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二十年前,中国还是一个自行车王国,那么这几年里,这个王国已经被电动车所占领,尤其是在农村地区和三四线城市,电动三轮车绝对是排在第一位的交通工具。这种车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仅便宜实用,拉人拉货两不误,还能够自由穿梭于大街小巷、田间地头。
罗方伊和张智尧坐在三轮车上,任由中年妇女一路驰骋,两人随着道路的颠簸与泥泞忽上忽下,一头飘逸的长发在风中恣意飞舞,好不潇洒,好不快活。
北方的夏秋时节,落日来得特别晚。几千年来,虽然历史的车轮将一切反复碾压、改变,但有些习惯在中国农村依然承袭着,比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尤其是在农忙时节,人们看不到太阳下山是不会回家的。
罗方伊和张智尧在孙家疃的乡间小道上穿行着,目光所至,几乎成了水的世界。两人每到一处了解灾情,总会围上来一大群村民,后来人越围越多。两人仿佛成了被簇拥着的明星。
“你们是省城来的记者?”
两人被围观着,一个中年男子突然从人群中挤了进来,冲着他们问道。
罗方伊看了看这人的装扮,皱巴巴的t恤,卷着裤腿的裤子,腰带扣下边的拉链露出了一小半。再看看长相,黝黑的脸庞,腆着肚子,头发虽然很短,但是并不整齐,鬓角也已经斑白。人是衣裳马是鞍,这句话在农村也一样适用。对于经常跑农村的记者而言,普通农民和村干部通过穿衣打扮就能看出来区别。不用说,这人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是啊,怎么了,老乡?”张智尧毫不顾忌。
“你们来一趟不容易,时间有限,别听他们在这里说些不痛不痒的。我带你们去看看俺家的地。”男子说着话,就伸手要拉扯着张智尧走。
“张老倔,啥叫不痛不痒?你家的地正好在那山沟沟里,自然是淹的厉害。”
“去去去,不给你们这帮老娘们胡咧咧。”
张老倔?这名字够倔的。人如其名,张智尧和罗方伊能够强烈地感受到他倔强的气场。
张老倔一脸严肃,从众人围成的密密实实的圈子中拨开一通道,将张智尧和罗方伊拉了出来,走到一辆农用三轮车前。此时已经日薄西山,落日烤地瓜般的光芒将每个人的脸色染红,阵阵微风偶尔从树林中吹来,还有丝丝凉意。
“两位记者,委屈你俩了,嘿嘿。”张老倔从三轮车里揪出一件汗衫,使劲将车子两侧反复擦拭,又看了几遍。
“嗯,干净了。你们坐上来,俺带你们过去。老婆子,你也上车。”
听到张老倔粗犷的召唤声,旁边的中年女子右脚踩在轮子上,左腿一迈,跃上了车斗。她不急不忙地弯下腰,伸手将张智尧和罗方伊拽上车来。
“嘿!大家伙都让一让啦,别挡道,别挡道。”张老倔扯着嗓子大喊一声,围观村民自觉分立两侧,留出一条宽敞的道。
电车三轮车憋足马力,随着一阵“哒哒哒”的剧烈马达声响起,车子一溜烟蹿了出去。
与村口的泥浆路不同,村里的农田区地势较低,依然有很多积水,一些积水深的地方早已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田,哪里是沟——就像歌里唱的那样:“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除了没有风吹稻花之外,一切都还好。
意境本来可以很美,如果没有这糟心的水灾。
虽然小道变成大河,张老倔依然开得风驰电掣。这里的路他已经走了几十年,闭着眼睛都能分辨出哪里是路,哪里是田,哪里是沟。
纵横阡陌之间,五六条条红蓝绿色的管子铺设在地块之间的小道上,好像人体器官模型上一条条粗细不一的血管。有些管子已经太过破旧,在水压的作用下,破口处形成一道道喷泉,从道路的一侧喷向另一侧,有的缺口处水流大,有的缺口处水流小。
其中最大的一处水流,已经像水帘洞一样将整条道路封上,完美的水流弧线在阳光下散发着美丽的七色彩虹。
张
老倔看着水帘洞,一脸愁容。咋过去呢?如果开足马力硬闯过去当然可以,无非是把自己和老婆淋了个落汤鸡,权当是洗免费澡。可是,身后这两位都是省城来的大记者,贵客!总不能让人家挨淋吧?
琢磨了半天,张老倔都想不出更好的方案来。
张智尧和罗方伊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两人犯难了,如果开足马力硬闯过去当然也可以,无非是把两人淋成落汤鸡。可是,他们不想成为落汤鸡。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老头子?想啥呢?咋还不走?太阳马上就下山了!”在后方护驾的老婆一顿催促。
“俺也想走,可是你看……”
张老倔的媳妇儿是个能人,脑子转得快,面对眼下的困境很快想出了法子。
“老头子,下来!”张老倔的媳妇儿从车上跳下,没等张老倔反应过来,一腚将他从座子上撅下来。
张老倔摔了个踉跄,还是不明白她的意思:“几个意思,老婆子?”
“俺来开车。”张老倔的老婆态度坚决。
“咋的?你技术比俺好?”张老倔心里头一千个一万个不服。
“嘿嘿,没你好!”
“那你为啥让俺下来?”
“你去那里!”张老倔的媳妇儿噘了噘嘴。
张老倔看了看她噘嘴的方向,那道水帘洞?他还是不懂。
“你去把水眼堵上!”张老倔媳妇儿发号施令。
张老倔这才明白她的意思:以身堵水眼!
这是个大胆的决定。张智尧心灵受到深深的震撼,不禁对这个农村老婆子暗自佩服起来。
众人惊讶间,张老倔已经走到了水帘洞旁,整个人伸开双臂,弯着双腿,像一只四肢叉开的螃蟹一样站立好。在夕阳的逆光中,他巨大身躯的剪影看上去颇为壮烈,像极了斯皮尔伯格导演的电影《战马》中的那匹马。
张老倔犹豫几秒钟后,似乎做出了重大决定,弯下身子挡住水柱,水帘洞的美丽彩虹消失了。不过,巨大的瀑布一股脑地涌向张老倔,让他瞬间湿透。张老倔一边擦拭着脸上的泥水,一边夸张地挥舞着手臂。
“快!快走!”他是个中国好男人。
张老倔媳妇儿甩了一个充满爱意的眼神,狠狠踩下油门,冲了过去。
这一幕极其短暂。罗方伊和张智尧甚至正在被颠簸得迷迷糊糊,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张老倔已经上了车子。
他果然遂了自己的愿,成了落汤鸡。
“俺滴娘唉,这水真臭。”张老倔已经没有力气倔强,咧着嘴牢骚。
“那当然了。说不定隔壁老孙头拉的屎就泡在这水里,他经常在这块地头大小便。”张老倔的媳妇儿没有表示半点安慰,反而火上浇油。
看来,她对村情很了解。
“呸呸,俺还喝了两口!”张老倔赶紧吐了两口痰。
张智尧和罗方伊哈哈大笑起来,不过,刚刚发生的这一幕将两人深深震撼到。从业这么多年,他们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这让两人想起了战争年代群众护送子弟兵的那些故事,情节竟然如此相似。
车子继续一路向前。张老倔脱掉上衣,将水拧掉。
“老乡,你刚才不用这样,直接开过去就行。我们不怕挨浇。”罗方伊看着已经湿透的张老倔,有些内疚。
“那不行,你们身子金贵,可不能让混了老孙头屎尿的水沾了你们一身。”张老倔果然是个实在人,说话也很实在。
“采访是记者的本职工作。”张智尧给了一句很官方的解释。
“俺可是听说了,记者是无名之王。你们厉害得很!”张老倔为张智尧竖起了大拇哥。
“老头子,那叫无冕之王,没文化真可怕!”张老倔的媳妇儿回怼一句。
这两口子,上辈子应该是一对冤家。不过,张老倔已经适应甚至享受了这种冤家的状态,赶紧点头称赞。
张智尧听完这话,笑了笑:“我可不是无
冕之王,我是王的男人。”
听到这句络流行语,罗方伊也十分配合:“那我就是王的女人。”
“啥?谁的男人?谁的女人?”张老倔上了年纪,压根听不懂年轻人的语言体系。
“老头子,又不懂了吧,这是人家城里人的玩笑话。王的男人、王的女人,指的是隔壁老王!”张老倔的老婆一通解释。
连隔壁老王都知道,果然是一个新潮的老婆子。
张老倔又像捣蒜一样不停地点头。
张智尧和相视一笑。算了,甭解释了,解释了他们也不懂。
就这么笑谈之间,一车人到了张老倔家的地头。
“两位记者,你看看俺家的地。”张老倔从地上捡起一根长长的树杈,试探着插到庄稼地里,然后又将树杈拿出来,扔在地上。水痕几乎没过了树杈。
“你看看这水,得有一米多深了吧,这庄稼算是全毁了,今年收成是没戏了。”张老倔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嬉闹劲儿。庄稼就是他的命根,庄稼没了,命根就没了。
张智尧认真地在采访本上记着张老倔说的话,罗方伊则是拿出相机一通拍摄。
“地里种的啥?”庄稼被塑料大棚遮挡着,罗方伊看不清里面种的什么。
“啥也没种。”张老倔的回答简洁明了。
罗方伊几乎要喷饭!pardon?啥也没种,那有啥可损失的?
张老倔看出了罗方伊的质疑,急忙解释道:“这大棚本来是种黄瓜和西红柿的,现在还没到育苗的季节。不过,这几个大棚已经被水泡了快一周了,即便不塌也不能用了,这地也不能用了,得重新耕。”
“老乡,这大棚建的时候花了多少钱?”张智尧问道。
“小二十万。”
“全泡汤了?”
“是啊。”
罗方伊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可要比一般的庄稼地损失惨重。
“老乡,在孙家疃村,像这样的情况多吗?”张智尧问道。
“三百多个大棚,淹了一半,”张老倔回答,“你们看到那些排水管道了吧,就是呲俺一脸的那些塑料管子。”
罗方伊和张智尧点点头。
“那些管子没用。”
“为啥?”
“没地方排水。这水排到路上又倒淹过来,而且,地下水也会回流。所以就这么泡了一个星期。”张老倔回答。
张智尧像是发现了宝藏一样在本子上飞快地记录这些话。果然不虚此行,就凭这些见闻,就能写出一条重磅稿件。
两人在孙家疃采访完,天色已黑。罗方伊翻看了一下采访本,灾情范围、受灾情况等信息都已经十分翔实。俗话说,七分采三分写,有了这些素材,就像是吃了定心丸,不愁了!
张老倔将张智尧和罗方伊送到村口。三人挥手道别。
司机王哥等了一个下午,早已经昏昏欲睡。
三人会合后,顺着一条乡道返回酒店。
乡道虽然是柏油路面,但是因为年久失修,路面的沥青早已开裂,在大车的反复碾压下形成零碎的石子,看上去坑坑洼洼、崎岖不平,再加上乡村公路本就很窄,即便是没有什么车辆,速度也上不来。
道路两旁民房的墙上,齐刷刷的一层白色油漆,上面是各种各样的宣传标语,关于移风易俗,关于养老,关于电商。这些年,罗方伊也去过很多地方,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跨越几百公里,却能看到几乎一样的宣传标语,这种感觉让人既陌生又熟悉。
车子缓缓行驶着,道路两侧的杨树“哗哗”作响。夜幕中,农户家里亮着灯的却并不多。也许,农村真的没落了吧。
因为车灯仰射的原因,两侧的树木笔直高耸,在天际处融为一体,在灰蓝色的夜幕之下,勾勒出一个“a”字轮廓。
此时正是收获的季节,道路两侧的麦田里,是扎成堆的麦垛,在夜色剪影下像一个个小山包,空气里弥漫着麦香味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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