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地大,天子最大,既然天子都说是小孩子了,那么韩增必须也只能是一个不谙世事,但满心赤诚的赤子。
对于这样单纯的大臣,谁要是黑他,那肯定良心坏掉了,该去先贤陵前,负荆请罪,面壁思过!
于是,霍山只好道:“尚书令韩公赤子之心,臣远远不及也!”
“那就拟诏吧……”刘询道:“河西生民多艰,朕实心有戚戚然,乃免今年河西租税,无出明岁徭役!”
“臣谨诺!”霍山只好磕头再拜。
心里面,霍山却是有无数的疑问。
因为,他知道,这个事情应该是车骑将军张安世在负责,张安世在推动,张安世在请求的。
如今,韩增却忽然冒出来,主动上书请求建议。
若是此事没有得到张安世的同意,这就是越俎代庖,狗拿耗子!
更会让天子以及朝臣都生出恶感来!
可不会有人喜欢一个随随便便把手伸进不属于他的地盘的家伙!
尤其是正坛上,规矩与传统的力量,大的不可想象!
换而言之,只要韩增没有脑子坏掉,膨胀到以为自己可以单挑全世界了。
那么这个事情必然是得到张安世同意的。
而且,很有可能是张安世主动提出来的。
那么问题来了,张安世为什么会这样做?其目的何在?
霍山都不需要想太多,就知道——张安世这样做的目的何在?
“张安世,真的是运气好啊……”霍山忍不住在心里哀叹:“这样都能被他找到生路!”
毋庸置疑的事情是——现在天子已经同意按照韩增的建议,免去今年河西的租税以及明年河西的徭役、杂税。
其潜台词,自然就是——小孩子和张安世的交易,朕知道了,朕没有意见。
错非如此,陛下是不可能说那些话,更不可能特意用小孩子三个字的。
而小孩子这三个字,简直用的太妙了!
就像当年,骠骑将军霍去病射杀李敢。
然后孝武皇帝轻飘飘的一句‘骠骑将军臣霍去病年少枉为,朕实心伤,乃罚其待罪漠南,无诏书不得回京!’一样秒。
《控卫在此》
当时的李氏家族听到这个结论,心里面恐怕只有‘我去年买了个表’。
李敢,陇西李氏的第三代佼佼者,家族的希望与未来。
被人一箭射死,按照汉律——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的铁律,霍去病起码也该是死罪!
哪怕其功高当代,也得如此处置,哪怕是最低标准,也该以其冠军侯的侯爵与封国来抵罪,并降上三五级,从常设将军打回校尉,即使是做个样子,也得在长安抠脚面壁半年,才能有机会复出。
但是……
孝武皇帝却一句‘霍去病年少枉为’轻飘飘的放过了。
至于待罪漠南,更是等于赤裸裸的告诉天下人——莫挨朕的骠骑将军!
无诏书不得回京的潜台词则是——有诏书就可以回京了。
当时的天下人和李家有多懵逼,霍山相信,这个事情传出去后,长安公卿就会有多懵逼!
可惜,和当年一样,现在的公卿,对此将是无能为力!
天子的意志,就是天条!
天子要放张安世一马,谁能按着头继续打?
更不提,张安世如今还有了那韩增的背书。
可以预料,长安城里的那些太学生们,在知道这个事情后,恐怕会找各种角度给张安世洗地。
说不定,能把人家洗的又白又嫩,变成一株清清白白的白莲花!
想到这里,霍山就忍不住再次哀叹起来。
这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丢!
虽然他与那韩增私交不错,但,今天这个事情,真的让他很难不嫉妒,很难不骂娘!
他霍山侍奉天子和韩增同日,劳心劳力,却不及韩增满打满算出差这段时间!
御史大夫魏相走出宫门,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
虽则如今是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的季节,但他依然感到,自己的后背内衣湿哒哒的。
不过……
“总算是过关了……”魏相低着头,叹了口气:“虽然狼狈,但到底保住了御史大夫之位!”
只要还是御史大夫,便一切皆有可能。
更不必说,他还是陛下登基选拔出来的第一波三公,有着天然的优势!
即使不能和过去一般,起码也能保有不少权力。
只是……
“却不想,是韩增救了我一命……”魏相沉默着看向前方,那些越来越靠近的官员们,内心之中有着说不出来的滋味。
被曾经假想的政敌所救?
尴尬、难堪、庆幸……
还有纠结、愤恨、心悸……
种种情绪,不断闪现,让魏相都不敢抬头看人。
“御史大夫……”对面传来了大鸿胪徐栗的声音:“您面圣出宫拉?陛下有何训示?”
魏相闻言,抬起头来,露出一丝苦笑,道:“大鸿胪自去面圣,便知陛下的意思……”
徐栗呵呵的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带着他的僚属,径直向前走去。
而这些人,在经过魏相身边时,全部侧目以对,对魏相投以注目礼。
无数双眼睛,都在魏相身上长久停顿。
好奇、不屑、嗤笑……
每一个人的眼神中,都有着各种各样的神色。
看的魏相怒火中烧,偏偏发作不得,只能急急忙忙登上马车,匆匆忙忙的远离这是非之地。
…………………………
“咱们这位御史大夫可真是运气好呀……”建章宫宫墙上,执金吾胡建调侃着道:“这都能保住相位,自陛下即位以来,第一次大败,能保住御史大夫位之人!”
在胡建身侧,霍光远远的眺望着魏相的马车远去,嘴角浮起一丝不为人所察的失望之色,嘴上却是轻松的说道:“书云:元首明哉,肱骨良哉!圣天子自有安排,我等臣子,唯俯首从命而已……”
但语气之中,却已流露出了明显的不满。
这也正常!
汉家正坛,现在的两座大山,死死的压制着
后起之秀的发展空间。
这就是霍家一党、还有就是张安世集团!
别看霍光父子如今已经如日中天,但是,潮起潮落,乃是常有之事。
根本原因是,其手握大权,又有皇太后,皇后为奥援,牢牢把控住了丞相府、太仆又与胡建等人联盟,将大半朝野势力压的死死的。
后起之秀想要发展,想要建立势力,便要面对被其牢牢控制二十余年的朝堂。
而张安世集团现在就更夸张了!
其雄踞河西,控制帝国对外军事活动。
更在朝堂上,建立起庞大的人脉网络,占据数不清的重要岗位。
然而其他人,也只能在夹缝中求存罢了。
好不容易,等到了张安世集团崩盘,正准备大干一场,抢班夺权之际。
那位曾经的小弟,却忽然出手,奶了一口张安世。
还被奶活了!
从这几日,天子诏书中的措辞,越发温柔、轻微就可以看得出来,张安世十之八九,已然涉险过关。
其惩罚最多不过可能是罚酒三杯,下不为例,面壁思过,三省其身。
而张安世集团,丢掉的只是一个河西与对外权力。
其在朝野,依然控制着无数重要部门。
其中就包括御史大夫府这一至关重要的机构!
若仅仅只是如此,霍光还不至于生气。
毕竟,他二十年前就大权在握了。
张安世,经过此事,也不过是秋后蚂蚱,蹦跶和活跃不了多久了。
对霍光而言,真正的麻烦在于——受张安世集团变故,朝野势力洗牌的影响。
现在,曾与他亲密无间的战友们,都有些要分道扬镳的意思。
尤其是太扑与大司农这两个人。
这两人,一个在寻思着摘桃子,想等着张安世集团倒台后,上位御史大夫。
另外一个则寻思着想要建立属于他本人的势力。
不想再给外界留下‘大司农与霍光是好友至交,亲密无间’的印象。
这是人之常情,物之自然。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嘛。
没看到如今连当年的小弟张安世,都有了些自己的小算盘了?
所以,霍光和胡建悄悄走到一起也就可以理解了。
正坛上的事情,总是这么的波云诡异,迷雾重重。
“车骑将军还有十天,就要重新进驻楼兰了……”胡建忽然说道:“丞相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什么想法?”霍光揣着明白当糊涂问道。
“令婿在令居做的不错啊……”胡建也不客气,索性挑明了:“虽然新任护辽将军,但是毕竟是散衔吧?丞相何不考虑,为令婿争取一二?”
他眼中闪过一丝寒芒:“今,西域都护府之立,已是箭在弦上,西域都护府一建,自是不会独美天下……”
“幕南都护府之筹备,怕也要提上日程了吧?”
“令婿文武双全,若都尉愿意,应该可以拿下那幕南都护之职吧?”
霍光听着,只是笑笑。
幕南都护府首任都护,他女婿范明友,确实有能力也有资格竞争。
同时也是最有希望赢得这一在如今帝国军事、经济和正治版图上至关重要一个职务的人选之一。
毕竟,范明友潜能不错,人品杰出,在令居数年,建功立业,连天子都夸赞过。
而且,范明友还与那位鹰杨将军私交甚佳。
是少数可与之把酒言欢的年轻将领!
若范明友要出任幕南都护,鹰扬系是没有话说的。
而若鹰扬系默许甚至赞同,那么这个任命便将没有任何障碍。
只是……
霍光看着胡建,问道:“那么依韩公之见,那护羌校尉,谁去继任最是合适?”
这个问题一出,胡建顿时呵呵的笑了起来,赞道:“丞相,真乃当代俊杰!”
“犬子胡安,允文允武,若都尉不弃,愿毛遂自荐……”胡建脸不红心不跳的直接说道。
霍光听着,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再未答话。
护辽将军换幕南都护?
乍一看,是他赚大了!
可惜……
如今谁不知晓,那河湟开发,乃是当今天子亲自在抓的事情?
这是正要出成绩的时候
而一旦如此,届时朝堂上分功劳,哪怕护羌校尉是头猪,都必能分润许多,沾上许多光。
旁的不说,看看如今的考举的那些文官就可以知道了。
而从前,在长安无人知的陈万年,如今已是天下知名的名臣。
从前,不过是郁夷一个小小的不入流的农稷官的赵过,现在更是天下有数的能吏,为士人百姓称颂的贤能。
至于太学生们,更是在关中镀了好大一层金。
不过一年,就完成了其他需要十年、二十年才能积累下的人脉、关系、名声。
随便一个亭长、乡官,只要愿意,外出就是县尉、县令起步。
而关中各乡的蔷夫、游徼,乃至县衙有司的能吏,若是肯答应去外郡,至少是郡司马、主薄一级的大员!
这些也就算了!
关键是,这些人还都有着一层其他人,拼命想要却很难得到的‘名臣干吏’光环。
便可以知道,一个好名声有多么重要了!
可以这么说,好名声是成为九卿的关键。
声名狼藉之人,再怎么样也不可能爬到九卿的高位上。
故而,胡建的用心,已是昭然若揭。
霍光岂会上当?
然而,胡建却不死心,厚着脸面,继续说道:“丞相,还是考虑考虑罢……”
“幕南,如今已非旧日之夷狄荒漠之土,乃是一个金山银矿啊!”
“其所产羊毛、羊绒,牛马牲畜,不过数月,便输入内郡价值超过十余万万之巨,而内郡输幕南之布帛、茶叶、盐铁、药材、粮食,亦累计价值数万万……”
“令婿若为幕南都护,不消数载,便可为都尉经营出一大臂助,使都尉得一奥援!”
“更可借机染指兵权,在军方拥有影响力!”
“汉家之朝堂,自高帝以来若无军方之支持,则不能为相!丞相虽然春秋鼎盛,但是也应该是清楚的关键……”
霍光听着,心中有所松动。
胡建说的确实是事实!
自有汉以来,历代御史大夫,除了少数几个是天子扶起来的傀儡外,剩下的实权御史大夫不是军方大将,战功赫赫的功臣,便是与军方关系密切的能臣。
而现在,随着天子登基,旧的权力结构体系崩塌,新的权臣还在萌芽之中,除了那位韩增外,剩下的人,无不是百舸争流,各显手段,处心积虑的想要在未来的朝堂上拥有一席之地。
至于霍光这样野心勃勃,想要在将来拥有自己舞台的人物,更是已经开始谋划着天子驾崩后的世界,并为之落子。
显而易见,想要在未来,太子登基后,站稳脚跟。
军权,特别是可以为他出头说话的军权,至关重要!
而胡建所言,确实有道理!
漠南,随着羊毛与牲畜贸易的兴盛,已经渐渐成为了帝国版图的重要一环。
而且,其继续发展下去,有在将来自给自足的潜能!
若霍系可以控制和掌握当地的资源,建立权威。
只是……
霍光抬头看向胡建,问道:“胡公如此苦心,所图的又是什么?”
“胡文如今已是雁门太守,如今又欲以胡安为护辽将军……”
“明公所图甚大啊!”
胡建听着,咧嘴一笑:“怎敢与丞相宏图大志相比?”
“说,只是想守住这祖宗基业罢了!”
胡文为雁门太守,胡安再为护辽将军,自己的女儿胡未央若有幸再给那位执金吾赵将军几个孙子。
那么,老*胡家未来的地位就稳了。
说不定,将来可能还有机会,窥伺御史大夫之位——假如那位鹰杨将军不想入朝为相的话。
而这完全是有可能的。
届时,胡家便可以实现开宗列侯的伟业!
只是想想,胡建都觉得刺激!
可惜,霍光根本不信胡建的话。
因为,过去数十年的例子已经证明——政客的嘴,骗人的贵!
就不谈别的了。
那江充、苏文与马家兄弟还有阳时主,过去和霍光关系多好?
特别是江充,传说和霍光还是同榻之交,据说一度如胶似漆。
霍光甚至还曾将自己的爱妾送去给江充享用,只求江充一笑。
但现在呢?
江充、苏文、马家兄弟怕是骨头都烂掉了。
而霍光却反过头来,和那位曾经恨之入骨的张安世好的不得了。
儿子成了人家的迷弟,女儿更是送到其身边,任由其享用!
霍光岂会信胡建?
他可不想被这帮家伙卖了!
但,也不好直接拒绝,毕竟,胡建还是很有用的!
旁的不说,他控制的光禄勋,便是未来数年内,这长安城内最重要的机构。
所以,霍光只好浅笑一声,道:“胡公请容我考虑考虑……”
胡建笑道:“丞相慢慢考虑,某家不急……”
心中却已是冷笑连连,暗道霍光胆小,根本没有乃兄霍去病一成的果决!
……………………
玉门关。
韩增登上这座城塞的城头,远眺西域。
只见风雪漫天,狂风呼啸。
他伸出手,迎着风雪,满意无比的对左右道:“大丈夫,当如是哉!”
张安世既然要重返楼兰,这河西就是他的地盘了。
而有了河西,西域自然是囊中之物。
当然,现在,西域还吃不下,也吃不了。
得慢慢来,先把河西这边的事情搞定,让河西拥有自给自足的能力,简单的来说,就是种田!
时间不需要多!
三年足矣!
屯田三年,精修内功后,就可以支持大军进军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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