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崩溃

第二十六章

    
    蔡继刚在第10军军部好不容易叫通了军令部长徐永昌的电话,他顾不上寒暄,开门见山地说:“徐部长,我是督战官蔡继刚,现在在衡阳第10军指挥部与您通话。”
    徐永昌这才想起军委会在衡阳还有个督战官,他每天脑子里要过很多事情,哪还记得住这些小事?不过谢天谢地,他还记得蔡继刚,他有些惊讶地说:“哦,是小蔡,你在衡阳?我还以为你在九战区长官部呢,有什么事吗?”
    蔡继刚急切地说:“徐长官,按规定,卑职不该越级与您通话,但现在情况十分危急,卑职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徐长官,目前衡阳危急!守军已伤亡过半,弹药也急需补充,目前我军士兵只能靠手**和敌人苦拼,就算是手**,库存也不多了。徐长官,我再说一遍,目前衡阳危在旦夕!”
    徐永昌温和地说:“小蔡啊,你不要着急,慢慢说,我知道第10军现在很困难,军委会一直在密切关注着衡阳的战况,请告诉我,第10军有什么最迫切的要求?”
    蔡继刚擦了一把汗说:“请徐部长大力督促薛长官命令九战区各部队迅速向衡阳增援。另外,也请督促中美联合空军指挥部,加大对衡阳的空中补给。这两点都刻不容缓!”
    徐永昌也很焦急:“小蔡,我实话和你说,目前九战区的部队已经很难集中起来,薛岳手边只剩有限的残兵,大部分部队都退到湘赣边界一带,各自陷入苦战,自顾不暇,薛岳也很着急,这些部队在运动中作战,远离基地,得不到兵力与装备的补充,根本无力增援衡阳。不过薛岳已经电令他们对日军后方发动侧击,对日军补给线造成威胁。”
    蔡继刚一听如雷轰顶,他不知道情况如此严重,衡阳守军每日盼援军如大旱望之云霓,谁知各路援军不但无法前来救援,反而被赶得更远了,而且也陷入苦战自身难保,薛岳一向自负的“天炉战法”算是彻底完蛋了。
    “天炉战法”在前两次长沙会战中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让宣传部门开足马力这么一吹,却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因为连薛岳自己都相信“天炉战法”是个百战不殆的经典战法,有了这个经典战法,他就可以靠吃老本以不变应万变,永远保持“常胜将军”的称号。事实上这次长衡会战,国军一败涂地,糟就糟在这个倒霉的“天炉战法”上,否则也不会像现在这么不可收拾。
    薛长官,你是个久经沙场的职业军人,难道不知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的道理?
    蔡继刚心里叫苦不迭,他无奈地问:“徐部长,当务之急是守住衡阳,如果让九战区主力都去侧击敌人的补给线,其攻击位置又远离衡阳,那对衡阳守军又能有多大帮助?请徐部长指示,如果增援部队来不了,衡阳守军该如何做?我们总不能放弃衡阳自行撤退吧?”
    徐永昌口气严厉起来:“衡阳绝对不能放弃,你转告方先觉,在援军没有到来之前,第10军必须死守,否则军法无情!当然,此事现在只能由委座亲自介入了,昨天我已将战况上报,委座也很着急,他已亲自电令62军、79军与99军急赴衡阳,参与解围,第10军无论如何要再坚持一下!”
    这时蔡继刚身边的方先觉终于忍不住了,他一把夺过话筒大声说:“徐部长,我是方先觉,请转告委座,我的要求不高,增援部队只要有一个团突进衡阳,就一个团!我方先觉就能拿脑袋担保,一个敌人也别想冲进衡阳……”
    徐永昌显得有些不耐烦:“方军长,我已经说了,现在是委座在亲自指挥对衡阳的增援,外围的情况你不要管,你的任务是死守衡阳,你要绝对保证这一点,至于其余的事,委座自有安排。好吧,我很忙,就这样吧。”
    徐永昌挂了电话。
    蔡继刚和方先觉互相注视着对方谁也没说话。他们都明白,远水解不了近渴,第10军除了死守,没有别的办法,但死守的结局是什么?两人谁也不愿意说出口。
    方先觉注视着蔡继刚说:“云鹤兄,你这个督战官已经没事可做,我派人送你走,没有必要把你也搭进来。”
    蔡继刚凛然道:“子珊兄,我为什么要走?我也是衡阳守军的一员,到了最后时刻,我还有一支***和一支手枪,当个士兵总能胜任吧?第10军全体官兵打光了,我蔡继刚填进去,我战死,你再填进去……”
    方先觉微微一笑:“这没问题,可是……我们都战死了,衡阳怎么办?”
    蔡继刚耸了耸肩:“那只有天知道了。”
    衡阳的第10军困守孤城已经二十多天了,蒋介石也很着急,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督促第九战区各部队不惜一切代价增援衡阳,徐永昌说得没错,现在也只有让蒋委员长亲自指挥了,换个人恐怕谁也调不动这些部队。
    本来在衡阳保卫战打响之前,担任衡阳外围作战的有三个军:在湘桂铁路方面有第62军黄涛部,这个军归第27集团军副总司令李玉堂中将指挥;在衡阳至宝庆公路方面有第100军李天霞部、第74军施中诚部,这两军归第24集团军总司令王耀武指挥。按照作战计划,衡阳战斗打响后,这三个军应随时准备驰援衡阳。
    作战计划制订得倒是不错,可是一旦实施起来却困难重重,即便是蒋委员长亲自指挥也无济于事。
    这时离衡阳最近的第62军并不是第九战区的部队,它原属第七战区司令长官余汉谋节制,担任第七战区的总预备队,一直驻守在粤北山区翁源、英德、青塘一带整训待命。自1943年9月起,这个军受命准备接受美式装备,于是大批的军官被派出受训,直到1944年5月却仍没有等到美式装备运到,这时长衡会战开始了,前线告急,蒋介石电令余汉谋调第62军迅速开赴衡阳三塘附近集结待命。
    第62军军长黄涛近来也颇感头疼,他不知道该听谁指挥了。因为第62军此时仍是第七战区的部队,军委会并没有下令第62军正式进入第九战区的战斗序列,所以从隶属关系上,第七战区司令长官余汉谋对第62军仍然具有指挥权。
    现在的问题是,第62军被临时派到第九战区,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当然有权指挥第62军。薛岳毫无疑问成了黄涛军长的第二个上司。除了两位战区司令长官,黄涛军长还有一位顶头上司,那就是第27集团军副总司令李玉堂中将,因为第62军也被临时划归第27集团军节制,李玉堂也理所当然具有指挥权。这样一来,黄涛军长已经有了三位上司,而这三位长官的命令他哪个也不敢不听。就这样还不算完,还有位长官的话更不能不听,那就是一贯喜欢越级指挥的蒋委员长。蒋委员长除了直接把电话打到第62军军部发号施令外,还有重庆军委会侍从室主任林蔚也以蒋委员长的命令来直接指挥。这样算起来,黄涛上面一共有五个上司,哪个也惹不起,这样的多头指挥,该如何打仗?
    一开始,李玉堂的命令很明确,第62军担负衡阳外围的作战任务,并且在衡阳守军难以支撑时迅速驰援衡阳。因此第62军迅速开赴衡阳市郊三塘集结待命。结果刚到三塘屁股还没坐热,黄涛就接到薛岳的来电,要调第62军的151师去湘江东岸,归第九战区长官部直接指挥。
    黄涛心里明白,薛岳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是托词,真正的原因是拿不到台面上来的,薛岳的胞弟薛叔达在151师任第452团团长,薛岳是担心兄弟的安全,不愿意把薛叔达送进衡阳这个血肉磨坊里。黄涛心说,这薛长官私心可是够大的,为了你一个兄弟的安全,就做了这么大的局,一下子弄走我一个师,等打起仗来,蒋委员长可不管你是否少了一个师,还照样拿你当一个军用,到那时我该找谁去说理?黄涛百般无奈,只好搬出蒋委员长这尊大神,回复薛岳说,第62军是奉了委座命令赴衡阳参战,任务重大。如果要分兵调用,须经军委会同意才行。薛岳见黄涛搬出蒋委员长这尊神,自然无计可施,只好作罢,这样黄涛的第62军才免于被分割的危机。
    6月30日,黄涛在祁阳洪桥镇的前进指挥所里接到蒋介石的来电:
    “据空军侦察,陷长沙之敌约两三万人,分两路沿湘江西岸南下,你军应立即以一个团守备洪桥,主力集结于祁阳,拒止沿湘桂路西进之敌……”
    第62军刚按电令部署完毕,黄涛又接到军委会侍从室主任林蔚的电话:“黄军长,委座命令你军赶紧在祁阳构筑工事,坚守该城!”
    “是!立即部署,坚守祁阳!”黄涛回答。
    参谋长张琛少将忧心忡忡地说:“军座,我们到底该听谁的指挥啊?第27集团军李副总座要我们担任衡阳外围作战;第九战区薛长官又要我们分兵湘江两岸;委座又来电要坚守祁阳,怎么办?”
    “当然是以委座的指挥为准。”黄涛命令以157师副师长侯梅为祁阳守备司令,率领该师第469团固守祁阳,其余部队在城郊选择有利地形构筑据点工事。
    到了7月3日,黄涛连连接到衡阳守军被日军围攻,情势危急,请求增援的电报。黄涛感到两头为难,他手头的兵力已经很难集中起来了。由于多头指挥,第62军的三个师兵分云浮、祁阳、洪桥三处,正在执行蒋委员长的命令阻敌西进。多头指挥带来的恶果开始显现,一方面是执行蒋委员长阻敌西进的任务,一方面是李玉堂增援衡阳的命令,好像哪个命令都怠慢不得。
    黄涛只好折中一下,派出部分部队向洪桥当面之敌进行夜袭,又以小股部队穿插到白鹤铺敌后设伏,偷袭从衡阳到白鹤铺路段的敌军骡马运输队和骑兵巡逻队。
    几天时间就这么耽误过去,而日军可没有闲着,此时的白鹤铺有日军一个大队一千余人,正在加紧布防,他们搬木料、挖战壕、筑工事、埋**、架设铁丝网,已经利用这几天时间建立起坚固的防御阵地,切断了东援衡阳的道路。
    第62军的这种解围行动无异于隔靴搔痒,对危在旦夕的衡阳守军毫无帮助。
    日军在衡阳的战事严重受阻,除了方先觉的第10军顽强抵抗外,为衡阳守军出力最大、帮助最大的,还是指挥中美空军的陈纳德将军。
    尽管史迪威把支援湖南战役的作战飞机数量缩小到仅有90架,而且在油、弹供应上尽可能地削减,同时湖南的天气又豪雨不断,大大影响了作战飞机的出击,但陈纳德仍然想尽一切办法部署出动战机,全力攻击日军从武汉、长沙到衡阳的补给线和阵地,千方百计争取更多的手**、****、机枪子弹甚至香烟和饼干,空投给衡阳的守军。
    中美联合空军的飞行员们平均每天起飞四次,中间的休息时间只够吃饭、加油和听取攻击目标的命令。为了躲避日军高射炮火的攻击,战机沿着湘江的航道低飞攻击日军阵地,甚至低到连螺旋桨都溅起了水花。这样的冒死出击也带来了惨重的代价,以美军第23战斗机大队为例,这个大队的四名中队长及半数飞行员所驾驶的战机均被击落,飞行员大部分阵亡。
    从5月27日长沙开战到7月上旬,中美联合空军在五个多星期不眠不休的作战中,击落日机120架,摧毁地面机场的日机90架,造成日军补给线多次中断。
    从夜空中俯瞰,自长沙到武汉的公路上,日军运输车辆被炸得烈焰冲天,有些日军补给兵站在空袭中燃烧长达一个星期以上。夜间时,中美空军的飞机甚至可以就着火光,无需导航而直飞汉口,轰炸日军的兵站、船舶和仓库。
    据战后日军统计,在湖南会战中,日军的十分之一兵力是在中美作战飞机的攻击下损失的。
    陈纳德的空中战略思想是:实施猛烈的空中打击,用较少的财力和生命代价在短时间内重创敌军。这比起动用大批地面部队和装备来,是最合算的打法。
    衡阳机场的丢失使陈纳德痛心疾首,但他除了破口大骂却毫无办法,他不知道谁该为此事负责。当然,陈纳德更不能去指责蒋委员长,蒋介石夫妇与陈纳德的私交一向甚好,彼此并不仅仅是上下级的关系,还应该是知心朋友。陈纳德明白,朋友之间需要宽容,蒋介石也有自己的难处,况且衡阳机场已经失守,再埋怨又有什么用呢?
    好在衡阳机场虽然为日军所占,但由于国军已将其严重破坏,日军一时难以修复,所以衡阳上空的制空权仍在中国军队手中。中美联合空军还可以从湘西芷江机场和广西桂林机场起飞,前来衡阳助战。
    在督战官蔡继刚眼中,衡阳上空的空战实在很怪异,中美联合空军的飞机和日本飞机很少交战,往往是你炸你的,我炸我的,双方各炸各的目标,炸完后各自返航,互不干扰。连轰炸的时间都错开了,当一方的轰炸机编队临空时,另一方的飞机连影子都没有,所以为轰炸机护航的战斗机也失了业,于是战斗机飞行员们便撒了欢地扑向地面,向对方的阵地及一切活动目标进行扫射。这简直成了开战以来的一大战争奇观,只有少数时候,双方的轰炸机编队碰巧遇上了,这时双方的护航战斗机就不能再视而不见了,这样才引出空战。
    后来蔡继刚终于想明白了,原来是双方的战略目标和战术目标不同,陈纳德的战略重点首先要放在确保中国的战时生命线“驼峰航线”上;其次是要确保中国驻印军和中国远征军的会师,以打通中国的陆路生命线——滇缅公路和中印公路。至于支持衡阳保卫战,那是个更加次要的战术行动,中美联合空军轰炸的主要目标是衡阳外围的日军重型装备及后勤设施,一般不直接参与地面战斗,因为飞机数量有限,所分配到的油料和弹药的配额也有限。另外,衡阳机场的丢失,使陈纳德将军非常恼火,这也算是个原因,要是中国军队连个机场都守不住,那它就没有资格要求空军的支持。
    从日军方面看,主要是太平洋战场吃紧,日军作战飞机和飞行员损失惨重,一时难以补充。而在中国大陆战场上,日本空军力量没有绝对优势,既无必胜的把握,就没有必要用有限的战斗机去冒险。所以在衡阳之战中,日军飞机的目标重在摧毁衡阳建筑和守军的抵抗意志,一切城中建筑和工事设施都是日军飞机的轰炸目标,而且大量使用***,尽量摧毁守军的弹药库和粮食仓库等物资储备。经过二十多天的战斗,日军意识到衡阳之战很难速战速决,要占领衡阳首先要断绝守军的粮弹供应,这才是衡阳作战的当务之急。
    从作战效果上看,在衡阳保卫战期间,中美联合空军未能对地面部队以强有力的配合,对日军地面部队的集结地及后勤运输也未能进行大规模空袭。日军供应的粮食弹药等给养运输船只每日溯湘江而上,络绎不绝。日军攻城用的大口径重型火炮所使用的弹药也全仰仗水路运输,岳阳至衡阳间340公里的公路、720公里的水路一直畅通无阻,日军的运输从未间断过。虽然也曾遭到过中美空军的多次轰炸,但其空袭力度比起美军在南太平洋战场封锁日军守岛部队的空袭,实在是差得太远。
    蔡继刚和方先觉分析了战况后,一致得出结论:不要对空中支持抱太高的期望,有一点儿算一点儿吧,唯一能指望的,只有第10军全体将士的战斗意志了。
    对于守在张家山前沿阵地上的满堂等人来说,最难捱的不是敌人的进攻,不是高达40摄氏度的炎热天气,也不是一日三餐的盐水泡饭,而是弥漫在阵地上的那股浓烈的尸臭。这种难闻的气味,造成所有的人恶心、呕吐,甚至吃不下饭。
    激战后未来得及掩埋的尸体很快就腐烂生蛆,在烈日的暴晒下,尸体不到一天就发黑膨胀起来,然后尸体的腹腔部开始爆裂,发出很大的声响,爆裂声此起彼伏,让人听着心惊肉跳。腐烂的尸体招来大群的绿头苍蝇,密密麻麻的蝇群轰的一声飞起就像一片乌云,一旦落下便几乎将整个尸身淹没。
    天亮以后,弟兄们从掩体里钻出来,忙着整顿阵地,因为工事和交通壕已经被炮火破坏殆尽,阵地上死尸累累,密密麻麻的几乎无落脚之地。闷热的空气中充满着血腥气和腐尸的味道。
    和前几次一样,每当战斗结束,日军都会驱赶着大批老百姓到人工断崖下来收尸,这时阵地上的守军便会遵循某种不成文的规定,并不开枪制止。当然了,弟兄们也巴不得他们把尸体全部清理干净,否则尸体腐烂在阵地前,弟兄们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在这几天的战斗中,日军多次从被炸塌的斜坡冲进阵地,有时多达上百人,这些日本兵也学精了,守军投弹,他们也以手**回敬,一时间阵地上手**横飞,往往是一对对正在肉搏的中日士兵被不知哪方投来的手**炸得支离破碎。每当守军消灭了突入之敌,自己也会付出重大代价。
    昨天夜里,日军连续进攻,战斗进行了整整一夜,张家山阵地上的尸体里三层外三层,交通壕内血流成河,几乎被双方士兵的尸体填平了,守军官兵已经很难找到干净的泥土来掩埋尸体。
    经过几昼夜的激战,张宝旺的8班伤亡过半,能动弹的只有张宝旺、佟满堂、麻老五、铁柱和孙新仓了,其余的弟兄非死即伤。1营3连自从程远志连长阵亡后,已经连续换了四任连长,现在的连长是原先的2排长孔大川。开战后3连的军官几乎全部阵亡,只剩下孔大川一个了,他升任连长是顺理成章的事。战前130多人的满员连队如今只剩30多人,其中还有不少轻伤员。孔连长重新整合了编制,把这30多人编成一个排,任命张宝旺当了排长,满堂为1班班长,麻老五为2班班长,孙新仓为3班班长。
    战斗结束后的清理阵地是件很麻烦的事,先是要把自己人的尸体运下阵地,由专门的部门去入殓埋葬。这件事大家做得很仔细,有些死于炮火的尸体已经面目全非,支离破碎了,即便如此,弟兄们仍然是小心翼翼地把尸体的残肢碎块收拢在一起,由担架队带下阵地。最难办的是日军尸体,处理这些尸体的唯一办法是就地掩埋,这件事说说容易,真做起来却不容易操作。首先是尸体要深埋,否则一颗炮弹落下又会被掀出来,这么多已经腐烂的尸体又重新暴露在阵地上,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尸臭的气味熏也要把人熏死。但若是深埋也不现实,这么多尸体深埋,一是土方量太大,阵地上缺乏人力;二是阵地上也没这么大的地方挖这种巨型深坑,尤其是在敌人随时而来的空炮火力下进行如此之大的工程,实在是无法做到的事情。
    满堂建议到后勤部门领一些汽油,把这些鬼子尸体烧掉,然后把骨灰集中起来扔到断崖下,这样比较省事。孔连长当即否定了他的建议:“满堂,你这主意可不咋样,如今汽油比炒菜油都金贵,谁会给你汽油烧尸体?这主意不行,大家再想想,有什么好办法?”
    最后2班长麻老五想出个馊主意,他建议用这些鬼子尸体垒一座避弹墙,上面多覆盖一些泥土就可以了,这玩意儿挡子弹的效果一定不错。
    孙新仓表示怀疑:“麻老五,你拉倒吧,这是啥主意?鬼子几颗炮弹下来,你瞧吧,碎骨头烂肉满天飞,还不跟下雨似的?俺宁可挨上一块弹片,也不想让这种雨淋着。”
    麻老五说:“凑合点吧,兄弟,咱还不知活到哪天呢,你操这个心干啥?俺要是死了,弟兄们省点事,也别给俺往下送,给俺垒进这道墙里就行啦,他娘的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啊?”
    孔连长想了想说:“没时间考虑了,说不准一会儿鬼子又进攻了,就照麻老五的主意办,多盖上一些土就行。”
    张宝旺蹲在交通壕沿上,默默地看着士兵们将日军尸体一具具拖来,然后用横压竖交错的方式码放成长长一垛,一些士兵用工兵锹将泥土覆盖在尸体堆上。
    满堂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很多日本兵的尸体都是**裸的,几乎一丝不挂,他向一具尸体上踢了一脚,问张宝旺:“宝旺大哥,这些鬼子咋净是光屁股的,衣服哪儿去啦?”
    铁柱接口说:“八成是让麻老五给扒了,这货是个收破烂儿的,啥都要。”
    麻老五不爱听了,立刻骂道:“柱子,你个鳖孙,说啥呢?老子啥时候扒过衣服?”
    张宝旺回答:“这没什么奇怪的,近距离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很厉害,一下子能把人的衣服击成碎片。你看,但凡出现光屁股的鬼子尸体,都是咱们集束手**造成的。”
    张宝旺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满堂不解地问:“宝旺哥,你咋啦?”
    张宝旺指了指那些尸体小声说:“你看看这些日本人,都是些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就这么死在这儿了,死了还不算,还要用身子做成工事,唉,他们的父母看了该怎么想?我看,八成要疯掉,好不容易把孩子养大,就为了被打死码成垛,做成工事?”
    “宝旺哥,你可怜这些鬼子了?别忘了,咱们也死了不少兄弟,说不准哪天咱们也得死,谁会可怜咱们?”
    “满堂,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说的是,这些日本人也是人,也是人生父母养吧?咱们呢?也都是人,也是父母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我刚才蹲在这儿,看着这些死尸,怎么也想不明白,既然都是人,都是父母养大的,干吗这么面对面拿着刀,砍瓜切菜似的互相招呼?你看看这些尸体,血里呼拉的,零零碎碎没几个整个儿的,宰羊也没这么宰的。唉,我真想不明白,人为啥非要打仗?这好玩么?我看一点也不好玩。”张宝旺若有所思地说。
    满堂想了想说:“俺也不喜欢杀人,平白无故谁想杀人啊?可这些鬼子杀了俺爹、俺妹子,俺要报仇!这仇要是不报,俺死都合不上眼。”
    张宝旺站起来拍拍满堂的肩说:“你说的当然没错,我呢,可能想得深了点儿,等我想明白了,咱再聊。”
    正说着,空中传来飞机引擎的轰鸣声。张宝旺、满堂抬头望去,只见天空中出现四机编队的P-40战斗机。张宝旺的眼睛极好,他一眼就认出了位于飞机头部的鲨鱼嘴图案。
    “嘿!是我们的飞机,弟兄们,都来看啊,我们的飞机!”张宝旺兴奋地大喊起来。
    这时,从虎形巢、枫树山、张家山等阵地上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声,无数国军士兵钻出掩体和战壕,向空中的飞机编队手舞足蹈地狂呼着……
    中午时分,从桂林机场起飞的中美空军混合团P-40E四机编队进入衡阳上空。这次任务的带队长官是第五大队26中队队长蔡继恒,他飞在编队的最左面,他旁边是担任僚机的“海蜇皮”赵宇霆,然后是副中队长“芬兰刀”王海文和僚机飞行员“杜黑”楚祟光。此行的主要任务是轰炸衡阳城外日军的进攻阵地,而担任轰炸主角的B-25轰炸机却没有出动,他们被临时调往武汉方向执行空袭任务,因此这次空袭衡阳外围的任务就只能由P-40E战斗轰炸机承担了。
    当机群穿过厚重的灰白色云层时,蔡继恒看了一眼高度仪,仪表上显示的高度是2000米,地面上的景物渐渐清晰起来,湘西南的崇山峻岭间分布着狭窄的河谷地带,机群接近衡阳盆地的边沿。从空中俯瞰衡阳盆地,只见纵横的丘陵之间是星罗棋布、呈不规则形状的绿色稻田,湘江、蒸水河、耒水河三江汇流,绕过衡阳城平静地向北流去,一个个鱼塘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炫目的光芒。
    飞机编队飞至战区上空,蔡继恒看见地面上鏖战正酣,特别是在衡阳城南和城西南两面的战斗最为激烈。从空中望去,守军阵地上火光闪闪,硝烟弥漫。带队的陈泽民发出准备进攻的命令,机群渐渐降低了高度,蔡继恒已经清楚地看见衡阳守军打出的对空识别板,电台里也传来地面守军请求空中支持的呼叫。
    蔡继恒三天前意外地遇见嫂子赵湘竹,赵湘竹当时和重庆报界的几位同行去桂林机场采访第14航空队的美国指挥官。蔡继恒从赵湘竹那里得知哥哥蔡继刚在衡阳的第10军督战。说来也巧,三天之后蔡继恒就接到出击衡阳的命令,这是衡阳保卫战打响后他第一次被派往衡阳作战。
    蔡继恒一边搜索着地面一边通过话筒和飞行员们开玩笑:“我说弟兄们,今天我来衡阳不是作战,是来探亲的,因为我哥哥正在衡阳,一会儿谁要是运气不好跳了伞,到下面只管提我,保证有吃有喝,享受贵宾级待遇。”
    芬兰刀不满地说:“鳄鱼,闭上你的乌鸦嘴,咱们凭什么跳伞?咱得让鬼子跳伞!是不是?弟兄们。”
    杜黑说:“就是,就冲鳄鱼这句话,今天就得罚他,大伙说说,该怎么罚他?”
    海蜇皮也跟着起哄:“我揭发,鳄鱼还藏着一瓶红方威士忌,就罚他今晚请大家喝酒。”
    蔡继恒笑道:“海蜇皮,你小子怎么胳膊肘朝外拐?我可是你的长机,你就不怕我给你小鞋穿……”
    芬兰刀制止道:“都不要说了,鬼子还在监听呢。”
    飞行员们即使在开玩笑时也绝不互称姓名,彼此只称呼绰号,因为交战的双方都在实施无线电监听,在需要传递重要情报时,一般都使用事先约定好的密语。
    芬兰刀突然在无线电中急促地呼叫:“鳄鱼,鳄鱼,前方两点钟方向发现敌炮兵阵地……”
    蔡继恒兴高采烈地喊道:“嘿,150毫米**炮!今天该咱们发财啦!全体都有,准备俯冲投弹!”
    他一拉机头率先向地面俯冲下去,其余的三架飞机也依次进入俯冲……日军的高射炮开火了,天空中瞬间布满了白色烟团,蔡继恒眼前闪现出无数曳光弹划出的弹道,安装了近炸引信的高射炮弹在飞机附近凌空爆炸,密集的弹片在空中飞舞……蔡继恒觉得自己的机翼上传来噼噼啪啪轻微的震动,他知道那是弹片击中机翼的声音,他不为所动,紧紧盯着地面上越来越近的日军炮阵地,手指轻轻放在投弹钮上……
    机群在日军炮阵地上空一掠而过,8颗500磅的航空**呼啸着依次落下,炮阵地在剧烈的爆炸声中被烈火硝烟所覆盖。
    蔡继恒一边拉动操纵杆爬升一边喊道:“干得好!弟兄们,今天总算是开张啦!”
    机群迅速向上爬升到2000米高度,刚刚进入平飞状态,蔡继恒突然发现左前方现出几个黑点,他精神一振,脱口喊道:“注意!前方10点钟方向发现敌机!甩掉副油箱,准备战斗!”
    前方的黑点迅速变大,几秒钟的工夫,四架编队的日军战斗机就出现在眼前。蔡继恒立刻认出对方的机型,这是日本陆军航空队最新装备的4式疾风战斗机,这种战斗机于今年3月才首批交付使用,刚一出厂就全部投入中国战场,日本陆军航空队用首批4式疾风战斗机组建了第22实验战队,全部进驻汉口机场。蔡继恒心中暗暗叫苦,妈的,今天算是碰上硬茬子啦!
    蔡继恒虽是第一次见到4式疾风,但他早从情报资料上对这类新机型有所了解,4式疾风战斗机作战性能极佳,其续航时间为5小时57分,最高平飞速度为时速680公里,最要命的是这种战斗机火力很强大,它有两门20毫米航炮和两挺12.7毫米机枪,相比之下,P-40E的火力就弱多了,它只有六挺12.7毫米机枪,如果硬碰硬地干,是无法和对方20毫米航炮抗衡的。
    芬兰刀也认出了日军飞机的机型,他不动声色地呼叫蔡继恒:“鳄鱼,鳄鱼,看清了吧?4式疾风,久闻大名啊,今天总算是见到了,我敢说咱们是首次和4式疾风交手的人,胜也罢,败也罢,肯定是载入史册啦!”
    蔡继恒回答:“芬兰刀,芬兰刀,4式疾风没什么了不起,碰上了就干它,谁先死还不一定呢!海蜇皮,海蜇皮,跟在我后面,准备攻击!”
    蔡继恒带领僚机率先抢占有利阵位,向敌机发起攻击,四架P-40E战斗机对四架4式疾风战斗机展开空中格斗……
    蔡继恒咬住了一架敌机正要开火,就听见耳机里传来僚机飞行员赵宇霆的急促喊声:“鳄鱼,鳄鱼,你后面有敌机……”
    蔡继恒想也没想,立刻猛推操纵杆来了个大角度下滑动作,就在这一瞬间,后面的敌机开火了,一串机关炮弹擦着蔡继恒飞机的尾翼掠过……
    蔡继恒摆脱对方攻击后又做了个向右急升转弯,反手咬住刚刚开炮的那架敌机,加大速度接近到400米距离,瞄准器光环中出现敌机的座舱盖,那日军飞行员正在回头观望,距离越来越近。蔡继恒猛然按动发射钮,两侧机翼上的六挺机枪顿时狂叫起来,密集的弹雨将敌机驾驶舱的玻璃打得碎片飞溅,蔡继恒甚至看到飞行员的鲜血飞溅到玻璃上……
    蔡继恒把飞机改作平飞,他看见那架4式疾风已经失速进入螺旋状,向地面坠落下去。这时他身边的空战已进入白热化,空中由机关炮和机枪发射的曳光弹犹如金蛇狂舞,双方的飞机上下翻滚,打得不可开交。
    这时耳机里传来赵宇霆的呼喊:“鳄鱼,鳄鱼,我被咬住了,摆脱不掉……”
    蔡继恒拉动操纵杆急速上升,想抢占有利位置解救僚机,然而已经晚了,一架敌机向赵宇霆的座机开火,02号机立刻起火燃烧,耳机里赵宇霆的呼喊声中断,蔡继恒大声喊着:“海蜇皮,海蜇皮……”火光一闪,他眼看着02号机在空中爆炸解体。
    蔡继恒顿觉一股热血撞上脑门,他拉起机头,加大速度向那架开炮的敌机追过去,耳机里传来楚祟光的呼叫:“鳄鱼,鳄鱼,你前方10点钟方向有一架敌机,你不要管,我来对付它!”
    蔡继恒用余光扫了一下,他看见楚祟光驾机迎面向那架敌机冲过去,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
    蔡继恒急得大喊道:“杜黑,杜黑,危险,马上摆脱!”
    楚祟光却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加大速度向前冲去……
    蔡继恒突然明白了他的打算,4式疾风的航炮射程远,威力大,中远距离上占尽了优势,最好的办法是贴上去近战,在三四百米距离上,P-40E的六挺机枪可发挥出最大的火力优势,这种打法被称为“空中拼刺刀”。
    敌机利用自己的优势,在中远距离上用航炮率先开火,一串曵光弹从楚祟光机腹下掠过,他不为所动,继续向前猛冲。
    敌机重新调整了射击角度,又射出一串炮弹,弹道稍高,擦着楚祟光的座舱盖上方飞过,蔡继恒看见楚祟光的飞机震动了一下,但并没有减速。他凭经验判断,楚祟光的飞机很可能被击中了,但不是要害部位。
    敌机暂时停止了射击,对方在重新调整射击角度,而楚祟光仍然没有还击。
    现实中的空战有如武林高手打擂台,往往是10秒钟之内见生死。蔡继恒看见两架飞机已经对冲到三四百米距离,这时双方同时开了火……这种类似于中世纪决斗的对射,似乎没有赢家,双方的飞机在弹雨下几乎同时化作一团火球,随后爆炸解体。
    蔡继恒没有时间悲痛,他已经咬住了那架击落赵宇霆的敌机。他非常清楚,此时没有僚机的掩护,自己也许正成为身后敌机的靶子,情况异常危险。但他已无暇顾及,他甚至不想回头观察一下,今天是要拼命了,无论如何,他要先替赵宇霆把仇报了,否则他就是毫发无损地返回基地,也会生活在悔恨的噩梦中。
    蔡继恒终于捕捉到开火的机会,他猛地按下射击钮,机翼下的机枪狂吼着将那架敌机的垂直尾翼打成碎片……眼看着敌机冒着黑烟栽向地面。蔡继恒吁了一口气,正想拉起机头爬高,突然觉得飞机一震,发动机停了车。到了这时,空战已经基本结束,中方飞机被击落两架,日方飞机被击落三架,而最后剩下的那架4式疾风又击中了蔡继恒的座机,这一轮射击过后,双方飞机的弹药全部告罄,日方那架4式疾风向蔡继恒示威性地晃了晃翅膀,然后返航。
    蔡继恒努力想把飞机改为平飞,但飞机已经不受控制,急速下降了1000米,耳机里传来04号王海文的呼叫声:“鳄鱼,鳄鱼,你左侧的水平尾翼被打掉,垂直尾翼也严重受损,赶快跳伞!”
    蔡继恒立刻拒绝道:“我不想跳伞!”
    “为什么?”
    “伙计,你难道不知道?一旦跳伞挂在天上,我就没有任何选择了,要么在空中让鬼子当活靶子打,要么落在鬼子阵地上被俘,这两种结局我都不要。我还是迫降吧,宁可摔死在自己阵地上。”蔡继恒一边控制滑翔,一边放空油箱中的汽油。
    “鳄鱼,鳄鱼,我明白你的意思,看见那片稻田了吗?就在那里着陆,我来掩护你!”王海文说。
    蔡继恒取下氧气面罩说:“芬兰刀,芬兰刀,我没问题,你放心!早点返回基地,途中不要恋战。再见!”
    王海文回答:“鳄鱼,鳄鱼,你已接近地面,高度50米,打开减速板,回拉节流杆,小心……”
    蔡继恒将座舱盖拉开,随手将皮制飞行图囊垫在面前的仪表盘上。他把机头对准两座小山中间的一块稻田,右手向后猛拉操纵杆,飞机最后一次艰难地抬起机头,机尾先着了地,在水田中划起两条高达数米的水墙,飞机的速度减缓下来,随后机头沉重地落地,发出一声巨响。对于迫降的飞机而言,稻田里的软泥简直是杀手,飞机的起落架陷进软泥里,阻止了机轮的滑行,巨大的冲力使飞机垂直竖了起来,又狠狠地将尾部砸向地面。蔡继恒在猛烈的冲力下不由自主地一头撞向仪表盘。幸亏事先有飞行图囊垫在面前,否则他的头部会撞碎在仪表盘上。即便如此,蔡继恒还是被撞得口鼻喷血,昏迷在座舱里……
    守在张家山阵地上的满堂等人刚才一直在观看空战,每当看到日军飞机被击落,张家山、枫树山、虎形巢一线的阵地上就爆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声,国军弟兄们就像在戏园子看名角儿演出,发出热烈的叫好声。每当看到自己的飞机被击落时,阵地上又爆发出一阵阵咒骂,弟兄们跳着脚肆无忌惮地日爹操娘。当蔡继恒的飞机迫降在张家山阵地与敌人对峙的开阔地上时,弟兄们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都呆呆地望着那架飞机发愣。
    正在枫树山阵地上督战的蔡继刚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抓起电话吼道:“张家山,张家山,我是督战官蔡继刚,你们的长官是谁?”
    3连长孔大川在电话里回答:“报告!预10师30团1营3连连长孔大川听候长官训示!”
    蔡继刚急了眼,说话也粗野起来:“孔连长,你的眼睛是他妈出气用的?那是我们的飞机迫降,赶快派人去接应飞行员,绝不能让飞行员落在敌人手里!通知迫击炮连,立刻对敌人实施拦阻射击,掩护步兵分队抢人,抢不回飞行员我毙了你!”
    孔大川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这位温文尔雅的督战官说话这么凶狠,好嘛,张嘴就要枪毙人。孔大川不敢怠慢,马上命令张宝旺带领全排去抢飞行员,他最后一句话和蔡继刚稍有不同:“抢不回飞行员老子毙了你!”
    张宝旺吼了一声:“铁柱,把机枪带上,全排都有,跟我来!”说完他带领全排士兵跳出战壕向两军对峙的中间地带冲去。
    蔡继刚从炮队镜里看到,对面的日军反应也不慢,他们派出了一个小队的士兵,也在朝飞机跑去。枫树山阵地上的迫击炮开始进行拦阻射击,对面的日军也不示弱,他们的迫击炮也开了火,双方的炮弹越过开阔地,在对方的阵地前爆炸,形成弹幕拦阻线,但双方的步兵都在不要命地冲过弹幕向迫降的飞机接近。蔡继刚急得用拳头不停地捶打着胸墙,他心里很清楚,日军是冲着飞行员的航线图和密语本来的,如果这两样东西落在敌人手里,那真是非同小可。
    蔡继刚叫过炮连连长白天雷命令道:“白连长,让你的瞄准手作好准备,如果敌人先于我们的步兵赶到飞机那里,你马上向飞机开炮,要全部炸毁!明白吗?”
    白天雷愣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长官,如果我们的飞行员负伤,还没有爬出机舱怎么办?”
    蔡继刚冷冷地回答:“什么怎么办?当然是一起炸掉!”
    白天雷打了个寒噤:“是!一起炸掉!”
    蔡继刚不再说话,他把头重新伏在炮队镜上继续观察。此时他可不知道这架飞机的飞行员正是自己的弟弟蔡继恒。
    蔡继恒从昏迷中醒过来,他的第一个反应是立刻离开飞机。他从座椅旁找到那支“司登”式***,然后抓起飞行图囊爬出座舱。他还没来得及站到机翼上,觉得身子一软,一头栽进稻田里……
    “叭!叭”两发子弹打在蔡继恒身边的土埂上,使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他迅速滚到土埂后观察了一下,发现二十多个日军士兵呈散兵线状向他接近,距离不到100米。看来日军士兵开枪并不是想打死他,而是警告他不要动,他们的目的很明显,是要活捉蔡继恒。
    蔡继恒冷笑着拨开***的保险,他心想,这就好办了,你们不是舍不得打我吗?那老子可不客气了。他举枪打出了一个长点射,两个日本兵中弹仰面跌倒,其余的人连忙卧倒。蔡继恒猛地站了起来,他把***平端在胸前,一边用短点射开火一边叫骂着:“兔崽子,有种就朝我开枪呀!”
    这时天空中响起飞机的轰鸣声,王海文那架P-40战斗机从空中呼啸着俯冲下来,从那群日军士兵头上三米高度掠过,强大的气流将日本兵的军帽都卷飞了。
    蔡继恒向空中招招手表示谢意,这是王海文在为他作最后的掩护,要不是他的弹药已经耗尽,那些日本兵早就被打成碎片了。蔡继恒知道他的燃油已经不多了,再这样耽误下去就有可能飞不回基地,他指指西南方向,向王海文挥挥手,示意他赶快返航。但王海文仍然在空中盘旋,他坚持要看到蔡继恒获救才走。蔡继恒明白他的意思,为了不辜负战友的一片苦心,蔡继恒不能再耽误时间了,他边开枪边向国军阵地退去。
    王海文的飞机俯冲过两次以后,日本兵们终于明白过来,这架飞机肯定是没有弹药了,于是放心大胆地向蔡继恒扑来。蔡继恒已经打空了一个弹匣,他这时才想起,还有四个压满子弹的备用弹匣在飞机座舱里,刚才只顾拿枪和飞行图囊,却忘了子弹。蔡继恒回头看了看,国军阵地派出的步兵正在拼命向这边跑,距离还有四五百米,要是自己向着援兵方向跑,肯定会成为日本兵的活靶子。那些日本兵当然想活捉蔡继恒,但那只是在可能活捉的前提下,如果活捉的可能性没有了,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击毙他,这一点毫无疑问。
    蔡继恒随手拔出点三八****,向扑过来的日本兵连开两枪,然后回身窜上机翼,一侧身翻进座舱里……
    蔡继刚在炮队镜里看到那飞行员又翻回了座舱,不禁大吃一惊:这个人脑子出问题了?这时不跑还等什么?只要他跑出一二百米就能和接应他的步兵会合,可他为什么要回到机舱里?这下可来不及了,日本兵已经近在眼前,他们一定会在我方步兵赶到之前抓住这个飞行员。
    蔡继刚抓起电话:“白连长,准备开炮……等等……”
    他突然看见那个飞行员从座舱里猛地站起身,他手里的***跳动着,喷出火舌,已经接近飞机的五六个日本兵被突如其来的扫射打得手舞足蹈地栽倒……
    哦,明白了,这飞行员原来是回到座舱里拿子弹。你还别说,这小子不光是有胆量,玩起***来也挺像那么回事,看他那敏捷的战术动作,当个步兵军官都没问题,飞行员里怎么还有这种人?在蔡继刚的印象中,那些在美国、印度受过训的飞行员们都带有一些洋做派,喜欢喝个咖啡、威士忌,喜欢跳舞,喜欢在高谈阔论时夹杂着一些英文单词,让老粗们听得一头雾水。他们飞机玩得怎么样不好说,但要是让他们像步兵军官一样熟练地使用轻武器作战,那可真是赶鸭子上架。
    蔡继刚的心里突然一动,他虽然看不清楚那飞行员的脸,但从他执枪动作上看,这家伙使用的好像是一支“司登”式***。从这支枪上推断,这飞行员很可能是弟弟蔡继恒,因为不会再有哪个飞行员会使用“司登”式***。
    这家伙要真是蔡继恒那可巧了,蔡继刚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兄弟会在这种情况下相遇。
    当蔡继刚再一次伏到炮队镜前时,他发现情况已经改观,国军的步兵分队已赶到,双方正在用步枪、机枪交火,几个国军士兵前后簇拥着那个飞行员,正在交替掩护着往回撤……
    天空中又传来飞机的轰鸣声,蔡继恒抬头望去,只见王海文那架P-40在空中摆动着机翼,似乎在向蔡继恒告别,然后冲上云霄。
    “长官,您刚才说了一半,我正在等候命令呢。”白天雷在电话里问。
    蔡继刚吁出一口长气说:“让炮兵观察员盯着,我们的人一撤回来,立刻开炮炸毁那架飞机。”
    蔡继刚放下电话,随手拿起了***。军部派来的两个卫士立刻站起来问:“长官,你要回军部吗?”
    “谁说我要回军部?走,跟我去趟张家山阵地,我要见见这位飞行员。”蔡继刚说着已经走出了指挥所。
    7月18日,衡阳之战打成胶着状态时,日本内阁发生突变,内阁首相东条英机宣布辞职。
    东条英机辞职的原因主要是因为日本在军事上的一连串失利。6月16日,美军开始攻击马里亚纳群岛。在马里亚纳海战中,小泽治三郎指挥的日本联合舰队再次遭到惨败,绝望的日本中太平洋舰队司令官南云忠一剖腹自杀。7月9日,美军占领塞班岛,B-29轰炸机群开始直接空袭日本本土。战场上的连续失败,加剧了国内反对势力的倒阁风潮。7月18日,已失去天皇信任的东条英机在召开了最后一次内阁会议后,向木户幸一大臣递交首相辞职书。同日,他辞去参谋总长之职,并陆续辞去陆军大臣、内务大臣、军需大臣之职,转入预备役。7月22日,东条英机向全国正式宣布辞去首相的职务。
    随后,小矶、米内联合内阁上台,第11军前司令官阿南惟几大将继任陆军大臣,关东军总司令官梅津美治郎大将转任参谋总长。同时海军统帅部的一元化也宣告破产,首脑更换。
    日本内阁的更换对处于中国战场的横山勇也产生了不小的震动。
    横山勇站在长沙司令部作战室内巨大的作战地图前,心情十分沮丧。由于衡阳久攻不下,横山勇面临着巨大的压力。首先是新上任的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大将亲自打来电话,详细询问衡阳战况,并要求横山勇作出承诺,究竟何时能占领衡阳。横山勇感到无言以对,他明白,此时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面对参谋总长的逼问,他哪里敢拍胸脯作出承诺?
    横山勇一直在考虑,衡阳之战是否还值得继续打下去?就目前而言,第11军的作战能力已经到了极限。衡阳前线的两个师团伤亡惨重,建制已经残破,兵员和弹药补给消耗巨大,攻势已成强弩之末,如果不立即补充,后果是不难想见的。
    第40师团师团长宫川清三中将向横山勇发牢骚说:“司令官,我认为问题出在68、116这两个师团身上,他们有四五万兵力,还配有强大的炮兵部队和轰炸机战队,竟然攻不下个衡阳城?根据情报,方先觉的一个军只有七个团的兵力,不足两万人,无论从兵员还是武器装备上,都不及我军的一个师团。可见68、116这两个师团不能胜任攻城任务。我请求司令官考虑由我们师团担任主攻。”
    横山勇很不喜欢这种背后诋毁,作为主帅他当然要一碗水端平。平心而论,第68、116这两个师团自编入11军以来,一直是做精锐使用,特别是擅长攻坚作战的116师团,常德作战时,师团长岩永旺指挥有方,曾一度把常德打成废墟。说到衡阳之战,横山勇认为,这两个师团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们在衡阳作战中表现出超常的凶狠,否则不会造成如此之大的伤亡。关键的问题是,方先觉的第10军表现出的顽强坚韧超出了横山勇的想象,从1937年到现在,战争进行了七年,还没有哪支中国军队能给日军造成这么大的伤亡。
    第11军高级参谋岛贯武治大佐盯着沙盘在沉思。他是制订一号作战计划的策划人之一,平时很少考虑一城一地的具体战斗,满脑子装的都是大战略,而现在他不得不考虑一下衡阳的作战状况,因为这个不起眼的小城已经严重影响了他的大战略。
    想到这里,岛贯武治自言自语道:“方先觉的第10军到底是个什么打法?前线官兵告诉我,他们的主要防御武器是手**,第10军似乎专门设有掷弹兵这个兵种。嗯,居然仅仅靠手**防守阵地?这种打法前所未见!”
    一位从前线回来的大佐说:“我也觉得奇怪,我军的炮火准备非常充足,轰炸机也反复轰炸了他们阵地的反斜面,从空中拍摄的照片上看,他们的工事和各类掩体都被全部摧毁,按理说不该再有生命存在,但只要我们的步兵一接近前沿,鬼知道又从哪里钻出大量的掷弹兵,手**像暴雨一样投过来,给我们的步兵造成大量伤亡,我实在想不通!”
    一个作战参谋小声说:“就算是衡阳志在必得,我们现在也要从长计议了,第二次总攻已成强弩之末,弹药和粮食补给目前无法到位,继续攻击只会徒增伤亡,请司令官考虑。”
    横山勇没有说话,他的思绪越过时空飞得很远,他想起了40年前的旅顺口攻坚战,那是自明治维新以来,日本陆军的第一次噩梦。
    那年横山勇15岁,还在大阪陆军幼年学校上学,对那场战役并没有直观的印象,他只记得家里的亲戚中有几位长辈战死在旅顺口,他的父亲横山新治是陆军大佐,也曾参加过旅顺口之战。在横山勇的记忆中,父亲对旅顺口之战绝口不提,似乎有很大的心理障碍。成年后由于某种机缘,横山勇拜访过年迈的陆军大将乃木希典,这位当年的战役主帅曾详细向他谈起旅顺口之战的惨烈之状。
    在那次战役中,日军伤亡达11万人,最后一战是进攻203高地,两天之内日军即阵亡一万一千多人,日俄军人的伤亡比达到三比一。乃木希典认为,造成日军惨重伤亡的原因有两个。首先是俄军刚刚装备了德国造马克沁重机枪、迫击炮和探照灯。1904年的日本陆军对火器时代的认识还停留在蒙昧状态,当时的日军将领们还没有领教过重机枪这种速射武器的杀人效率。其次是日本陆军的战术教程完全照搬德国陆军,冲锋时仍然按照欧洲传统的步兵战术,以密集的队形进攻,那时他们还不知道散兵线为何物。战后乃木希典自己也承认,当时他并没有想到,这种密集的进攻队形是应对单发排枪的火力构成而设计的,既然武器发生了重大变化,那么步兵战术也应该随之调整。
    当时的英国驻远东军事观察员对这种新武器的评估是:“当堑壕上架起马克沁重机枪时,骑兵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给步兵烧饭。”
    可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五万多日本士兵的生命为乃木希典交了学费,而乃木希典最终也没有混上元帅称号。日本陆军自明治维新到二次大战结束,共任命过134名陆军大将,其中有17人最终获得元帅称号。虽说乃木希典在战后被奉为“军神”捧上了天,但那毕竟只是荣誉性的称号,明治天皇并没有糊涂到把元帅称号授予损兵折将的乃木希典的程度。
    由于“军神”的愚蠢,五万多日本士兵成了重机枪“上市实验”的牺牲品。惨烈的旅顺口攻坚战,是日本帝国自明治维新以来最大的噩梦。横山勇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父亲从来不提旅顺口,这是那一代日本军人心中难以愈合的伤痛。
    横山勇仰天长叹,40年,仅仅40年啊,历史又走过一个轮回,自己统帅的日本大军又碰上了第二个旅顺口。望远镜中张家山、枫树山、虎形巢阵地前那漫山遍野的日军尸体,那铺天盖地的手**弹幕,这些场景强烈地刺激着横山勇的神经。
    可是……衡阳不是旅顺口,这两者没有可比性,衡阳守军没有强大的海军舰队支援,也没有旅顺口那样的永久性钢筋混凝土防御工事,他们更没有强大的炮兵支援和后勤补给,仅仅靠轻武器和手**作战,衡阳守军可以说什么都没有。可它就像颗钉子一样,牢牢钉在第11军西进的道路上,让你吞不下绕不开。
    横山勇不得不承认,目前衡阳的战事比40年前的旅顺口还要糟糕。还有个最坏的可能,如果衡阳久攻不下,重庆军第九战区的大批援军突破了阻击线,与衡阳守军会师,蒋介石再将远在滇缅作战的中国远征军调到湖南战场,那么一号作战就不用打了,横山勇的第11军能否自保都很难说。
    想到这里,横山勇下了决心,他对岛贯武治口述了命令:“第68师团、第116师团立刻停止攻城作战,进行休整;各部队加紧补充弹药及兵员,掩埋处理阵亡士兵遗体;督促第11军所属炮兵部队,集中全部大口径火炮运至衡阳前线,准备对衡阳的最后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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