啊!!
而且,陛下现在正如日初生,朝气蓬勃,而己方却已然腐朽堕落,垂垂老矣,再不能饭。
不然,也不用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居然只能向一个年轻新贵哀求,恳求对方出手相助。
这样想着,常惠内心就忍不住哀伤起来。
因为他明白,今天之后,无论事情的结果是怎样?
结局都只有一个——尚书令独自威武,在培养其他将领,而刚刚如日中天的张系跌落云端,再也不可能作为一个强大到足可影响国策的势力而单独存在了。
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变成一个二流势力,苟延残喘罢了。
“常公请!”引领的官员,推开一扇门,对常惠拱手道:“将军已久候明公多时矣!”
常惠点点头,提起绶带,跨过门槛,进入里面。
一进其中,常惠就感觉到浑身都温暖了起来。
室内的温度,恍如初夏。
几盏鲸油灯,将这其中,映照的宛如百日。
他微微抬头,便见到了那位久别的中年人,如今的大汉列侯、尚书令,帝国最高统帅的心腹。
天子所赐的白旄节仗,便放在其身侧。
但偏偏,这位尚书令,却生了一副书生模样。
看上去文质彬彬,肤白、体态修长,似乎风一吹可能就要栽倒。
但常惠知道,这些都是表象!
他眼前的这位,是真正的猛兽。
也是军方排名前几的名将,是因为当今陛下,身边无人,所以才转为尚书令。
所以,他上前长身一拜,恭敬无比的拜道:“末将常惠,拜见尚书令!”
“常公免礼!”端坐于上首的那位中年权贵,微微一笑,和当初一样轻声笑道:“一别多日,却不想能在令居与常公再相逢!”
“请常公向车骑将军转达本将的问候!”
常惠连忙再拜:“将军厚爱,末将必定转达!”
“请坐……”对方笑着起身,走上前来,扶着常惠,坐入席中,然后又命左右端来酒水点心,然后招呼起来:“令居苦寒,不如长安,只好略备薄酒,款待明公,还望明公不要介意!”
“岂敢!”常惠连忙举起酒樽敬道:“能得将军不弃,亲自招待,末将感恩戴德!”
于是便将手里的酒樽中的酒一饮而尽。
车骑将军近来可好?”韩增笑眯眯的看着常惠问道。
常惠闻言,立刻顺杆说道:“不敢欺瞒将军,车骑将军近来有些不顺……”
“此伐匈奴日逐王先贤惮,虽则夺其辎重,将之逐出天山以北,然而……”常惠小心的选择着措辞:“却不意为叛徒李少卿所设计,于天山脚下略有挫折……”
“索性战前的战略基本达成,故而车骑将军特命末将来此向将军足下汇报……”
“汇报?”韩增眯着眼睛,满含笑意。
“然也!”常惠却是直起腰杆,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君侯如今为尚书令,秩比中两千石,天子钦赐节仗,车骑将军敢不问尚书令安?”
这个马屁,真的是拍的整个官衙内外的韩增部将舒服无比。
许多人甚至飘飘欲仙起来。
毕竟,来者可是车骑将军张安世的得力助手,左膀右臂,更代表着张安世亲自来此。
他居然能伏低做小,将姿态放低到这个程度。
真的很了
不起!
许多人一下子就对常惠和张安世产生了好感了。
当然,这种好感对两个不同的势力来说,廉价的如同长安花街柳巷之中的妓**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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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愿意,分分钟都可以翻脸不认人。
但,至少在此刻,大家都很高兴。
特别是续相如和辛武灵,更是忍不住微微抿起嘴唇来。
连张安世都低头了?
那岂不是说明,自家立刻就要起飞?
未来之天下,必是自家的天下!
韩增却只是笑了笑,道:“车骑将军太折煞鄙人了!”
“请常公转告将军:天子之臣,无有高低贵贱,皆为陛下社稷而效命而已!”
心里面,韩增和镜子一样清楚。
常惠现在之所以跪舔,不过是想他出手拉一把张安世。
然而……
没有点实际的好处,凭什么让他出手?
还是那句话——正治没有对错,没有原则,只有利益得失!
作为一个派系的首领,韩增对此有足够清晰的认知。
为了防止自己膨胀,他现在甚至命韩央每天早晚提醒他一遍:韩增,你不是一个人!你身系数十百万人荣辱生死!若为一时之快而肆意妄为,汝一人之伤也就罢了,牵连无辜士民,波及数十百万人,于心何安?!
这样做的效果非常明显!
韩增现在无论做什么事情,特别是对外的事情的时候,都会斟酌再三,仔细思量。
因他清楚,他必须做到毫无差错!
也决不能因自己的好恶,而影响大局!
铁憨憨似的,只顾自己,受伤的必定是他的家人、朋友、部将与追随者。
就如现在,哪怕他有心拉一把张安世来平衡朝局,稳定正局。
但是,若没有足够的让他满意的好处。
张安世有多远滚多远!
大不了,不过是等张安世垮台的时候,去捡漏罢了。
又不是没见过人捡漏!
大毛崩了的时候,兔子捡漏的姿势,就是教科书级别的示范!
常惠是个聪明人,听着韩增的话,立刻秒懂了其中的意思。
对此,常惠毫不意外。
他甚至狂喜了起来!
榷市上最怕的不是有人漫天开价,而是无人问津。
有人开价,就意味着有达成交易的可能性!
勉强按捺住内心的欢喜,常惠再次上前一步,拜道:“将军,车骑将军此番命末将前来,特地给将军带来了一件礼物……”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布条缠起来的圆筒,然后放到地上,打开其封装,露出藏在里面的事物——数十张长达七尺以上,宽一尺五寸的白纸。
常惠将这些白纸捧在手中,呈递到张越面前,说道:“将军请看,此乃车骑将军命末将所献之西域地理、河川并漠北地理山峦图……”
“此外,西域诸国王室简报及其国土、人口、胜兵也各有所述!”
张越听着,立刻郑重的接过这些白纸,脸上欣喜若狂,一边看一边赞道:“车骑将军真是有心了!有心了!知吾好历史地理,便以如此重礼相送,请明公待转达感谢之意!”
这些地图、文字与情报,不止是地理、情报。
更代表一种仪式——张安世在用这些东西告诉张越:只要大兄弟可以拉我这一把,那么西域、漠北的种种一切,俺都愿双手奉上!
而这正是韩增想要的态度!
救你可以!
但,地盘得给我让出来,培养新的将领!
张安世既然表明了态度和诚意。
韩增自也不能不回馈一下,他命人收起那些白纸,然后对常惠道:“车骑将军困于天山之事,吾亦有所耳闻……”
常惠马上竖起耳朵,认真的听了起来。
就听那位尚书令道:“这样,车骑将军等待援军,我等会为车骑将军料理一切!范将军明日就会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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