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色大亮,于志龙终于在胡床上一醉方醒。昨日他一时高兴,多饮了几杯,不免感到昏眩,趁着自己还多少清醒,再令孔英代自己多与座下的本地商户、士绅等行了一遍酒,这才在几个姿色秀丽侍婢的小心搀扶下,先行退入后室歇息。
这几日于志龙一心忙于军事布局,随后又部署军政诸事,他虽未亲历厮杀,但精神上相当疲劳。顺利得城后才终于放松了心情,大睡一场。
于志龙草草盥洗,饮食后,劳景进来禀告了昨夜和今晨的诸般事务,请示指令。
自元军大败后,城内外目前基本平静,俘虏大多已被甄别,拒不降的或平素恶迹斑斑的皆被执法,城内原伪元酷吏贪官也多被拘拿,只待金炎一一问讯,查证清楚后,即可惩办。至于登记、勘验军功,丈量田亩,核准土地等级等事,孟昌在今日就会一一展开。
前几日,临朐传来军报,纪献诚筹划大军渡河,彻底击溃河东元军,准备攻打潍州。这个计划于志龙虽然同意,却是有些担心。益都城毕竟是山东中心的大城,元军重兵团聚之所,也先、孟庆、顾恺、江彬、俞伯等皆是有勇、有谋之人,总不会任由靖安军轻取潍州;况且益都元军虽然受创甚剧,根骨犹在,还是小心为好。
明士杰报,益都城的正规元军堪堪万余人,其余近两万多是地方义军,战力良莠不齐,士气正低落。也先虽然大力整饬,但短期内提高有限。只是其中有几部敌军倒是实力不低,如元军的贾道真部,义军的孟庆部等。
为顺利保证纪献诚的进击,赵石在稳定了莒县后,很快领潘彪再次领军回援临朐,这次潘彪的人马足足有五千众!足以据城守备。
正是有了这股意外的强援,纪献诚、明雄的信心大增,原本是袭敌取粮的计划,在两人反复筹谋下,还定下了一个围魏救赵的补充打算。
那就是一旦渡河取粮的行动被益都发觉,索性就在半路设伏,将增援潍州的元军围歼。同时,临朐县城故意示敌以弱,诱敌来攻,但实际上,潘彪部早已严阵以待,到时,必然给元军一个大大的惊喜。
两人寻思也先对临朐的报复心极为迫切,一旦发觉临朐防御薄弱后,断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即便是为了平息买奴对益都元军连续作战不力的怒火,给自己一个进阶的台阶,最大的可能是趁机来夺城。
纪献诚也在给于志龙的信中大赞庞彪勇悍,不弱黄二、吴四德、明雄等人。若悉心打造,可为军中悍将。于志龙阅后,想起此人粗眉大眼,膀阔腰圆,初次见面还给自己几分颜色,不由好笑。
对于纪献诚的这个计划变动,于志龙虽然意外,却大为意动,若是真能成功,必然会扭转靖安军目前在益都路的孱弱局面。
于志龙召集各僚属探讨这个新思路的得失,众人虽褒贬不一,却多为这个设想所鼓舞。如今日照已得,靖安军又多了一个立身之所,缴获极多;而且这次东行,新后得兵万余人,兵威强盛,诸将信心满满,都盼着再立新功!
益都城那数万元军,此时在诸将眼中渐渐成了野鸡土狗般,何时上桌,不过是看大家的心情而已。虽然于志龙笑着强调元军中还是有不少能打仗的硬茬儿,但大胜之下,诸将多不以为然,几位文士中只有孔英独表忧虑,但孟昌、金炎道:也先屡败,军心不振,绝无正面硬碰之理,若能取巧,他必不会轻易放过!
虽然大家看好纪献诚这个思路,于志龙还是提前做了一手准备。
当初围攻日照前,他早早令一偏将先领一军偃旗息鼓,默默西进,本是打着增援临朐的目标,如今索性令其改路,赶紧奔行潍州,策应纪献诚,呈东西夹击之势。
于志龙决心一下,立即书就一封,他吹干纸墨,再细细审视一遍内容无误后,亲自收入封皮,交由随军书办印上火漆,立即快马送往临朐。
这次临朐与军使同来的,还有谢林的一封书信。
于志龙展开一看,却是谢林认为靖安军已经占有数县,辖民数十万,于志龙再用飞将军的称号已经不合时宜,毕竟自赵石以下,纪献诚、万金海、夏侯恩等诸将众多,若其再得军功后,职衔上难有晋升之名号,长此下去恐失诸将进取之心,故拜请于志龙立元帅称号!
立帅,不称王!
于志龙心中大动,再往下看,谢林指出此时靖安军力有未逮,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张士诚前例鲜活犹在,于志龙实不宜再犯。
此时谢林特地来书劝进,怕是有自己的小心思。
于志龙放下信,微微思索。自古劝进者,一旦成功,自然有从龙之功。高官厚禄,绵绵福荫家室数代,自不消说。谢林既然一心归附于己,自然希望于志龙平步青云,自己也水涨船高,不过他还是隐晦的劝谏于志龙不过忘了张士诚的前例。
要说这届元廷的度量也是相当大。张士诚者,如此大的声势造反,元廷绞杀不得,也就没有了彻底剿灭他的心思,只要你肯归顺,就可暂时给你个名号。张士诚居然可保留一个听调不听宣的实惠。
但是你一旦称王称霸,也就是向世人宣告与元廷的誓不两立的招牌,即便是再昏聩的朝廷也不会容忍!张士诚不能见好就收,自然找来脱脱的倾国之兵的灭顶。
于志龙自解困临朐后,几路兵马齐出,如今已得东、南数县。若无意外,胶州、般阳路等元廷辖地数月内也极有可能占据。届时靖安军广有土地纵横数百里,民众百万,一旦割据成功,必有称雄之势,早一步劝进,就早一步收益。
久居官场而不倒的,不是变态,就是人精。
能够在风云际会时还有此清醒认识,更是难得!
信的末尾,谢林道:临朐等地苦于盐少,靖安军得了日照,最好继续维持盐场运作,完全军控,以便抽取军资。包括炼铁、制器、采矿等,都应立即仿作前朝,迅速筹建专属衙门特管。
于志龙击节赞叹,乘兴拿起案上的一支狼毫,草拟了一封军令,擢赵石、纪献诚为指挥使,万金海、夏侯恩为副指挥使。
正要发出,又觉得还不到最佳时刻,且待这边战事鼎定后再说。
不过临朐战事要紧,于志龙还是另行书信一封,令军使回复纪献诚,叮嘱其行大事者,切切小心!
军使刚刚出门,驻港的手下回报,港口外突然出现几艘大舰,逡巡不去,看型制非普通民商海船。因不知对方来意,手下赶紧令所部封锁码头。
“备马,去港口!”于志龙心中一惊,立刻穿甲吩咐。屋外劳景大声应诺,令亲卫们准备随行。
此时东海之滨,海浪涛涛。连绵的巨浪自天际层层涌来,恶狠狠的拍打在岸边嶙峋的礁石上,飞溅出无数白花花的泡沫。雪白的泡沫飞溅,退落至汹涌的海面,在下一轮的浪头中再次聚团而来。
冰凉的海风自广袤天际瑟瑟而来,于志龙即使在精铁甲胄外罩了一层羊绒大氅,仍然感觉到一股冰凉的的寒意。
一个雄健的旗手双手紧握小臂粗的光滑旗杆,他身体前倾,抵御迎面的海风,紧紧跟随在于志龙身后。
快马来到海边,于志龙仰头深深吸了几口气。浓郁的海腥味沁入心脾,令他神清气爽。此世他还是初次感觉到大海的气味和风姿,见到海洋的辽阔,难免产生一种莫名的兴奋。
他多少还有些前世大海惊涛骇浪的记忆片段,面对这波澜壮阔的海天一色,尚能勉强自持不乱,但手下大部分从未见过此情此景的靖安军将士无不是震惊的喘不过气。
天地浩瀚,人渺如蚁!
“好大的湖!”一个亲卫深吸一口气,情不自禁叹道。引得附近众人讪笑:没有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于志龙微微一笑。未登高山,不知天之远,不临大海,不晓水之深。此子犹如井底之蛙,初登上井台,见到外界广袤的世界,任谁都会惊得莫名。
此时旭日东升,火红的朝阳渐渐转为白炽,海天一线处泛着一抹鲜艳亮红色,在浪花中闪烁。红彤彤的朝霞正托着一轮红日。向北远眺处,几点帆影绰绰,楼船威赫,正是于世昌禀告的几艘不明来历的大船。
于志龙策马奔上一处海边高石,端坐马上,观赏这壮丽美艳的日出。良久后,环顾左右叹道:“诸君,当年魏武帝东临碣石观沧海,曾做豪迈佳句,某今日一览这海天一色,旭日高升,方觉此人逸兴横飞之壮阔胸怀实乃我辈效仿之英姿!这天地之大,生生不息。人生不过数十年,我等当行英雄事,立不朽功;他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可谓快意事!”
他想起这一年来自己在临朐、沂水、日照等地的转战厮杀,不知经历几番生死方得今日局面,以前的一个小小的探马,今日已经是坐拥数万大军的统帅,世事变化如梦,简直不可思议!
他说的兴奋,不禁跃马扬鞭,飞速驰下巨礁,就在海滩上尽情飞驰。数百骑精锐紧随其后。海浪滔滔中,传来于志龙大笑声和清晰的八个字。
“日出东方,唯我不败!”
“阁下,我们难道不上岸,淬炼我等武士的刀锋吗?”一个高大魁梧的大汉恭顺的在一个首领身后问询。
“不必了!这次我等不过是过客,该得到的好处已经在手,没有必要为他人火中取栗!”首领一直在船头扶栏远眺,仔细的观察远处海滩上突然出现的这股骑军风貌。
“可是,就这样回去,是否还需要知会那边一下?”那个大汉似乎不死心。
“武田君,武士的性命必须掌控在自己的手中。大元朝已经老了,他的辉煌时代正在结束。现在既然已经见识了他们的虚实,无需过多的应付这帮蠢材!为了镰仓家的未来,我们的近期目标还是高丽,这里离我们实在是过于遥远了。”
“这帮骑军虽然不多,却有一股悍不畏死的锐气,线报说靖安军这半年似乎打了不少硬仗,风头正建,不可小觑。若是交手伤了武士宝贵的生命,就是有再多的银钱也弥补不了损失。还不如先让他们狗咬狗,再渔翁得利岂不是更好?”
首领回头见大汉心有不甘,笑道:“这次益都路的肥羊们出手倒是阔绰,不过替他们拿下一波商旅,竟然一次性送上数十万钱!至于附赠的千匹绸缎更是价值了得。此次是不虚此行了!”
大汉奉承道:“都是阁下神机妙算,那姓林的原以为偷偷改走海路去文登,就可神鬼不知,谁知阁下早看出了他瞒天过海的伎俩!”
首领得意道:“大元人此时尔虞我诈,犹如一盘散沙,高丽又与他渐同水火,此正是我等扬名立万,扬威海外的好时机!武田君,加油!”
“哈依,在下绝不辜负阁下的期望!”
“传令,回程!”
于志龙见远处的大海船升帆渐渐远去,有些狐疑。那几艘大船的帆杆高大,头尖尾方,船上建筑至少三四层,船身侧面隐隐还有些悬窗之类,看起来绝非善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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