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舱被切割来了,随着轰隆一声巨响,铁板沉重地撞击地板,扑打起一股呛鼻的白光尘灰,舱内昏聩如晦的光线照打进眼帘,里头布满着蜘蛛网,隐隐能见一具尸体正吊挂在顶板上,周身被束缚着,脑门卡在了铁舵里,夹得如铁饼薄细,腐白恶臭的脑浆洒泻了一地。
怎么看,怎么邪性。
铁板倒塌的一瞬间,所有人都捂住了鼻嘴,因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气味。
六子用手枪拨开来壁舱上的蜘蛛网,咽喉间有股酸味,轻声疑惑道。“这里怎么会有一具死尸?”
老烟枪烟不离嘴。“有死尸倒不惊奇,怪的是这处怎么还有个舵室?”
“这是暗手舵,英国人称它为上帝之手,目的是防止主舵损坏或是被他人掌控后,舰船抱死,陷于瘫痪。”
沐正阳缓缓道出了暗手舵的由来,据说为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英国皇家海军在日德兰海战中遭受德军舰队沉重打击后,由海军上将建筑师出生的杰利科将军依据舰船操作性能亲自指导规划的,随后全面投入战场,从而扭转了海战结局,并间接加速了一战结束时间,这种暗舵起初只装配在军事战舰之上,随着战争结束,这种暗舵也随之下线,却不知这种普通的油轮竟也装配有?
他心中不禁泛起疑虑,锁眉道。“这人死得蹊跷,说是被卡死,倒不如说是自杀,看来是个老手,如此这般,还能轻巧掌舵。”他说的蹊跷是这人的死状,整个身子被绑缚得牢实,蜷缩弯曲,如弓身的石虾,斜下45度,正将脑袋卡在了船舵里,十分诡异。
黄三手犹豫道。“你的意思他将自身卡死在铁舵里就是为了开动这艘船?”
大千世界,有听说过用手开船,也听说过用脚开船,却从没听说过有人用脑袋开船,活活将自己夹死。
沐正阳脸色凝重,没有接话,思绪全在尸身上。
“黄帮主,你看。”
沐正阳让他看的不是别的地方,而是死者的两手,虽被束缚着,死前过度挣扎两臂已扭曲变形,双拳紧握,指甲深嵌皮肉,明显可看到怪异的双手:左右两手都长有六指。
黄三手后背一寒,面门却滚辣辣的如被火灼了般,他们黄家出于岭南京族一脉,自古避世僻域,族人皆异于常人,天生两手各有六指,且第六指与中指齐等,便于开棺解锁,黄三手之所以有三只手名号,便是由此得来。
这人既生得两手六指,或许与黄家有莫大渊源?
黄三手喉间好似吞了块冰疙瘩,寒冻冻的,心中不免思量起来,这人应是黄家传人不假,只是尸身腐白膨胀,面目败坏,他少年离家,阔别乡壤三十经年,即便完整怕是也辨不清白,看尸身腐烂程度,应有一些时日,只是这同宗之人为何会死在这里,死状诡谲?难道这艘鬼船真是他开出来的?
黄三手不敢往下想,吞了吞唾沫,直盯着沐正阳。“这船非同小可,这是亡灵引渡,先前那黑纹铁箱便诡得离奇,阴阳生死锁乃黄门密技,能开得了锁的必是黄家传人无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黄家传人已死在船里头。”
“哦?”沐正阳笑而不语,想看看他有什么说法,识交数年,早已深知黄三手的秉性,虽然三只手绝技名贯江湖,但更出色的却是他那张嘴,箴口如瓶,不到事要关头,绝不会透露本家隐秘。
黄三手突然大叫道。“糟糕,现在几点了?”
六子抬手看了眼手表,不解道。“七点二十,怎么黄帮主?”
黄三手擦了擦额上冷汗,道。“不妙哟,这会儿怕是已过了亡灵渡啦。”
沐正阳正声道。“老叫花,少卖关子,你说说看,讲得在理,这渡口你就别登了。”
黄三手呼了几口气,正要道来,边上的老烟枪啅了口旱烟,鲜有认同他的观点。“亡灵引渡倒不假,佛前七步生莲,幽冥九方鬼菊,这暗舱之中,十面之内,必生有虺香迷菊。”
几人皆是一怔,这铁板铜墙的油轮之上,如何生长得了香菊?
六子低声道。“大哥,我进里边探探。”
沐正阳脸色微沉,拉过来身边一名警卫,摘下个面罩递给黄三手,黄三手谄笑道。“探长你又低看我不是?老叫花茅房马厩里头晾过觉,还能被一躯腐尸熏着了不成?”心说,先前让你小子涮了一回,这次好歹挣回个颜面,沐正阳微微一笑,套上面罩走在前边,六子挤身将他护在身后,手中的枪不断挑拨着的蜘蛛网,碎网丝粘糊了一脸,他低声气促道。“这水里上来的船,蜘蛛咋还闹得这凶?”
老烟枪借着手中的烟杆拨摆了几下面前还未完全破碎的丝网,网丝迎面而来,顺溜遁进了鼻喉,他猛咳了几下,埋怨道。“我说六长官,你倒是盯紧着些路,别尽护着那顽命探长。”
沐正阳淡淡道。“他怵网虫。”
六子尴色的压了压帽檐,脸红得不轻,低着头在前开路。
几人鱼贯进入了暗舱,里边光线昏晦,空间并不算很大,尸体就挂在船舵那里,上边爬满了拳头般大小的蜘蛛,一些正贪婪地咬食着尸身,流洒出如发了霉的榴莲一样的腐臭绿液。
六子喉间蹿起一股异味,忙将头扭往一侧,不忍直视。
黄三手吃惊了声。“这些蜘虫怎么都泛绿纹?气味可是腥臭。”他本身乞丐出身,按理说本应稀松平常,连他都觉着鼻喉发难,其他几人更好不到那去,沐正阳倒要好些,毕竟带着防毒面罩。
老烟枪锁着眉,一言不发的打量着暗舱四周。
六子胃间涌动,几次冲向咽喉,他强忍了几次,险些没喷了出来,秀俊的面容上阵阵涨红,握着手枪的右手也有点不稳,他十岁便追随沐正阳讨逆袁,东征北伐,枪林弹雨面不改色,匹马当先,却不知为何,独小便惧蜘虫,更何况眼前如此这般景象,若不是为了护卫沐正阳,早跑了出去。
老烟枪直盯着着腐尸,神色异常道。“这是亡灵引渡里头的仙人指路,六长官,你右脚三步之内,必生有一株紫菊。”
六子一低头,果然,眼帘中映出一株血紫针丝异菊,昏聩的暗舱内,依稀只能看清个大概轮廓,不禁周身一震,想没到这铁板之上竟真能长生出野菊,诡怖离奇,他借着手里的电光,步上前去想探个究竟,手才伸了过去,老烟枪便喝止了他,“别触了它。”倒惊得六子手脚有些凌乱,怔怔看着他,老烟枪道。“这是九菊一派拈花笑佛法局,看来这位高人来头大着咧。”
“何以见得?”
沐正阳蹲下身子,思量着船板上的菊花,这类针丝细菊与秋月紫菊无异,奇就奇在有茎无叶,花开半苞,长生在鬼船之上,更是诡谲如斯。
老烟枪啅了口旱烟,淡淡道。“拈花献佛,是我佛家传统,上海滩上佛家后人,每逢初一十五,便有拈花族会,敬奠宗祖,百千年来,不曾间落,这‘笑’和‘献’,本是一字之差,可老辈浦东土人,往往常将‘笑’念成‘献’,这两个字念在一起不觉着什么,意思却完全不同,这位高人在这暗舱里布下这九菊法阵,必是知晓佛家与沐家有恩怨瓜葛牵连,它是在笑话我们佛家,枉为一门宗派,想借佛家人的口告诉你,这事凶险非凡。”
他边说边一一指出鬼菊所处方位,有长在壁板子之上,有处于暗缝之中,有生于绿蛛之身,有挂于丝网之间,既有七朵之多,每朵鬼菊色质各异,由南至北,呈七星布局之状。
“七星拱月?”老烟枪轻笑了声,旱烟啅了一口又啅。“这月牙儿倒是有些个模样。”
六子惊疑的盯着腐尸,那是他口中的月牙儿,问道。‘“二舅公的意思,这暗舱之内当真生有九色鬼菊?”如果没听错的话,他口中确实说过九菊,但眼帘中,红橙黄绿青蓝紫,唯有七色,其余两株又藏匿在何处?暗舱并不大,即便将蛛网全部清去,也未必寻得见,他疑惑的看向老烟枪,老烟枪不说话,轮起手中的烟枪敲了几敲舵缝里的扁烂的脑袋,恶臭的白脓脑浆夹着黑血答答地往下淌,凶味直冲鼻来,露出了漫是恶臭脓血浸染的白色鬼菊,六子强忍着鼻息。“第八朵?”
“捻花笑佛,仙人指路,手掌莲心供菩提,这铁旮瘩上不就是手么?”老烟枪轻描淡写了句,又道。“你们不觉得这里头的气味有些怪怪的?”
黄三手刚才思绪有些恍惚,并未细致去闻,进得舱内时,觉着是腐尸异味,也曾疑虑过是绿纹蜘蛛的气味,心头拿捏不准,经他这么一说,细细一闻,这气味确似有些不同寻常。
他嗅了几嗅,眉目有些紧。“这气味确似有些诡,像似腐鱼味,又像似…”
老烟枪咧嘴道。“这是虺鳞油香,是墓主下葬前放入棺木中的,一来是防止尸身被虺蛇吞食,二来用以阻挡盗墓贼破坏,此香据说源于春秋战国,乃是用鳞碾粉拌以尸油所得,为楚平王墓中所有,伍子胥攻灭楚国,为报父兄之仇,毁平王墓,掘坟发尸,鞭尸三百,此香得以重见天日,传说此香诡毒离奇,生人闻之癫狂如魔,血毒似鸩,当年毁墓的吴国军士,惨死之众不计其数。”
六子听得动容,皱着眉头,老烟枪继续道。“这九朵诡菊,便是香炉,菊开过半,虺鳞出洞,但凡与之命数犯冲之人,闻食此香,便血脉剧毒,顿作尸源,祸害无穷,只是怪就怪在这第九株却是寻不见。”
六子一惊,探眼扫视舱中鬼菊,这里的鬼菊每株都是花开半苞,俨然,鬼香已经点烧了起来,不禁喉间一紧。“这么说,先前出事的弟兄莫不是闻了这鬼菊的气味,犯了血冲?”
老烟枪摇了摇头,念着祖辈流传下来的一句口诀。“九方菊,鬼留步,花开半,虺出洞,猪狗啸,虎猴丧,生人止步,阳关断头,花落一瓣,黄泉无路。”
黄三手身子一抖,一把抓过边上的警卫,扯下来个面罩就头上套,沐正阳失笑看着他,老烟枪直言道。“乞丐子,这会儿带那玩意,不觉着晚了么?”
黄三手脸一白,怒骂道。“沐正阳你个浑犊子,不按套路出牌,你是不是心里早知里头有诡?”
沐正阳笑而不语,转向老烟枪,正声道。“这虺鳞油香,当真有这般诡奇?”
老烟枪并未作答,眯眼看了几下吊板上的尸身。“这人死得太过离奇。”
“哦?”沐正阳来了兴趣,认真看着他。“前辈的意思是,他是吸食了虺鳞香后,才将自己吊在了此处?”
老烟枪若有所思的点了点额,仍是闭口不回,许久才道了句。“探长,你可有觉着不适?”
沐正阳轻笑一声。“您是想我有事呢,还是?”
老烟枪惊疑的盯着他,到嘴的旱烟半天没有吸。“看来,高人留了一招,布了一局虚阵,冲的就是探长你来的。”
沐正阳直直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捻花笑佛,这佛已移了尊位,这花又捻来笑谁?”
老烟枪淡淡说了句,拿着手里的烟枪敲了敲腐尸,震落了一大片绿蛛,道。“上海滩上您沐大探长的名头,谁人不晓?十三卫里头,乞丐酒鬼老烟枪,探长车夫妙花旦,秀才屠夫冷阿俏,黑白无常龙虎豹,虽说面上三只手霸着榜首,明眼人,都清白,这十三卫是你探长沐正阳牵着头呢?”
黄三手听到这里脸色隐隐泛起些尴色,老烟枪看瞥了一眼,毫不客气道。“乞丐子,莫怪我直言多嘴,你也该退位让贤了,占着茅坑不拉屎!”
接着又道。“沐家一门,神行天下,通天地经纬,知九龙地脉,门下密技:一叶穿金,可谓世之一绝,所谓,‘南小伍,北老玖,东渡佛陀西送鬼’,风水四家各有法门技密,当年西门老鬼,西出鬼门关,南下百越,替西宫老佛爷寻觅南越王陵,充作四十寿资,便启了这九菊迷花阵,枉死多少同道好手,当年封棺闭穴时,便是你沐家定下的死规,十三卫祖上首肯,这九菊迷花阵不可重见天日,这位高人既然送来了黑纹铁箱,又将这铁疙瘩鬼船开来了浦江,为何不直接开往珠江?想必知这上海滩上有你沐家坐镇,这捻花笑佛,笑的虽是佛家,可掌舵人是谁?”他仍敲着铁舵上的脑门,似笑非笑道。“十三卫自古以来便是由你沐家掌舵,不找你,找哪个?”
六子后背不禁一凛,盯着腐尸不解道。“莫非这高人还能掐算阴阳,我和少爷月前才由南北上浦东,它又是如何知晓?”
老烟枪转向黄三手,笑道。“他们乞丐子一家通阴阳,知天机,掂算个凡人还不是小事一件,要不然这黄家后人又何苦白瞎一条性命搭在这儿?”
黄三手脸色逐渐难看起来,凝重得厉害,几次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心中隐痛难当,一时间竟有两位黄家后人陨于非命,他心说,早在看到黑纹铁箱之前,就应该想到,若不是老烟枪明言明语,他都要自身囫囵拎不清南北。
黄家族文里边,身怀绝技的锁尸匠神通无穷,因通阴阳,晓天机,所以知福报,不畏灾厄难死,祸福无畏,黄门族人异于汉人,他们生死豁达,讲究生于天,死于地,黄家历来帮人锁尸封棺,但他们自身却不设灵牌,不敛棺木,不入葬穴,很多黄家祖人是死在荒山野庄,或是古墓深穴里的,他们在自知大限将至之时,都会带着黑纹铁箱进入荒山古墓,寻得一处凶穴诡墓之后,封棺锁穴,自身也会锁进阴阳生死锁内,目的是为了附近乡民免去横厄祸难,更是为了杜绝掘墓贼伙破开阴门,凶扰阳世,所以黄门中人倍受世人尊崇,但高处不胜寒,因久触阴魂,遍走鬼路,所以黄门之人命数阴厉,不得善终,常人和他们茶会坐谈都惶恐难为,避之不及,黄门族人鲜有长寿者,往往四十便是大限,他今年四十六,已然长寿高长,这也与他早年便金盆洗手不问阴俗不无关联,但黄门是乐知天命的家族,不畏尘世疲累,无惧横死,只是自己这些年从了乞丐邋遢懒散惯了,无约无束,没了昔年神风,先前畏畏怕怕的样子,不仅在小辈面前跌份,黄家颜面也无光彩。
他轻咳了几声,盯着沐正阳认真道。“这位黄家先人,怕是自知命数已到,故才锁了那口棺木,但又不知谁又将那口棺木刨挖了出来,高人这才设得法子,亡灵引渡,前来报信。”
沐正阳摘下了面罩,沉声盯着两人。“二位的意思是第九朵诡菊当真不在这里?”
他已经开始意识到了这艘鬼船上发生的事情了,有人将整个棺木挖了出来,装上了船轮,。这实在是匪夷所思,如果是为了盗墓取财,直接打开棺木取走金银陪葬不就是了,为何要将整个尸身一起带走,甚至换用沉香木?既然带走尸身,又为何要打开主棺,藏觅尸身?
又会是谁下此功夫如此摆布?
沐正阳觉得,这一定和遗失的那口主棺有关,可主棺已经遗失,第九朵诡菊又和主棺有何关联?
“在不在就得问问高人囖。”
老烟枪不确信地摇了摇脑袋,先前怡然的神色陡然烟消云散,转而一筹莫展,他侧身望向了黄三手,黄三手神色悲凉道。“探长,劳烦您吩咐下去,将尸身化了吧。”
沐正阳点了点额,微微挥手,几名警卫便上前来处理。
“先别碰尸身!”
黄三手大叫了一声,吓得几名警卫驻步不敢往前,干瞪着两眼。
沐正阳怒看着他,心说,你这老乞丐,碰,也是你让的,不碰,也是你叫的,正要喝斥,只见黄三手呼了呼几口气,步上前去,冲腐尸作了个法势,然后起脚踩在了船舵上,正巧踏在碎脑之上,发出吱哒的几声异响,白脓污血答答往下滴打,极是呛鼻,黄三手眉目一紧,心里暗暗后悔,心说,祖人莫怪,两手接着往腐烂尸扒去。
几人搞不清他要做什么,愣愣的看着他,黄三手身子一个前倾,攀上了腐尸,借着腐尸上的绳索往上爬去,他二话不说,竟第一个走在了前边,两手拨开了头顶的蜘蛛网,身子左右扭了几扭,三两下便钻进去不见了身影。
“原来上边还有暗门?”
沐正阳略是惊疑,上头依稀传来黄三手的声音,“仙人指路,亡灵渡,这渡口登不登也得上了哟。”
沐正阳打了个眼色,六子会意,将手枪插进腰兜,正要借势上去。上边咚咚咚传来一阵滚响,黄三手跌了下来,惨兮兮道。“上头,还有!”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