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制造

1998年7月3日14时 镜湖市围堰乡

    
    姜超林是在这日十四时上的李军长的直升飞机。这时,根据各方面的汇报,八万人已经撤完。然而,姜超林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上飞机前,又再三对田立业和胡早秋交代,要他们开着车替他做最后一次检查。
    田立业又累又困,沙哑着嗓子说:“你放心吧,老书记!”
    姜超林却不放心,又说:“立业,你这次可是代我检查,一定要尽心呀!”
    田立业有些不高兴了:“老书记,你就对我放心一次好不好?!”
    姜超林不好再说什么,忧心忡忡地被李军长身边的一个参谋拉上飞机走了。
    姜超林走后,田立业把姜超林的0001号奥迪和司机一起放走了,自己坐到胡早秋开来的旧吉普车里,和胡早秋一起进行这最后的检查。
    吉普车真够破旧的,沙发上的弹簧都快露出来了,田立业一坐上去就骂:“他妈的,哪来的这种破车?你的新桑塔纳呢?!”
    胡早秋一踩油门,把车开出去老远:“还哪来的破车?你们烈山的破车!是我从临湖镇仓惶逃窜时开走的!你狗东西也真是绝,能想出这种损招办我!”
    田立业也窝了一肚子气:“你他妈仔细想想,我会这么干吗?”
    胡早秋说:“怎么不会?这是你小子的一贯风格,整个过程都有你的味道!”
    田立业看了胡早秋一眼:“所以,你就跑到文市长面前去告我了是不是?”
    胡早秋说:“也不叫告,叫客观反映情况,不过,田领导,这倒要说实话了,我可真没想把你从烈山的位置上搞掉!你应该了解我,我从来不是阴谋家,对吧?大学三年级那次学生会选举,山东李大个子那帮政治动物那么拉我,我还是支持你的吧?最后卖你的是校花白玲吧?”
    田立业叹了口气:“胡司令你别说了,关键时候坑我的都是朋友,关键的时候不信任我的也都是朋友,有你和姜超林书记这样的朋友,我这辈子就认倒霉了!”
    胡早秋说:“老兄,话也不能这么说嘛!还这辈子认倒霉了?你不才四十二岁么?一辈子早着呢!小平同志还三上三下呢,你现在不才两上两下嘛!况且,回机关当副秘书长也不能算下吧?起码这正处级弄上去就下不来了吧?哎,立业,叫你回机关,级别明确了吧?带上括弧了吧?”
    田立业真火了:“胡司令,你烦不烦?你小子一天到晚想当官,想级别,我也像你?!我是想干事!我都想好了怎么开展烈山的工作,想大显一下身手,好好跨一回世纪,这一闹,又啥也干不成了,我冤不冤?”
    田立业没法把话说明,胡早秋就以为是自己坏了田立业的大好前程,连连道:“立业,你别生气,千万别生气。我坏了你的事,就想法弥补嘛。过几天,我就找机会去和文市长再谈一次,你叫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行不行?我所受的人格污辱什么的也不计较了!”说着,说着,就自我感动了,唏嘘道,“唉,田领导呀田领导,你说如今这商品社会,像我这样义气而又不计个人荣辱的朋友你哪找去!”
    田立业哭笑不得,见胡早秋把破车开得东倒西歪,便说:“好好开你的车,我不和你啰嗦了!你看你这车开的,怎么尽往泥坑里轧?不是你们镜湖的财产你就不爱惜了?”
    胡早秋笑了:“那是,田领导!我就得把在烈山所受的身心损失全夺回来!那帮二狗子叫我把车给他们送回去,妄想!昨夜一说下乡,我开着这车就来了,目的很明确,就是要省我的桑塔纳!你也别心疼,你现在也不是烈山县委代书记了!”
    田立业说:“我不是烈山县委代书记,可又成了平阳市委副秘书长了,对平阳所属各县市的财产一视同仁,全要爱惜……妈的,你小子怎么又往粪坑里轧了!”
    ……
    就这么一路说笑着,破吉普在镇上的大街小巷里转了一遍,一个人影没见着。原是那么喧闹,那么充满活力的一个镇子,在七月三日那个危险即将来临的下午,显得那么冷清,那么静寂,又是那么令人惆怅,仿佛和上午大撤离时根本不是一个地方。
    应该说田立业是负责任的,事后胡早秋证实,车子开不过去的地方,田立业坚持下车步行,进行了实地查看。要离开时,在渗水破口的西圩堤上意外发现周久义等十八个滞留同志的,也是田立业。
    这时,大难已经来临了,在特大洪峰到来前先一步来临了。
    大难来临时没有任何迹象,天气很好,像歌中唱的那样,蓝蓝的天上白云飘。镇外的棉花地一望无际,棉花已结了蕾,在阳光下展现着自己的茁壮。镇中的大路上有两只鸭子在摇摇摆摆地走。开车的胡早秋曾试图轧死那两只目中无人的鸭子,田立业一拉方向盘,让两只鸭子从破吉普下逃得一命。
    这时是下午两点三十七分,田立业在决定回平阳时看了下表,还很正经地和胡早秋说:“胡司令,你可要给我作证哦,我代老书记进行了最后检查,现在是两点三十七分,我们没发现任何遗漏人员,开始打道回府!对不对?”
    胡早秋说:“对,对,你是党的好干部,我回去给你作证。”
    田立业苦笑道:“你才是党的好干部呢,我是不受信任的甩子!”
    胡早秋说:“哪里,哪里,我们是同甩,同甩,你大号甩子,我二号甩子!”
    就在这时,田立业发现不对了:“胡司令,怎么有水过来了?”
    确是有水从西面镜湖方向流过来,水流很急,带着漂浮物漫上了路基。
    胡早秋还没当回事,说:“洪峰四点才到,咱抓紧走就是,路上又没人,我把车打到最高时速,二十分钟走出彼德堡!”
    吉普当即加速,像和洪水赛跑似的,箭一般蹿出镇子。
    然而,就在车出镇子四五百米之后,田立业意外地发现西圩堤上还有人,而且不是一个,竟是许多个!
    田立业大声喝道:“胡司令,咱任务还没完成,快回头,堤上还有人!”
    胡早秋这才看到了西圩堤上的人影,忙掉转车头,迎着水流冲向圩堤。
    然而,水流这时已经很急,转眼间涨到近半米,吉普车没能如愿冲到堤圩前就熄了火,二人只好弃车徒步往堤上奔。奔到堤前一看,老乡长周久义正领着手下十七个人徒劳地手挽手站在水中堵口抢险,其情景实可谓惊心动魄。
    胡早秋气死了,日娘捣奶奶,什么脏话都骂了,一边骂,一边和田立业一起,把周久义和他身边连成一体的人链往尚未坍塌的圩堤上拉。胡早秋是旱鸭子,不会水,几次滑倒在水中被淹得翻白眼。田立业怕胡早秋救人不成,自己先把命送掉,便把胡早秋先托上了堤。
    冲决的缺口在扩大,水流越来越急,周久义和他的同伴们想上来也没那么容易了。田立业便嘶声喊着要大家挽住手,不要松开。然而,人链最后的两个中年人还是支持不住,被急流卷走了,田立业也差点被水流卷走。
    一番苦斗之后,只十五个人上了堤。
    胡早秋完全失去了理智,把周久义拉上来后,一脚将他踹倒,破口大骂道:“周久义,你他妈的该坐牢,该杀头!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两条人命葬送在你狗日的手上了!”
    周久义这时已像木头似的,缩着瘦小干枯的身子瘫在泥水里,任胡早秋打骂,除了眼里流泪,一句话没有。
    田立业觉得胡早秋过分了,提醒道:“胡市长,注意自己的身份!”
    不该死人偏死了人,胡早秋红了眼,根本不理田立业,仍大骂不止:“你他妈的不是带人撤了吗?啊?怎么又偷偷跑到大堤上来了?你自己一人死了不要紧,还他妈的拖这么多人给你陪葬呀?!周久义,你给我说说看,你到底……”
    谁也想不到,胡早秋话没说完,周久义却挣扎着爬起来,仰天长啸一声:“围堰乡的老少爷们,我周久义对不起你们呀!”言罢,一头栽进镜湖激流中,当即被冲得无了踪影。
    胡早秋惊呆了,大张着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田立业痛惜地喊了声:“早秋!”满眼的泪一下子下来了。
    胡早秋“啪”的给自己一个耳光,无声地哭了。
    这时,倒是抢险队的村民们七嘴八舌说了:“胡市长,你别难过,这不怪你,周乡长说过不止一次了,只要破圩,他就不活了。”
    “是哩,胡市长,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是真的,胡市长,是和你没关系,我们偷偷地留下来也是自愿的……”
    田立业这才说:“好了,好了,反正已经这样了,都别说了,快想法逃命吧!这里也不安全,口子马上就要撕到咱脚下了,你们看看,连吉普车都冲得没影了!快跑,前面有个泵站,都到那里去!”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往泵站的水泥平房跑去。
    泵站的水泥平房实在太小,是平时为了保护水泵不受风吹雨淋而修的。田立业看了一下,估计平房顶上最多能站十一二个人,便要不会水的胡早秋和一部分村民先爬上去蹲着,等待救援。
    胡早秋不干,说:“让他们上去,立业,咱们在一起!”
    结果,平房顶上竟勉强容纳了所有十五个村民,当整个西堤圩被冲垮后,这个不起眼的小泵站成了洪水中的孤岛,十五人因这孤岛的存在得以从滔天大水中幸存。
    经过一阵忙乱,帮十五个村民找到了暂时的栖身之处后,西圩堤上的险情更加严重了:原有缺口于无声无息中撕成了一片汪洋,而上前方的堤圩又破开了,残存的几十米圩堤随时有可能消失在洪水中。
    这时,田立业及时发现了圩堤下的一棵高大柳树,根据目测的情况看,柳树的主干高出镜湖水面不少,于是,一把拉住胡早秋说:“早秋,快跟我上树!”
    不会游泳的胡早秋望着圩堤和柳树之间翻滚的水面迟疑着。
    田立业顾不得多想,硬拖着胡早秋下了水,搂着胡早秋的脖子,反手倒背起胡早秋,向二百米开外的那棵大柳树拼力游去。胡早秋吓得要死,本能地在水中挣扎起来,搞得田立业益发艰难,一路上气喘吁吁,还喝了不少水。
    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游到柳树前,田立业已是精疲力竭,扶着树干只有喘气的份了,田立业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要胡早秋自己爬到树上去。
    胡早秋几乎要哭了:“立业,你不知道我么?我……我哪会爬树呀?”
    田立业想起来了,别说爬树,在大学里胡早秋连吊杆都爬不及格,于是,苦中作乐,和胡早秋开了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玩笑:“胡司令,我……我算服你了,除了当官做老爷,欺压革命群众,你……你狗东西是什么都不会!”
    胡早秋已没心思开玩笑了,说得很真诚,还结结巴巴,可实在比玩笑还荒唐:“立业,我不会不要紧,不是还有……有你么?你……你会不就等于我会么?是不是呀,伙……伙计?”
    田立业却没回答,以后也没再说什么话。
    据胡早秋事后回忆,也许那当儿田立业就没有说话的力气了。胡早秋感到田立业托扶他的手一直在发抖,继而,发抖的手变成了肩膀,再后来,又变成了田立业湿漉漉的脑袋……
    就这样,一位会水的朋友,用自己的肩头,用自己的头颅,用自己生命的最后力量,托起了一位不会水的朋友,直到大水涨到树权,让他的那位朋友抓住树权安全爬上了树。而他自己,却气力消耗殆尽,连树权都抓不住了,最终被洪峰来临时的大水激流无情地冲走了,走得无声无息。
    确是无声无息。
    胡早秋借着水的浮力,抓住碗口粗的树权爬上树时,还以为田立业仍在身下,还想招呼田立业努把力爬上来,可四处一看,才发现田立业无了踪影,目光所及之处,除了大水还是大水。
    水真是大,胡早秋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水,除了他置身的这棵大柳树和远处那个泵站,一切都被淹没了,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浸在了滔天大水之中。
    这时,胡早秋才带着哭腔,惊慌地叫了起来:“立业——田立业——”
    回答胡早秋的,只有远处近处连天接地的滔滔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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