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男人

靰鞡草

    
    一九六〇年,刚来东北的时候,生产队仓房里挂着两个黑黢黢的东西,俺不认得。
    丈夫比俺早来一年,俺问他:“那是啥?”
    丈夫说:“那是靰鞡鞋。”
    俺在山东没见过这样的鞋,凑近看了看——鞋上有很多灰,连鞋底带鞋帮是一块牛皮做成的,鞋前边有一堆褶子,难看死了。
    那时候安达还是县。过了些天,俺去县里,想买把剪子,买点儿针线,转了一圈,啥也没买成。买啥都要票,俺啥票也没有。
    安达四道街和五道街在南横街合到一处,像个人字。就在人字路口,俺看见个稀罕事:十多个人在路两边干活儿,地上铺着麻袋,麻袋里鼓囊囊的,不知装的啥。他们坐在麻袋上,左手把着一捆草,右手拿着碗口粗的棒槌,咣咣地捶。
    那是十一月,东北天很冷,这些人的帽子上、脸上、衣裳上全都是草沫子,胡子上、狗皮帽子上都是白花花的霜。
    中午,俺回生产队大食堂吃饭,下午上队里干活儿。妇女队长五十多岁,她是领头的,俺管她叫大娘。
    歇着的时候,俺跟她说了这个稀罕事,她说:“那不叫人字路,那叫裤裆街。那些人捶的是靰鞡草,卖钱的。穿皮靰鞡、胶皮靰鞡的,都买靰鞡草放鞋里,暖和。他们做这生意没本钱,秋天到甸子上把靰鞡草割回来,晒干,冬天就能换钱。”
    妇女队长还说:“现在好了,多数人都穿双袜子。以前哪有穿袜子的?大冬天都是买双棉靰鞡鞋,再买点儿靰鞡草放里面,光脚丫穿鞋。皮靰鞡难看,不缓霜(注:外边冷,里边不冷)。胶皮靰鞡好看点,缓霜(注:外边冷,里边跟着冷)。咋办?晚上睡觉的时候,把靰鞡草掏出来,放到炕上炕干,第二天再放到鞋里。”
    黑龙江冷,家家门窗都糊得严实。到谁家都有臭脚丫子味,俺还纳闷呢,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俺有个叔伯姐夫,在巨野县龙堌集东门开旅店,家也在这个院里。住这店很便宜,地上铺着草,男人都睡在草铺上,女人另有屋,想要被子得另租。姐夫姓蔡,外号“三不准”。
    有个住店的能拉,他在东北待过,说起东北三样宝——人参、鹿茸、靰鞡草,越说越热闹。
    三不准打听:“这三样宝贵不贵?”
    住店的说:“人参、鹿茸贵,靰鞡草不贵。”
    三不准说:“俺小舅子在黑龙江,俺让他给俺邮靰鞡草。”
    接到他的信,俺正想回老家,就把靰鞡草捎回来送给他了。
    过了几天,俺去龙堌集办事,在姐姐家吃饭,三不准姐夫的亲家也来了,他俩一块喝酒。
    姐夫说:“他妗子给俺拿来的靰鞡草真好啊。夜里打更,俺把靰鞡草垫到棉鞋里点儿,一热热到胳拉拜子(注:膝盖)。怪不得人家说东北三样宝,这靰鞡草真是宝呀!”
    亲家说:“三哥,你给俺点儿呗。”
    姐夫说:“你要俺的命,俺给你三分。你要俺的靰鞡草,俺不给你。”
    后来,穿靰鞡鞋的人越来越少。
    到了一九七〇年,还有人穿靰鞡鞋,没看见卖靰鞡草的。有了毡袜和袜子,就是有人卖靰鞡草,也没人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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