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几夜周密磋商,一个庞大而又冒险的诱敌计划终于形成。为防着岳钟麒从四川突然出兵助阵抢功,年羹尧下令甘肃巡抚范时捷,将驻守甘北的绿营兵紧急调防松潘,又细细给雍正写了一份密折。十月初三,年羹尧调齐游击以上将佐训示机宜,下令驻守西宁所有军队全部移防兰州。偌大西宁城,只留了一千五百名老弱疲兵守护中军行辕。
听了这番出乎意料的军事布置,上百名军官面面相觑。看看年羹尧,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谁也不敢发问。倒是桑成鼎忍不住,问道:“大将军,您呢?随军东下,还是留在西宁?”这个问话是有意味的,西宁兰州相距并不遥远,然而一个青海一个甘肃,守将擅自出境,万一西宁失守,年羹尧先就有了弥天大罪。听这一问,所有军官都抬起头盯着年羹尧。
“我不随军东下,但我也不离开青海。”年羹尧似乎有些感慨,“这次调防,实出无奈。你们看看这地方儿,能过冬么?后方补给那么远,不单粮草,就是烧炭,要加多少?这么多兵集结在这里,一时又寻不到战机,冰天雪地之下,冻也冻垮了。退守兰州,仍旧包围着青海,把罗布藏丹增留在这里吃吃苦头,来年春化草出再决战有何不可?”
沉默了一阵,伊兴阿忍不住,躬身禀道:“大帅,西宁粮库中还存着十万石粮,万一城破落入罗布藏丹增手里,岂不糟了?”穆香阿知道,年羹尧留青海,自己这群侍卫当然也得跟着,心里满不情愿,但他是叫年羹尧打怕了又买通了的人,想了想,说道:“主帅远离大军,万一有个闪失,我们都有失于守护之责。大将军既这么想,何不奏明天子,全军移甘西待机再战,也是上策。”
“粮食算什么?一把火半个时辰就烧它个精光。”年羹尧冷笑道:“我不能出境,我若出境,朝廷里还不知道造作出什么花样的谣言呢!想当年乌兰布通之战,我率三十余骑踹了葛尔丹大营,数万蒙古兵未伤我一根汗毛,何况今日?军令既下,用不着再议。都统以上将官留下,还有军务交待,余下的回营,听候号令即刻开拔!”
“扎!”
众将出去,只余下二十几个将官等候年羹尧面授机宜,却见司阍旗牌官进来,禀道:“甘肃巡抚范时捷大人求见大将军。”说着递上名刺。年羹尧看了一眼便撂了案上,说道:“叫他进来!”旗牌官答应着出去,片刻之间便见一个官员,圆胖脸小胡子,墩墩实实的身材,闪着一双满不在乎的黑豆眼一摇一摆进来,一身九蟒五爪袍子外罩锦鸡补服。虽然簇新,不知是剪裁不当,还是穿戴得仓猝,怎么看怎么别扭。他原任湖广布政使,年羹尧兴军,托允祥说项调迁甘肃巡抚,是年羹尧上的荐本,因此便以恩主自居。满以为范时捷感恩戴德,对自己必定敬礼有加。但自到甘肃,这范时捷除了公事往来,平素连个影子也不见。眼见这范时捷又是上来打个千儿便自行起立,年羹尧心里登时窝了火,连手也不虚抬一下,问道:“你有什么事?简便着说,我这里军务忙着呢!”
“卑职说的也是军务。”范时捷挺着身子,活像个不倒翁,似笑不笑说道:“上次说请大将军调拨军需帐篷。大将军令卑职找兵部要。兵部说,都拨到您这儿了。甘西驻军如今几十个人挤在一个帐篷里,说句寒碜话,夜里出去撒尿,回来就找不到睡处。卑职来请示,几时帐篷能发到我军?”年羹尧冷笑一声,说道:“就为这事你巴巴儿跑来?”“这事我想也不是小事。”范时捷毫不胆怯地看着年羹尧的脸,“还有,您调甘肃绿营移防松潘,我也有点想不明白。岳钟麒将军离松潘近在咫尺,大老远的却调甘肃兵去驻防?我想请大将军再思,能否收回成命。”
年羹尧怔了一下,随即说道:“知道了。你连夜赶回去吧。”“知道了不等于了解了我的难处。”范时捷粘胶腻牙,十分难缠,字句斟斟着又道:“回去兵士们照样睡不下,岂不伤了年大将军爱兵如子之心?我已将甘肃难处移文禀告了岳将军,请岳钟麒与年大将军合议一下,统筹办理。最好还是请岳将军驻守松潘,可以两免劳苦。”他的话不软不硬不疾不徐,说得振振有词,却又毫不失礼。年羹尧气得脸色铁青,偏那范时捷压根不抬头看他的脸色,遂格格一笑,问道:“谁叫你将移防松潘的事通知岳提督的?你有这个权么?”
“是您啊!”范时捷闪着眼盯着年羹尧,说道,“上次甘东誓师,您登坛阅兵,岳钟麒是副帅。您告诫诸将,有事要随时通报您和岳将军,在座诸公都听见了的……”
年羹尧又好气又好笑,又恨又无可奈何这活宝,因还急着议事,挥手道:“罢了罢了!你回去听参,甘肃的事以后由甘肃布政使来和我讲,去去去——回去听旨意!你还算我荐的人,我真瞎了眼!”
“是!”范时捷一躬身道,“我知道大将军不待见我,当初荐我,我还以为您为公呢!我这就回去听参,预备着写辩折。也正好,已有旨意叫我去做两江巡抚,既有人代理,我就早点动身就是了。”说罢又打个千儿,双手一拱道:“大将军多多珍重,卑职去了!”竟自悻悻而去。年羹尧帐下偌多军将,都看得目瞪口呆。
年羹尧恶狠狠盯着范时捷的背影,“呸”地一口,狞笑道:“他这个两江巡抚梦做不了十天,——现在先不料理他。你们且听我的部署。”年羹尧扫视一眼众人,不言声走向沙盘,用长棒指点着道:“从明儿个起,各营拔寨东行,将用不着的军器辎重一律运往红古城、晏水滩、通河以西的双常寺一带,把军旗都插到车上,声势越大越好!桑成鼎、瓦尔塞带着中军随我,驻扎乐都统筹指挥各军。马关保部进驻千户庄,塞得部进驻湟源,富春安部进驻贵德,每行十里设一个烽火台,我在乐都的烽火台是最大的。一旦点燃,各军就向西宁、塔尔寺星夜进袭——逢村烧村,逢人杀人!”他抬起头,饿狼一样的眼幽幽闪着光,喑哑的声音使人不寒而栗:“你们听明白了没有?”
这一道令,与方才大会讲的截然不同,大家杂乱无章地答应一声“明白”,其实人人心里一盆浆糊。年羹尧格格笑道:“你们未必明白,我这是一出假空城计!一定要造成大军东移的假象,所以各军一律昼伏夜行,只有向东的军队要大张旗鼓。为防泄密,从明日起,老弱病残兵士一律留在城内,凡有半路逃亡的,无论是谁一律擒斩。各军收容营,遇有中途落伍掉队的,一概密送西宁。只有这样,才能诱得罗布藏丹增集结军队来攻西宁,然后四面合围——嗯?”至此,将军们才知道年羹尧葫芦里卖的药,不由一齐向他投去钦佩的目光。穆香阿看着沙盘,笑道:“大将军算无遗策,就是孔明也不过如此吧!”
“万一罗布藏丹增不肯上当呢?”马关保皱眉道:“天儿冷得这样,我军分散远离中军,粮草也难供给,这犯着兵家大忌呀!”
“粮食!”年羹尧黑红的脸放出光来,“我军要过冬,敌军也要过冬,我已卡断了所有通往青海的粮道。西宁城里十万石粮就是最好的诱饵。人,渴极时就是鸩酒也要饮的。真的诱不来他,半个月后我也点烽火,仍旧在西宁集结,这一冬,我饿死青海全省人也在所不惜!”
这真是狠到家了的心肠,这计也真毒到了极处。穆香阿想起雍正临别说的“仁不统兵、义不行贾”,瞧年羹尧这般行事心地,真是半点不假。正自胡思乱想,众将军早炸雷般应一声:
“扎!大将军英明!”
范时捷盛气离开西宁,回兰州向布政使恒军交卸了差使,连家眷也不带,选了二十名亲随戈什哈,第二天五鼓天明便离开了省城,到北京述职面圣,准备到南京就任巡抚。因为都骑的健马,又没有行装,他又担心年羹尧告刁状,一路早行晚宿,只用了十二天便赶到北京。此时将近十月,霜降方过,各地官吏都忙着收租完粮,京郊一带却又一番情致,显得颇为清闲,野外尽有闲汉捉叫蝈蝈的、罗黄雀、捉蟋蟀、捕鹌鹑进城卖的,有些个无事可做的旗人,秋兴未尽,携家带口登阳山看云海,观日月同升,担着食盒子到天平山看晚枫红叶的一派太平雍穆景象。范时捷满腹心思,在自家旧宅中胡乱歇息一夜,顾不得满身乏透,天刚麻亮便到西华门递牌子请见。不一时便有旨意着范时捷至军机处,先与怡亲王允祥、郡王允见面,午后接见。
“是。”范时捷待高无庸传了旨,毕恭毕敬答应一声便随着进来,一路走问道:“军机处在哪里?”高无庸在隆宗门口指着永巷西侧的侍卫处说:“喏——那就是了。范大人请吧——太后凤体昨儿犯了痰涌。皇上早膳也没进,这会子在慈宁宫。十三爷十四爷这阵子恐怕也在宫外侍候。您等着,先和张中堂马中堂说说差使也是一样。”范时捷只好答应着进来,果然允祥允都不在,只有张廷玉马齐坐在东头炕上。一个御史坐在对面杌子上正回事情,见范时捷进来,便住了口。马齐因不认得范时捷,便目视张廷玉。
“哦,是老范进京述职了!”待范时捷行过礼,张廷玉起身虚扶一把又坐回去,命太监摆座上茶,笑谓马齐:“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叫范时捷,号水芦,原是咱们北京的父母官,放了湖广布政使,又简任甘肃巡抚——这是马中堂——这位御史嘛,就是大名鼎鼎的孙嘉淦。”范时捷忙又起身一一见礼,笑道:“我当顺天府尹,马中堂那时就囚在我的南衙。有失照应,马中堂鉴谅!”马齐笑道:“那是君命嘛!凭你就能拿我?我在顺天府独住四合院,整整胖了十斤。说句笑话儿,比如今还自在呢!”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张廷玉又道:“嘉淦,你还接着说吧。”
孙嘉淦略一欠身,说道:“为杨名时和蔡珽互讦一案,我亲自去了一趟贵州。德江知府程如丝,原是蔡珽旧部。他仗了这个势,不买杨名时这个巡抚的账。云南的盐自黔入川,娄山关是必经之路。杨名时下令开关,无论私盐官盐,尽情外运,向贵州通政使交纳关税。程如丝竟然强行以半价全部收购,从中倒卖中饱私囊。杨名时因此撤了程如丝的差。程如丝到大理见蔡珽,蔡珽不但收容了程,反而加委程如丝为娄山关参将,盐商们因为巡抚衙门有政令,不肯贱价卖盐,程如丝调集数千军士,鸟枪弓箭都用上了,一次杀死三百多名盐商贩夫。当地士绅百姓写万人联名书控到杨名时那里,为防激起民变,杨名时请王命旗牌斩了程如丝。因此蔡珽奏杨名时心怀叵测,要激起兵变。我去看蔡珽,傲气大得很!叫我报名具手本进谒。二位中堂,我虽不是钦差,但是已任左都御史,他一个驻节外省将军,有这个资格?不怕你们恼,就是进上书房给你们回事,我也没有报名的礼!这就是蔡珽参劾我的原因,你们只管如实奏明皇上!”说完,身子一仰,泰然自若地吁了一口气,一张冬瓜脸上毫无表情。
“这档子事皇上只是叫我们问问,并没有旨意。”张廷玉叹道,“梦竹,我劝你一句话,这件事你还是不要明折拜发,写成密折,或见皇上时密陈都成。不是上书房不肯在邸报上转刊,要是比起山东饿死几千饥民,这还算不上了不得的大事。眼下最要紧的是年羹尧在青海的军事,皇上一头要顾皇太后的病,一头要操心军务,原定秋狩木兰都取消了。一登邸报,他还不是烦上加烦?你说的这些事不但我们知道,皇上心里也有数。但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折子先存档,成不成啊?我不是要你买我和马中堂的面子,我是劝你想大局。不要单想自己是言官,要发言,要想自己是大臣,从大局着想。就是这句话,你听得进么?”
孙嘉淦低头想了想,长叹一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具密折奏闻。我也请中堂信我一句肺腑之言,我孙某人绝非因杨名时是我的同年才替他说话。他杨名时有不是处,我照样参他!杨名时在贵州,火耗银子只收二分,官作到巡抚,只用了两个师爷,一个世家富豪子弟,只有几件破中衣。我看了也难过,说‘君何苦自苦到这地步儿?’他说‘贵州人无三分银,我收了二分,心里已经过不去了。我跟皇上打了保票,不要朝廷拨贵州一两银,一石粮。自己不作表率,上行下效起来,怎么跟皇上交待?’……我真怕蔡珽这个老兵痞一本参倒了他!”“这个么,你放心。”马齐含笑说道,“皇上也跟杨名时打了保票,七年不动他的巡抚位子。”张廷玉也道:“山东巡抚已经撤差,锁拿进京。云贵远在偏隅,民变兵变都是了不得的事——要知道年羹尧岳钟麒在打大仗,后方出不得丁点乱子——就这样吧。刘墨林去南京了,观察李卫和尹继善清理亏空,给年羹尧再筹一百万石粮,等他回来,皇上一同接见。”孙嘉淦起身笑道:“那我就辞了。回去吃我的‘皛’饭。”张廷玉将手一让,孙嘉淦一躬身退了出去。
“时捷,”张廷玉这才转脸笑道,“让你枯坐了。我原想你元旦才来,那时年羹尧军事也有了眉目,想不到你这么猴急。”范时捷无所谓地一笑,说道:“年大将军已经撤了我的差。我在兰州无事可做,急急赶来,专为听候处分,处分前,我一定要见见皇上。”
两个上书房大臣都吃了一惊,一个封疆大吏,与年羹尧毫无隶属,说撤差就撤差,连中央机枢都不知道!张廷玉不禁皱了皱眉头。马齐也是一脸茫然,说道:“这是怎么弄的?”
“回中堂话——”
范时捷身子微微前倾,正要诉说,帘子一响,允祥允两个王爷一前一后进来。张廷玉马齐忙都站起身来,范时捷趋一步上前打千儿道:“二位爷安康平泰!”他与允祥平素极熟稔的,笑着正要说话,见允祥一脸悲凄,允满面泪痕,便打住了,长跪在地,怔怔地望着允祥。
“皇太后薨了……”
允祥目光如痴,有些茫然地望着远处,喃喃说道。马齐张廷玉惊得一跃而起,瞠目望着这两个王爷。马齐惊道:“我昨儿个见太后,脉象虽不平和,还是神定气安,怎么一下子就——”他没有说完,便知自己说错了话,忙打住了。
“皇太后痰症已经十几年了。”张廷玉深沉练达胸有城府之严,刹那间便镇定下来,款款纠正马齐“暴卒”的话,“时好时不好的,太医院几次来回事,我都问过,叶庭训跟我私下说过,左右是今明两年的事。当年邬思道为太后推数,说太后一百零六岁圣寿,我心里还疑惑,现在看来,他是将寿分了昼夜,多说了一倍!唉……现在我们不能乱了神,赶紧请见皇上,知会礼部制订丧仪,别的一应事务只好且往后放放了。”说罢,摘下自己的顶子,将上头的红缨拧着旋纽慢慢取下来。马齐允祥允也都忙去掉了冠缨。
范时捷满肚皮的牢骚,要细细告诉允祥,眼看着皇家出了这样大事,知道无法回事,一边旋着钮子,看着允祥道:“爷们节哀珍重。朝里出了这么大事,万岁爷未必能接见奴才。请爷示下,奴才可否住京,待丧礼过后再递牌子请见?”
“年羹尧的本章已经递上来。”允祥看着范时捷,缓缓说道:“他撤你差事的事我已经晓得。你先回去听信儿,皇上这会子哭得都晕过去了,也不敢给他回事。过了这阵子再说吧!”
这些话不疼不痒不着边际,范时捷又不能细问。但只听年羹尧折本先到,已觉背若芒刺。当下只好答应一声“是”,慢慢退身出来。一路回去,只是唉声叹气,自认晦气——早到一日,也能单独面见允祥,痛痛快快说说自家苦衷了。
允祥等四人离了军机处匆匆赶往慈宁宫,早见宫前已撤掉了红宫灯,太监们阴沉着脸忙着用麻纸糊门神、挂白布麻帐,刚到垂花门,便听里头隐隐哭声传出来。允祥允鼻子一酸,热泪已滚滚淌出,却不敢放声儿只跟着张廷玉马齐疾趋而入,便见雍正居前,允祉、允祺、允祚、允祐、允禌、允祹、允禑、允禄、允礼、允祈、允禝、允祎、允禧、允祜、允祁、允祕一班亲王郡王贝勒贝子从后,以下弘时弘历弘昼三位阿哥排在最后,头上缠了白布孝帽,连麻衣也未及穿,齐跪在地一声声号啕大哭,见他四人进来,太监秦狗儿、赵明理、高无庸一干人忙上来,递上白布孝帽。张廷玉一边缠着孝衣,厉声说道:“你们这些蠢猪!你们自己的孝帽呢?——还不快到库里取麻衣,给各位主子换上?!”几个太监吓得诺诺连声,一边自戴孝帽,足不停步飞也似去了。
张廷玉办老了事的,很是沉着。因见太医们也跪在廊下,料是雍正未及发落,便走过去说道:“你们退下去。”自绕过人群,趋至刚刚停床不久的太后遗体身边。
太后乌雅氏看去很安详,脸上还微微带着潮红。只眉梢微蹙,嘴唇微翕,仿佛正在说着什么突然死去。她在熙朝四五十位宫嫔中位份不上不下,张廷玉为相二十年几乎不认识她,只是在雍正登极之后才见得多了。想起这个贵妇生前待下宽厚,庄重慈和,时不时地还遣太监赏赐自己夫人一些物件,昨个还活脱脱的,说要叫张廷玉夫人进来陪着说说古记儿解闷,还要自己女儿“替我抄几卷《金刚经》”,就这么着,说声去,一声不吱突然就去了,陡地又想起自己弟弟张廷璐,更觉人生斯世,命数不定,渺渺冥冥尽付无常。张廷玉“调集”着自己的感情,不禁五内俱沸,颤巍巍行了三跪九叩大礼,痛呼一声“太后老佛爷,您就这么西去了?!啊……嗬嗬……”他想着被自己折磨死了的儿子张梅青、想着张廷璐那七个血淋淋的“惨”字,越发抑制不住热泪走珠般滚落出来。好一阵子,张廷玉才收住了神,回头看时,才知道隆科多不知几时也进来了,和马齐并排和自己挨身伏地大恸。便抽咽着起身,轻拍二人肩头,说道:“我们还得料理事情,且节哀……”于是三位大臣啜泣拭泪,缓缓走近哀哀痛号的雍正皇帝面前,双膝跪地,张廷玉含泪哽咽劝道:
“主子,千悲万痛,终归太后已西归而去。如今要紧的是议一下丧礼,太后才好敛柩奉安。您只管悲凄,太后在天之灵瞧着也是不安的。再说,多少大事还等着您圣躬乾断,伤了身子骨儿,叫奴才们心里怎么过呢?”
“母亲哪——”雍正嘶哑着声音,双手扶地,不管不顾地痛哭,“儿子不孝,没有好生侍候过您一天啊……昨儿个您老人家想一口荔枝用,我到底都没给您办!我……我这不祥之身,祸延圣祖和您。先帝爷驾崩不到一年,您也撒手去了,撇下我孤零零的,叫我每日向谁请安?心里有话向谁诉说?……您怎么不说话呀?……”看来不知什么事真的触了他的情肠,雍正涕泪滂沱,脸前的水磨青砖湿了好大一片。无论张廷玉马齐隆科多怎样婉转相劝,只是不肯起身,已是哭软在地下。
张廷玉眼见不是事,叩头起身,吩咐邢年李德全:“把椅子给主子搬过来,搀起万岁!”这群太监领命,小心翼翼上来撮弄着搀架起哭得发昏的雍正,雍正也就不甚挣扎。张廷玉这才大声喝道:“止哀!”众人这才渐渐止了号啕。
“朕方寸已乱。”半晌,雍正才控制住自己,用热毛巾揩了脸,倦容满面说道:“廷玉你们几个斟酌个见识,朕听你们的就是。”
隆科多眼见张廷玉处处占了先着,自己是上书房满大臣,反而不显扬,因趋一步说道:“眼下别的都是细事,应先为太后拟出谥号,礼部才能有所遵循。”雍正沉重地点点头,说道:“你说的是,马齐管着理藩院和礼部的事,拟一个上好的给朕看。”马齐忙躬身道:“臣遵旨。这番大事出来,内内外外平添了多少事。总得有个大臣居中掌总调停事务。照先帝为孝庄太皇太后守丧的仪节,万岁居丧二十七日,朝政就不至于无所适从了。”隆科多便道:“马齐熙朝元老,德高望重,就请马老主持。”他原想主荐马齐,马齐必定推辞,自己是皇舅国戚,又是上书房满大臣,投桃报李,自然就推到自己身上。不料马齐一点也没瞧见自己热望的眼睛,只顾说道:“先太皇太后丧葬仪节都是张廷玉拟办的,又经了圣祖之丧。我已经老了,里外纷乱如麻的事,怎么料理得?我看就是张衡臣偏劳为好。”
“衡臣,”雍正听着,默思片刻,偏过头问道,“你有什么见解?”
张廷玉思量着,慢吞吞字斟句酌道:“一年之间,圣祖冥驾,新君登极,东南清理亏空,刷新吏治,西北尚在用兵,算得上迭遭大故,风波多劫。臣以为愈是稳当愈好。……嗯,臣以为,太后慈躬违和虽然时日已多,这次薨逝前,并没有将太后病情布告中外。可否分两步:先让太医院将前数日太后病情脉象,用药医案还有各地给太后慈躬请安的折子,汇成一份邸报,用八百里加紧传邮各地。然后徐徐布告天下太后薨逝。这就有利于人心稳定。再就是,看太后有何遗愿,皇上按懿旨遵办,也用明诏告诉兆亿百姓。至于谁居中调停内外,这是细事。我也可,隆科多也可。反正大事还是要奏禀皇上的。我想,方先生就住畅春园,可否令他也暂移大内,随皇上为太后守丧,顾问垂询也方便些。我就想到这些,待方先生来,皇上还可听听他的建议。”
“嗯!”雍正猛地抬手要拍腿赞赏,随想起自己是宁戚居丧的正孝子,便搔搔耳根后,叹道:“衡臣这话朕听了心里感动——”他原想说“朕实在两头不放心”话到口边,却成了“这样曲画周详,你们尽自做去,就由衡臣全力支撑内外,有事多和舅舅、马齐他们商议着办。不是军务,就不要来搅朕。实在你们尽忠,也就成全朕做个孝子了。”说话间,外头太监抱着一捆一捆的麻衣进来给众人换穿,又见高无庸禀道:“方苞先生已经进来了。主子过去有旨,方先生进内不递牌子,所以……”“不要这么多话,”雍正不耐烦地说道,“请方先生进来,你传旨给文觉和尚,叫他预备太后的法事!嗯……太后临终有遗言,她发宏愿一年之内天下不杀生。照这个意思,廷玉拟一道诏书,这就传旨刑部,所有待决人犯无论朕朱笔是否勾过,一律停勾一年,凡可矜、可悯、可疑,情有可原的,得超生的就超生,朕代老佛爷还了这愿心。”隆科多还要说话时,便听外头一声苍老沉郁的声音:
“臣方苞恭见万岁!”
雍正看了看白汪汪跪了一片的兄弟,淡淡说道:“按廷玉的铺排,兄弟们且回去。明日哀诏下去之后,照礼部殡仪司安排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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