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一走了很久,很久。
他从燕支山百里红枫处下山,走过了他与沈青君小时候初遇之日所在的河道,走过了南岭寻常百姓家,走过了大街小巷。
直至南岭僻静地,竹林半掩处。
最后是伽蓝朱门前。
这寺庙从外面看来,与昨日的模样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改变,只是谁人都不知,这内里已经破败成了刑场,那亡魂道道,细细数来,定有上百。这连绵血色,堪比刑场冷血,血事久久不休。
它们盘桓于伽蓝上空,连那释迦牟尼佛和长寿佛都镇压不住。怨恨惧疑,化成魑魅魍魉,只待人一朝接近,将人吞噬个干净。
玄一推开了伽蓝的门,那门本就半掩,就好像在诱惑来人一探究竟。
门开得不顺畅,玄一用力推了半天,才将门后堵着的物体推了开来。不需多想便知,是遍地的尸体才导致大门难开。
他整了整僧衣和袈裟。
白色葛布僧衣,皂色金边袈裟。
他睁开了双目。
佛性已经了然无存,只有魔性使然。
玄一走入了伽蓝,走入了这个孕育着他近二十年岁月的寺庙。它被血气沾带,已成污秽之地。
先入目的,便是满地的尸体。
一具,两具……
十具,二十具……
仅仅只是瞥一眼,便可知,你无法细数得清楚。
玄一并没有有所逗留,他心中早有目的。他踩踏在一具一具的尸体上,脚下绵软,可心已冰冷。
本来泾渭分明,精兵只着黑衣,僧人们都着白色葛布僧衣。
可这一旦染上了鲜血,都蜕变成红衣一片。便也分不清谁人是谁。
可玄一心中清楚,他先是找到了弥源两臂被砍断的身躯。他脖颈处有刀割裂,然后他寻到了弥源的两臂。
一臂有烧伤的疮疤,一臂曾经无数次摸过他的额头。
他看了看四周,好不容易寻到了一处空地,便拨开几具叨扰此地清净的精兵尸身,将弥源分离开的身子,置于空地上。
然后是静渡的尸身,他面容因玄一而强撑出笑容,身上有无数个血窟窿。静渡常年和药材相伴,便已然有了体香。纵使是杀伐如此,仍旧药香四溢。他的尸体因血流不止,而干瘪了不少。
寂空师叔头部将断未断,黏连在脖子上,有些滑稽,倒还不如身首异处。
法全师叔已经不能算是人形,他四肢俱断,还不如说是蚕桑之虫,以血衣为茧。
玄一辨认了很久,最快的方式是看此具尸体有没有头发。
很快的,这难得的空地便也被尸首填满,一具,两具,三四具……全部都是玄一的父亲。
常林师叔的尸体最是难搬,因为他腹腔处有一道极大的口子,其中的五脏六腑,以及大肠小肠,有不少,已经耷拉在了外面。
微微一动,便会使得更多脏器流出。
玄一有些犯难,便只得小心翼翼,将常林的尸身拖离出“乱葬岗”,拖至庙中空地。
玄一数来数去,怎么数都少了两具。
他艳红之珠左右转动,想了很久,终于想起,还有“辩真”和“释鉴”的尸身还未寻到。
应该是在钟楼附近。玄一回忆了一下,踏过一具一具的尸体,朝着钟楼而去。
远远的,他便看见辩真的尸体横在了钟楼的门口。他手中还紧握着一把剑,面容老去了不少。
玄一从小到大,辩真都没怎么改变过。永远都是半百的模样,双目澄明,有着无限聪慧。仿佛下一刻就会坐化成佛,诞下佛舍利。
可也是这样的人,手握长剑,便跟换了个人似的。肌肉盘根错节,肌肤伤疤无数。于血月下,神武若九天神祇。眉一皱,便死伤无数。
他不老去,只是因为放心不下。才硬生生止住时间长流。
如今玄一一夜经历所有,心中有了自己的方向,辩真便安心了,终于能够老去了。
玄一抚上辩真的眉眼,阖上了他的双目。
“方丈,歇歇吧!”玄一从辩真手里取出长剑,抱起了辩真的尸身。
他很轻。背部佝偻。正是这个年纪老人应有的模样。
最后一人,是释鉴。
玄一走入了钟楼,火石摩擦,点燃火把。他看见那熟悉的暗道外,释鉴身中数剑,蜷缩在角落。
他的怀中,紧紧拥抱着一个头颅。
是红袖的头颅。
玄一还是于昨夜第一次听闻这二人的故事,原来释鉴师叔生性风流,可也多情自由。
他不仅害了伽蓝的僧人,也害了他们在红尘的有情人。
长达快二十年的沉寂,在这南岭一方荒僻之地,有多少家妻离子散,皆因为玄一一人?
玄一想要先抱起释鉴,可那头颅就像生长在释鉴怀中的一样,分离不了。
二人已经入骨入皮,成为了一体。
玄一想了想,便也不再破坏,仍由二人尸身若此。
他抱起二人,看见他们面容都带笑,有些诡异,有些动容。仿若两个找到珍宝的孩子。
真好啊。
玄一将十几具尸体放在了同一处空地。他不甘就此遗弃他们于这“乱葬岗”,便打算回来,给他们挖土做墓。安葬于伽蓝。
得以安慰亡灵,好让他们放心上路。
玄一找到了工具,开始挖土,尘埃被掀起,血水原来已经渗入土地三分。连翻开的新土都是满目的红。
从此以后,这染了血儿的地儿只怕再不能做寺庙之用,只怕一夜过后,将成南岭“乱葬岗”。邪气凛然。
金佛双目一眯,微微带笑。它的金衣成了血衣,昨日,它也饮饱了血,便也想伺机而动。
。九天神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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