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男人

飞爬犁

    
    辽宁建平有个张家,哥六个,家里常年缺吃少穿。六个儿子长大了,个个能干,长得好,都娶上媳妇。
    一九〇五年春天,建平大旱,地没法种,哥六个三十多口人分家,各想各的办法。张祥是老六,一家五口人,分到手一升高粱,一升是五斤。
    他跟媳妇说:“等死不行,咱去黑龙江吧。”
    媳妇同意了。
    张祥找出来两个破筐,用绳子拴巴拴巴,前面筐里放进八个月大的闺女,后面筐里坐着两岁的二儿子,用破扁担一挑就上路了。大儿子张立棠那年五岁,和小脚媳妇一起跟在后面走。
    他们要饭往黑龙江走,越走越冷。白天还好,就怕黑天。下午要饭的时候,张祥顺便跟人家说:“俺们要去黑龙江,能不能在你家住一夜?”
    遇到好说话的,说:“行。”在人家热炕上住一夜,给几个窝头,还给点儿咸菜就着吃。
    多数人家都说:“俺家没地方住,你去别人家问问吧。”
    白天走一天路,经常饿肚子,天黑光想睡觉。一家五口人睡过草垛,也睡过人家的墙根。睡草垛还好,身子底下不那么冰;睡墙根,身子底下冰凉也不敢翻身,越翻身越冷。
    也不知走了多少天,他们走到黑龙江肇东北小山,有个表哥在那个屯子。
    一家五口进了门,吓了表哥一跳。
    表哥说:“好年头你不来,这年头你来干啥?”
    那年黑龙江也旱,春天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表哥家也不富裕。
    住了两天,张祥出去找活儿,找到兰西那边的田棚镇,给姓李的财主家当长工。
    第二年,张立棠也去了李家,给李家放猪。
    放猪放了六七年,立棠长大了。
    他不想一辈子都放猪,去姓马的财主家学赶车。
    马大爷看他聪明能干,认他做了干亲。从十六七岁,立棠在马家赶头车,工钱比别的车老板多五成。几个车老板赶车外出,中午打尖(注:吃饭),晚上住店,都听他的。
    马大爷还借他牲口和犁,让他开荒。自己家里种点儿地,日子好过多了。
    好几年,他都没在家过年。
    有一年,马大爷说:“你也回家过个年吧。”
    没到半夜,家里正要发纸(注:除夕夜给祖先烧纸),马大爷打发人来叫他,说马病了,让他赶紧回去。
    立棠给老马家赶了十多年车,从花轱辘车赶到胶皮轱辘车。
    到黑龙江以后,张祥又添了个儿子。哥仨都长大了,张家买了两匹马,买了种地用的家伙什,给人种四六地。
    张祥去世后,立棠当家。他一天书没念过,会打算盘,会记账,这都是在老马家学的本事。
    土地改革的时候,张家划的成分是中农,分走他家一匹马,分给他家二十几亩地。
    土改那年冬天,兰西农村时兴飞爬犁。一帮穷人撺掇到一起,赶着爬犁各处走,专门去地主富农家,进屋以后看中啥拿啥,往爬犁上一放,拉着就走。实在没啥拿的,进屋就扒衣服,棉袄、棉裤都得脱下来,不脱就揍。按理说,中农摊不上这事,可偏偏摊上了。
    张立棠六十多岁留影。张喜文提供。
    两年前,有个媒人给老三保媒,保的是前屯老郑家的闺女,媒人是个老光棍,过的头茬礼钱他给卷跑了。
    立棠听说了,接着张罗钱,过礼给老郑家,帮着老三把媳妇娶了。生孩子的时候,媳妇难产,月子里死了。
    娘家人说:老张家婆婆刁,他们家闺女不是病死,是让婆婆虐待死的。
    张家婆婆到底咋样呢?那两个媳妇都说:“心眼不坏,说道不少。”媳妇从娘家回来,进屋得给她磕头,把她的烟袋锅装好,才能去干别的。
    那年冬天,腊月二十七,张家院子来了好几个爬犁,下来的都是老郑家那边的亲戚。进屋以后,见啥拿啥。穿的、戴的、铺的、盖的、苞米、白面、冻豆包、冻饺子,都拿走了。
    好说歹说,后屋里留了一箱子苞米棒子,那是张家留的苞米种,预备开春用的。
    哥三个十几口人,眼看过年,没吃的了。
    立棠跟二弟立成、三弟立奎说:“咱先搓点儿苞米棒子吃吧。”
    立成说:“种子吃了,春天咱搁啥种地呀?”
    立奎哭了:“二哥说得对,咱不能吃苞米种!”
    立棠说:“人要饿死了,要苞米种还有啥用?”
    人多,一会儿就搓下二十多斤苞米种,放到磨上磨碎了。地窖里还有些土豆,算是过了年。
    这箱子苞米棒子咋吃不见少,总是一箱子,冬天掺着土豆吃,开春掺着野菜吃,一直将就到新苞米下来。
    立棠让两个弟弟收拾下木头箱子,好装新苞米。动完箱子,那箱苞米棒子很快见底,吃没了。
    第二年开春,立棠借了一头牛,开了一片荒。
    没几年,张家日子过起来了,又给立奎娶了媳妇。
    老哥仨在一块过了几十年,到了一九六三年二十几口人了,才分家。
    六十岁以后,进了腊月门子,立棠喝点儿酒又哭又闹,一遍遍给儿子辈孙子辈讲家史,讲要饭,讲赶车,讲飞爬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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