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爷对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胖子毫无防备,躲闪不及,被撞了一个趔趄。
马伯钊赶忙扶住了他,连声道歉。老大爷倒也随和,笑眯眯的表示自己没什么问题。
胖子松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老大爷手中的鱼竿,不由得好心开口提醒:“大爷,这湖里没鱼。天气不好,赶紧回去吧。”
老大爷摆摆手不以为意:“不碍的不碍的。我就是打发个时间。”说罢,他紧了紧背上的鱼篓,目光掠过站在值班室门口的江岚,抬脚向湖边走去。
胖子见老大爷真的不与他计较,长舒一口气,对着江岚做了一个后怕的表情,转身离去。
江岚没有注意到马伯钊搞怪的表情,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位老大爷吸引走了。
这位老人家,年龄最少在七十岁靠上,满头白发,皱纹里爬满了沧桑。他上身穿着一件浆洗的泛白的青灰色对襟外套,敞开的衣襟内,露出一件白色的亚麻布衬衣。
下身是一条黑色的中式长裤,腰间缠着一道明黄色太极腰带,两只裤脚一高一低的挽着: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粗布鞋,正经的千层底,鞋口上方露出一截灰色的袜口。
俗话说:人是衣服马是鞍。这话也对也不对。美衣华服固然精致,可也要有相当的气度才能相得益彰,要不然就是在糟蹋东西,反而会产生不伦不类的效果。所谓“好马配好鞍”,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很显然,眼前的这位老大爷,是一个气度非凡的人。这样的一套衣装,穿在他身上并不显得突兀,中正平和,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难言的韵味。而这种韵味,可不是寻常人所能蕴养出来的。
与之相对的,则是他先前掠过马伯钊投向江岚的匆匆一瞥。他的双眼并不明亮,视线却格外的敏锐犀利,直接透过江岚的双眼投射到他的心底,就像苍鹰一顾,一览无余。
相似的感觉,已经是第二次出现了。先前徐萌在临走前有过这样的一次注视,可那只会让江岚感觉烦躁,并生出本能的反抗。可是面对这位老大爷,江岚自问,竟是连一点反抗的念头都生不出来。
如果只是这样,依着江岚的性子来说,他对这老大爷最多的还是警惕,他会果断的停止自己所有不必要的关注。真正引起他注意的,还是那身衣服。
同样的衣服,江岚也有一套。那是他爷爷江效余留给他的。两套衣服,包括袜子鞋子,除了腰带的颜色不同,尺码上有些出入,其他的,如出一辙。
也就是在留下这样一套衣服之后,江效余就失踪了,失踪的很彻底。江岚用尽了各种办法,也没能发现他的任何踪迹。最终,派出所的同志不得不暂时停止了调查,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很可能,老爷子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也正是因为如此,江效余先前的工作的文管局,才给了江岚一个临时工的名额,算是表彰了老爷子为文物管理工作做出的贡献。
骤然看到这样的一位老人,穿着这样的一套衣服,江岚怎能不心生波澜?
只是,他还在犹豫。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位老人家,跟萧十禾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就连徐萌的身份,也远不是她口中的公安厅特聘顾问那样简单。
而显而易见的,此时此刻,他们正面临着巨大的危机,稍有不慎,萧十禾的结局就是前车之鉴。
性命重要,还是探寻爷爷失踪的真相重要?
短暂的犹豫之后,江岚拿定主意,决意去探寻事情的真相。哪怕粉身碎骨,他也在所不惜。
想到这里,江岚回身用保温杯打了一杯开水,再一次向湖边走去。小黑狗哼哼唧唧的也要跟上,被他关在了房间里。
天色已经擦黑。老大爷坐在那颗柳树下,手持钓竿。在他头顶的树杈上,挂着一盏马灯。
对于江岚的到来,老大爷视若无睹,明显是从徐萌那里听到了一些评价,懒得理会他。
这就让江岚有些尴尬了。他磨磨蹭蹭的在周围晃悠了半天,搞出各种动静以求引起老人家的注意,可人家看都不看他一眼,弄得他准备了一肚子打招呼的腹稿,就是用不出来。
到最后,江岚也算是看出来了,这老爷子压根儿就是要把自己晾在一边。于是他把心一横,厚着脸皮几步走到老爷子跟前,抬手把那盏马灯摘了下来:“哟!这种灯,现在可不常见。老玩意儿了吧?”
你不理我,我找你说话,总可以了吧?
老爷子眉头一挑,面色不悦,回过头来正要发作,却看到江岚正提着那盏马灯嬉皮笑脸的看着自己,先是一愣,接着又“咦”了一声,显得有些震惊,有些难以置信。
江岚自以为得计,做足了样子,一边细细打量手中的马灯一边接着说:“看这马灯的造型,还有用料,最迟也是民国的物件。再看这灯座上的纹饰,加上提梁下的螭虎吞首,用的是大宋的工艺。老爷子,您这马灯,上周的吧?”
对于江岚的卖弄,老爷子是充耳不闻。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他已经强压下内心的震惊,回过神来。于是他顺着江岚的话说:“哦?还看出什么来了?”
江岚费了这么大的功夫,终于引起了老大爷的注意,见他有意考校,生怕自己一个不好又惹恼了人家,连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再次端详起手中的马灯。
这灯台是……铜的?等等。青铜?
为了更清楚的看到马灯的内部构造,江岚一手提着灯梁,一手托着灯座,将马灯托举在眼前。
可看着看着,他只觉得马灯里的火焰越来越亮,随之而来的还有充盈于双眼中越来越清晰的刺痛感,就像是视网膜被灼伤了一样。
不等他反应过来,马灯中的火焰骤然一闪,强烈的光芒照亮了四周,直闪得江岚头痛欲裂,双手一松,啊呀一声大叫,捂住了双眼。
当啷一声,马灯落地,摔了一个稀碎,裂开的底座下,露出一个拳头高低的青铜古灯。
咔擦——!秋日的雨夜里,猛然响起一声炸雷,震得江岚脑子里嗡嗡作响。
在他面前不远处,那位老人家抬头看了一眼夜幕中的苍天,又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铜灯,最终把视线停在了捂着双眼惨叫的江岚身上。
复杂的神情在那张刻满沟壑的脸上一一浮现,先是错愕,再是遗憾,接着是羡慕,最终定格为不甘与不舍。
是啊。终究是老了。终究,是要交给下一代了。
随着年龄的增大,越来越多的事情力不从心,他也曾无数次的设想,手中的青铜古灯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以什么样的方式传承下去。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足以淡然的面对这一时刻的到来。
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当这一切真的发生的时候,所有的准备都是徒劳的。尤其是时隔多年,他为了查明自己最疼爱的孙儿的死亡真相,再度出山,满想着手到擒来,大仇得报,可结果呢?
结果眼前这个自己看不上眼的年轻人,徐家丫头口中没骨气没血性的缩头乌龟,居然就是古灯选中的人!
他姓萧。他是萧墨川。他是堂堂中州提司。而萧十禾,是小苍山一役之后,他们萧家最后一根独苗。
凶手尚未伏法,黑暗中不知道正酝酿着怎样的危机,小苍山一役的悲剧不知道会不会再度上演。他以为自己可以阻止这一切,可他最重要的依仗,他手中最大的一张底牌,他心中最后的底气,都随着自己短短片刻的好奇心作祟,化为尘埃。这让他如何甘心?
如此重要的物件,应该早一些拿回来的。
可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不知何时,萧墨川笔挺的脊梁佝偻了下去,双眼变得有些浑浊。短短片刻时间,他仿佛已经苍老了十岁,一种老年人独有的暮气,开始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他站在柳树下,看向江岚,努力的挺了挺腰杆,做出一副犹有余力的样子,显得有些萧索。
终于,刺痛的感觉渐渐褪去,江岚尝试着再一次睁开双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眼前的世界跟先前看到的不同了,视野中好像多了一些东西,也更加的清晰,让他很不适应。
一声长叹,聚拢了江岚的视线。他这才发现萧墨川的变化,心底一突,连忙看向地面,看到马灯已经变成了碎片,不由得有些心虚,讷讷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个时候,萧墨川也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摆摆手给江岚解了围:“算了吧。上周的东西,没什么好可惜的。碎了就碎了。随它去吧。”
若是被责骂两句,江岚反而会踏实一点。这突如其来的安慰,让他更加的羞愧。他觉得自己的脸上就跟着火了一样,臊的都不行了,头勾的跟一颗豆芽一样。
趁着江岚不注意,萧墨川颤巍巍的弯腰把青铜古灯捡起来放进了鱼篓里。。
直起身后,萧墨川犹豫再三,抬起手拍了拍江岚的肩膀,有些释然又有些欣慰的笑着说:“从现在起,你就是这暗夜里的一盏灯。可得挺住了啊,小伙子!”
就在此时,刀光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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