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思道是昨天夜里才到达北京的。自从在南京会见李卫,他就知道了自己的处境,钦定的“中隐于市”,老实听从雍正安排,是唯一的自全之道。想摆脱朝廷羁绊放舟江湖笑傲风月是办不到的。安置了家眷后,急急赶往北京,先去十三贝勒府拜会允祥。允祥却在丰台,直到深夜才见了面,两个人谈到天蒙蒙亮才矇眬了一会儿,因知年羹尧今日入城,便和允祥同乘一乘大轿前来观礼。当下允祥听邬思道为年羹尧下此断语,不禁吃了一惊,疑惑地凝视了邬思道一眼,说道:“瘸子又要危言耸听了!年羹尧这一功,其实打稳了皇上的江山,如今圣眷还在我之上。你知道么?”
“十三爷,你只说对了一半。”邬思道若有所思地看着百官由左掖门鱼贯而入,“打稳了皇上的江山一点不假,年羹尧如果兵败,八爷就召集八个铁帽子王,逼皇上逊位;仗打得温吞水,后方财政不支,八爷不但扳不倒,还要造乱,他是战胜将军,皇上就是英武圣主嘛——堵住了所有人的嘴。但说年羹尧圣眷在你之上,十三爷就大错特错。圣上是用你安内,用他攘外,外患既去,他一点不知收敛,怎么会有好下场?”允祥听着这话,心里一阵阵发寒,许久才道:“等他面圣下来,我们和他聊聊。”邬思道猛地转脸望着允祥,目中灼然生光,断然说道:“十三爷,要聊你们聊,我是绝不见年羹尧的。我是奉旨来京的。万岁或者秘密召见一下,或者由您奉旨传话都可,余外的人我一个也不想见。”
二人还待往下说时,八王府太监何柱儿从右掖门出来,径自走到允祥面前,说道:“王爷,我们主子以为十三爷在太和门候着,谁知哪里也寻不见!万岁爷也问怡亲王怎么没来,请爷赶紧进去罢。”说罢看了邬思道一眼,却没言语。允祥因笑道:“方才我有些头昏,没有随班奉驾,这会子略好些儿了。你且去,告诉你八爷,我这就来。”直待何柱儿去了,允祥方道:“邬先生,看来你是不进去的了。就住我府吧,万岁早说过想你,必定是要见的,我这进去一说,主子必定欢喜的。”“这就是十三爷抬爱我了。”邬思道道,“你等筵散无人时再奏皇上,只说我已到京,在府里静候旨意。”说罢,便坐了允祥的大轿打道而去。
为年羹尧庆功的筵宴设在御花园。紫禁宫院内不许栽树,这样热天毒日头,一千多人的大宴设哪个殿也盛不下。允祥进来时,御厨房的太监们举着大条盘来来往往正在上菜,个个热得满头大汗。允祥扫眼见雍正的首席设在拜月台的凉亭下,雍正坐在首席,挨身便是兴奋得满面红光的年羹尧,旁边是几个老亲王陪坐,便忙赶过去给雍正叩头,起身又打个千儿笑道:“给几位叔爷请安了!”又转谓年羹尧,“大将军今日不易!这次回京也走得劳苦,今儿主子专为你庆功,你可要多用几杯了!”年羹尧忙起身笑道:“年某何功之有,这都是主子调度有方,前方将士仰体圣德,那些丑类冥顽不化之徒,怎么抵挡我堂堂王师?十三爷过奖了!改日,我一定登门给十三爷请安!”
“拼命十三郎是朕的柱国之臣。”雍正见年羹尧没有离席给允祥行礼,又抢在自己前面说话,便皱了一下眉头,随即嬉笑道:“真正在后方调度的是老十三,朕不过托列祖列宗的洪福坐享其成而已。来来,老十三,你也这一席坐!”允祥忙躬身赔笑道:“这是主子厚爱,本不敢辞的。但主子也晓得,臣弟有个犬马之疾,同席同餐怕过了病气。就是别的席,臣弟也不相宜。今儿八哥是司仪,臣弟执壶司酒,挨桌儿把盏,略尽心意,不知万岁可能恩允?”雍正含笑听了,说道:“随你。只不可劳累了,乏时,想歇就歇着。”月台边站着的允禩见雍正颔首示意,便大声叫道:
“开筵——奏乐!”
于是鼓乐齐鸣觥筹交错。允祥先举一杯为雍正纳福。又为年羹尧敬了酒,依次按爵位给陪坐的几个老亲王上寿,这才又转到别的筵桌上。雍正只略举杯呷了一口,含笑道:“朕素不善饮,偏劳几位皇叔多劝几杯,今儿是亮工的好日子。”众人忙都躬身答应,轮流为年羹尧把盏。急管繁弦中,年羹尧左一杯右一杯的尽是敬酒,饶是量宏,早已醺然欲醉,仍是来者不拒,面儿上不倒,酒涌心头,耐不住便要说话:“我自幼读书破万卷,原想以文治为圣朝尽力。所以秀才、举人而进士,传胪保和殿还不足二十岁,后来皇上收在门下,入汉军正黄旗,不料改了武职,竟成杀人不眨眼将军。与皇上恩结义连数十年,无不听之言,无不从之计,荆棘丛中艰难竭厥,其中苦楚皇上尽知……”他突然打了个顿,意思到说错了话,接口又道:“所以我常向岳钟麒讲,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皇上!西线军事大胜,一赖皇上如天洪福,二靠三军将士浴血用命,这就成全我年某为一代儒将。弥月之内歼敌十万,圣祖在位时也不曾有过——这都仰受皇上的如天洪福……”说着,便又滔滔不绝大谈西宁大捷。
因这筵席专为年羹尧而设,他说话便格外引人,所有的目光都扫向了他。听他黄腔走板地大吹大擂,已在月台边歇息的允祥听得心旌动摇,挣扎着起身,提了精神踱过来,笑道:“年大将军,你说得很是,君父之恩德,皇天后土都鉴谅着呢……”雍正似乎一直漫不经心地听着,脸上和颜悦色地盯着年羹尧不言语,见允祥端着酸梅汤,知是要为年羹尧解醒,也觉得年羹尧再这么说下去,出了事不好收场,一笑起身道:“年亮工是有酒了,但酒后真言,朕听来更觉受用,因为他这话坦诚,且为忠诚之坦诚!亮工,弥月歼敌十万,确是开国以来无与伦比的大捷,古之良将不过如此——趁此琼浆为朕舞剑一歌,叫你主子高兴高兴如何?”
“扎!”
年羹尧挺身而起,昂然答应一声。他醉眼迷离,众人的心思压根没理会,也没留神雍正是亲自给自己解围才说那番话,因接过张五哥递过的剑,就地向雍正打了个千儿,起身支一个门户,便在月台前舞太极剑。他舞得很慢,边舞边道:“奴才有《忆秦娥》一首,为主上佐酒助兴!”接着似唱似吟,曼声咏诵:
羌笛咽,万丈狼氛冲天阙!冲天阙,受命驰骋,三军奉节!将军寒甲冷如铁,耿耿此心昭日月。昭日月,锋芒指处,残虏破灭……
一边吟唱,手中的剑愈舞愈快,如飘风疾雪,银球价在筵前团团滚动。良久,年羹尧方收势站定,却是神定气闲,似乎酒意也没了。几百名文武官员目不转睛,看得五神皆迷,连喝彩都忘了。
“好!”雍正高兴得脸上放光,“堪称文武双绝!”因起身来,掏出怀表看了看,又道:“筵无不散,不知不觉已未时。朕稍事歇息还要办事见人,今儿你也劳乏了,就住在朕雍和宫旧邸,明儿陪朕到丰台,朕要亲自劳军!”年羹尧谦逊地一躬,赔笑道:“这实在是主子的关爱,奴才如何当的起?奴才是个带兵的,理应还回丰台军中,明儿就在丰台迎驾,似乎更妥当些。”雍正瞟了允祥一眼,点头道:“依你。不过明个儿你还是递牌子进来,和朕一道儿去,这样风光些。”
年羹尧还要逊谢,但雍正口吻并无商量余地,眼见允祥率王公、马齐张廷玉带着官员纷纷离席,王公们站成一排,官员们马蹄袖打得一片山响跪下,已成送客格局,便不再说什么,只低头轻声称是。雍正拉起年羹尧的手,笑道:“朕还送你出去。”允禩看着这一幕,脸上毫无表情,将手一摆,顿时丹陛之乐大起。钟鼓撞击声中,王公一揖手,百官三叩头,送他二人出了御花园。年羹尧被雍正绵软冰冷的五指捏着手,觉得很不舒服,试着抽了一下,却没有挣脱,待出园门雍正撒开手时,他已通身都是燥汗。
当晚,廉亲王允禩在朝阳门外八贝勒府为允禟接风,陪坐的有侍卫鄂伦岱和礼部侍卫阿尔松阿。这个地方是允禟在京时来得最多的地方,自康熙四十二年原上书房大臣索额图密谋逼宫,拥立太子的阴谋败露,他三天五天必定要来拜会一下,院里园中一草一木都踏熟了。但今天到这里来,却无端生出一种陌生之感,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八、九、十贝勒当日号称“王中三杰”,领袖百官纵横六部,外加一个十四阿哥允将十万雄兵在外,互为犄角,真算得上一呼一吸朝野震动,没想到竟败在雍正这个“办差阿哥”手里,一二年间手足凋零,被拆得七零八落……也许因为乍从荒寒的沙漠瀚海返回这繁华世界锦绣富贵之地,他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或者因这番西域之行始终没敢挑明了和年羹尧深谈,虚与委蛇,徒劳而无功,不免怅惘;总之,无论如何允禟鼓不起兴头来。允禩见他呆呆的,只是出神,殷勤劝酒道:“你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回来,怎就像霜打了似的?是历练得深沉了,还是有心事?”
“我是有心事,金波玉液难下咽呐。”允禟沉重地将发辫向身后一甩,粗重地叹息一声,“我想十弟,有他在这块揎臂攘眉划拳行令该有多好!如今却在张家口喝风吃黄沙,阿灵阿肝胆照人忠直诚信,揆叙多才多艺谋事精当,都是我们满人里头的人尖子,也都身染沉疴一命归泉。留下我们几个孤魂,吃这杯枯酒,怎么畅快得起?”他看了鄂伦岱一眼又垂下了睫毛,端起杯来看了看,又放了下去。鄂伦岱心里更不是滋味,他知道允禟心里对自己有所责备。在康熙宴驾那个紧急关头,鄂伦岱奉允之命倒戈助了允祥一臂之力,诛戮了丰台提督成文运,原为的北京城允禩和雍正“打成平手”好让大将军回京收渔翁之利,想不到弄成眼下这个收拾不起的局面。鄂伦岱想着,自失地一笑,说道:“我晓得,九爷心里恨我。千不怨万不怨,只怨我自己是个混虫,辜负了爷们的心,误了爷们的事……”
允禩看看允禟,又看看鄂伦岱,“扑哧”一笑道:“秦失其鹿,高才捷足者先得!这是当时的情势嘛!老十四回京后,我们促膝谈了一夜,什么话都谈透了。不然,鄂伦岱也不会登我这个门。如今即为自全,我们也不能窝里炮——打起些精神来!把昔日恩怨抛向东流水!”他亲自倾了四杯酒,一一送到众人面前,说道:“来来来,满饮了!”
“我看话不说透,九哥是打不起精神来的。”阿尔松阿一直斜靠在椅子上嗑瓜子儿,微笑着端杯一啜,说道:“告诉九爷吧,世事如棋局局翻新,后头的事谁料的定呢?皇上一个孤家寡人,真正的独夫,支撑不了多久!”鄂伦岱惊异地转脸看看阿尔松阿,闷声叹息道:“我们不**央位置,无论如何扳不回局面。这次搜宫,老隆亲自布置,先占紫禁城畅春园,再夺丰台大营,然后发文天下,‘皇上蒙难’在外,拥立三爷摄政。你们听听,盘算得天衣无缝吧?一个马齐出来就顶住了九门提督的兵,怡亲王不费吹灰之力就彻底儿搅黄了这件事?年羹尧这又带兵进京,轰动了满天下,你瞧他那势派,就差着没有加九锡进王爵了。文有张廷玉、方苞,武有年羹尧一干子帮凶,还说什么独夫?八爷——不是我鄂伦岱撂松炮下软蛋,至今刘铁成还防贼似的盯着我,疑心是我放了隆科多的兵进园子。这‘谋逆’二字好轻易担待的?!阿松,你也是侍卫,侍卫顶多大用场你清楚,女人生孩子屄疼,敢情男人不知道?”
阿尔松阿是鄂伦岱的本族堂兄,论亲还在五服之内。他穿着亮蓝套扣坎肩,绛红实地纱袍袖翻着雪白的里子,听着鄂伦岱发泄牢骚,不禁龇牙一笑,说道:“你这会子想和八爷撕掳清白?迟了些儿罢?”阿尔松阿相貌堂堂气宇轩昂,泛着黑红的国字脸上五官也还周正,只一口大白牙破相,尽自矜持着,笑起来仍似满嘴是牙。但只一闪便又抿住了,只盯着鄂伦岱不言语。
“你这话说得谬,”允禩盯了阿尔松阿一眼,冷冰冰说道:“鄂伦岱不是卖友卖主之人。要和我撕掳,犯生分,今晚就不来,来也不说这个话了!但也确实怪我,先头有些事没有跟鄂伦岱说清,为怕老鄂的性子不防头走了风,或者知道的多了反而瞻前顾后,弄得鄂伦岱有些狼狈。这里我给鄂老弟赔个情儿,撂开手好么?”说罢竟就座中起身向鄂伦岱一揖到地。鄂伦岱惊得忙双手扶住,说道:“八爷……奴才怎敢当得起?只是阴差阳错,走到这地步儿上,奴才心里憋得都要炸了。好歹什么章程,八爷您拿定了,就是死,奴才情愿当个明白鬼……不是么?”他说得动情,禁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嗓音也有些哽咽嘶哑。允禩抚着鄂伦岱的背,脸上也带了戚容,口里却笑道:“今日是给你九爷接风嘛。咱们边吃酒边谈。来,都坐好!”
允禟这会儿觉得心绪安定了些,笑着呷一口酒,说道:“接风不接风无所谓。但我的心绪真的是坏透了。自到西宁,我原想凭怎么不济,到底是个龙子凤孙,别的不说,参赞些军务总是该当的,偏偏姓年的把我当客敬,泥菩萨般供起,我没有奉旨管事,只是个‘军前效力’的名分,一件事也插手不得,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轻易吐口,后来宝贝勒他们去了,我更连个边也旁不上!我一肚皮的雄心,要凭银子凭心地套住这个姓年的,想不到都撒了西北风地里!你留京师,老十发落张家口,十四弟去看祖坟,雍正这一手算得上辣。原以为他只是个办差阿哥,必定是个琐碎皇帝,不懂政治,我竟瞎了眼!”他把头深深埋在两臂间,咬着牙两眼盯着闪动跳跃的烛台,瞳仁闪烁着,不知是火光还是泪光。
“这一条足证皇帝胆寒心虚。”允禩笃定地靠在椅背上,嘴角闪过一丝冷笑,“他以为拆开我们兄弟,就散了‘八爷党’,其实足证他不懂政治——”他缓缓站起身,漫步散踱着,一边想一边说,“‘八爷党’在哪里?在天下臣民心里!朝野如今都在流传,先帝遗诏写的‘传位十四子’是雍正改成了‘传位于四子’,这是说他不忠,他发落一母同胞的十四弟去守陵,气死皇太后,也有说太后是触柱自杀的——这是他不孝。隆科多依附的其实是新三阿哥,我把他推出去和皇帝打擂台,成则收利,败则毁他的名,他就是个不仁不义的皇帝!所以我看上去地位岌岌可危,其实稳如泰山。凭他那两下子,奈何不了我允禩,何况如今又加上一个‘年羹尧党’?”
这番话款款而言,语气却凶刁阴狠,允禟与他自幼相交,即便在一处商议一些极为机密的事,允禩也都是温文尔雅,以道为本,满口子曰诗云,今儿图穷匕首见,杀气腾腾,居然毫无饰词,要陷雍正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地步!看着允禩带着狞笑的面孔,允禟浑身一震,吃惊地问道:“年羹尧!——年羹尧怎么了?”
允禩背着手,满脸阴笑,却不言语,只向阿尔松阿努了努嘴。此刻连鄂伦岱也怔了,手按酒杯盯视着阿尔松阿。
“年羹尧头上有反骨。”阿尔松阿嘿然冷笑,突兀说道,“银子加上刀,他已经把十万大军变成私人势力!西宁大捷前本钱不够,如今已经倒过来要挟朝廷了!”
“何……何以见得呢?”
“雍正以诸侯之礼待他,他也以诸侯自居。”阿尔松阿口气斩钉截铁,“九爷你细想,年羹尧所作所为,他吃饭叫‘进膳’,他选官叫‘年选’,节制十一省军马,要升谁的官,要罢谁的职,朝廷从来没有驳回过。为什么?一来他还有用处,二来也着实怕着他!宋师曾是个什么人?他在保定府借修文庙,贪污银子三千两,被李维钧出奏,原是要下大狱,至少要剥官夺职的人,年羹尧反奏李维钧挟嫌报复,结果李维钧降两级,宋某人却升两级为江西道,听说又要调升直隶布政使!范时捷有什么罪?不就和年羹尧顶了几句嘴,外放巡抚票拟都出了,又收回来!这次过河南,田文镜办案,和臬司藩司衙门闹翻了,年羹尧又插手政务,命田文镜释放臬司衙门的人,你瞧着吧,河南还有热闹的!”
允禩一边听一边踱步,至此摆摆手插话道:“说年羹尧脑后有反骨,我不敢断言。但年羹尧植党营私骄横跋扈僭越犯上,是真真切切。阿松方才讲的我知道,都是雍正不情愿的事,俯就了年羹尧。其实已经君臣相疑到了极点——你信里说的那个汪景祺年羹尧还养着,养着做什么?无非是备着应急!他上的密折,说你在军中很安分,皇上委婉批示‘允禟劣性断难改悔’,他又说‘十爷十四爷理当回京奉差’,却只回答‘知道了’三字,明是不置可否,其实就是驳了。皇上派去侍卫他用来摆队,他这次进京的情形更是荒谬之礼,见了王公大臣都不下坐骑,在皇帝面前箕坐受礼,这年羹尧不是昏聩了,就是别有用心!”
允禟和鄂伦岱都用心听着,许久,允禟才道:“年羹尧这些事我是目睹了的,但他实在是我们的宿敌,为什么要保我和老十老十四,我想个明白,皇上又何必这样待他呢?”“猪要养肥了再杀嘛。”允禩冷冷说道,“康熙五十六年年羹尧亲口对我讲‘八爷比我主子厚道。我要像待主子那样忠于八爷。’口说无凭的事,他能赖帐。但十四弟为大将军王,他做陕西提督,书信来往黑纸白字,赖起来就未必那么便当。雍正靠年羹尧的军功粉饰太平稳定人心,收拾我‘八爷党’推行他的新政,三阿哥弘时靠我和隆科多的势力去夺嫡,我呢?且作壁上观,到他收拾不了局面之时,请出八旗旗主再造局面——这就是当今局势的底蕴。”
“八爷这话真让人醒神儿。”鄂伦岱呵呵笑道,“我说呢,皇上几次发作您,拳头攥得出汗,脸气得紫茄子似的,只不敢动您一根汗毛。既然这样,不如挑明了和姓年的摊牌,拉他进我这圈子,两股合一股打他个冷不防?”
允禩格格一笑,说道:“你讲得何其容易!年羹尧的私财近千万,封到一等公,王爷都看不在眼里,用什么拉拢他?弘时也做的皇帝梦,我还得顺着他的梦做自己的事,也拉拢不得!让弘时占天时,年羹尧取地利,我得人和,稳稳僵持下去,以静制动,守时待变才是上策。弘时虽有心术,只握到半个隆科多,年羹尧虽然野心勃勃,能指挥如意,没有财源也是枉然。你瞧着吧,他这次觐见,准伸手要钱粮!”正说着,忽听自鸣钟连撞十响,忙又笑道:“原是给老九洗尘,放量好生吃几杯的,又议起这些个叫人心里发沉!今晚再不谈这些个了,咱们高高兴兴举杯,祝——祝皇上成佛成仙,长生不老!”
四个人粲然一笑,满腹忧愁尽化乌有,你一杯我一盏直吃到四更天。都没有回家,在廉王府逸兴斋抵足醉卧,俱都齁然黑甜一梦。
宝贝勒弘历没有跟年羹尧一道入城。按刘墨林的想法,随军入城,风光体面些,但弘历却不肯出风头。一到丰台,弘历便带了刘墨林便装轻骑离了年羹尧的中军,直奔大内乾清宫面觐雍正,一缴旨,自然就没了钦差身份。雍正冷面冷心,在儿子们面前更是不苟言笑,稳坐在须弥座上静静听完弘历述职,淡淡说道:“简明得体,很好。年羹尧代天讨逆回朝,朕要亲迎,你们不必受朕的礼,先来缴旨很是。这一路情形朕知道,供应周张,着实累了你们了,下去歇着罢!”
刘墨林满心急着要去嘉兴楼,巴不得雍正这一声,连连叩头谢恩。弘历却赔笑道:“皇上万几宸函昼夜宵旰,尚且亲自劳迎,儿臣怎敢言累?还该随三哥扈驾,等差使办清,皇上赐假时再歇息不迟。”
“不用了。”雍正偏着头想了想,说道,“你十三叔身子骨儿不好,朕也命他随意。方才他递了个片子,邬先生从李卫那赶来北京。你去见见,听邬先生有什么话。”弘历忙答应着,又问道:“阿玛要不要见邬先生?”“你代朕见就是了。”雍正沉吟道,“他有什么话由你代奏。要缺什么,叫他只管说。告诉邬先生,不要存归隐的心,哪里不是王土?”说着,见礼部的人忙得满头热汗赶进来奏事,便不再吱声。
弘历和刘墨林却步躬身退出乾清宫。刘墨林狐疑地问道:“四爷,万岁方才说的邬先生是谁?居然称先生而不名!”弘历轻轻弹了弹衣角,微笑道:“怎么,刘给事中想盘查一下这事?”刘墨林原与弘历并不相识,这次一道出差同行同止,时时说古论今谈诗论道,十分投了缘法。弘历甚喜刘墨林机敏博学滑稽多才,常谑称他是自己的“给事中”,刘墨林也觉弘历不拘形迹,比雍正好侍候,且弘历翩翩风度儒雅风流颇合着自己脾胃。这次返京,他才看出这个阿哥才识远非“倜傥”二字所能局限。碰了这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刘墨林不禁一怔,随即眯眼儿一笑道:“奴才怎能当起‘盘查’二字,不过好奇罢咧!我是想,像皇上都称‘先生’的人,我刘墨林居然毫无所知,这不是一大怪事?”弘历凝视了一下刘墨林,一笑说道:“你好大的口气!不过皇上既当着你的面说的,你就见见也无妨的,随我去一趟十三贝勒府吧。”刘墨林虽心里存着事,却也难违弘历的命,只好笑着躬身答应。
二人带着一群太监长随并辔而骑,径往西华门外北街的怡亲王府,一路却是行人稀少。连素常最热闹的烂面胡同槐树斜街,山陕会馆和几个大戏楼如禄庆堂彩云阁等处,平日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此刻也都门可罗雀。刘墨林不禁叹道:“都去观瞻大将军风采去了!四爷听,那边钟鼓号角人如潮涌,爆竹焰火响得分不出个儿了。真真的天下人都醉了,疯了!”
“看来世人皆醉,唯尔独醒了?”弘历随马一纵一送,若有所思地点头笑道,“功必奖过必罚自古通理,但常人要读书历练才能得来,万岁爷却是天性中带的,坚刚严毅,聪查明晰,这就难能得很了。”
这话说得似虚又实,既回答了刘墨林的话,又似乎在暗示什么,但要把握时又飘然不定,什么也扑不到。刘墨林心里一动,还要说话时,下头一个长随揽住缰绳指着前头道:
“四爷,前头就是怡亲王府了。”
弘历未及答话,怡亲王府的掌门太监已一路小跑过来,见是弘历,忙磕头打千儿笑道:“是四爷啊!奴才艾清安给您老请安了!”一句话说得二人都笑了,刘墨林笑道:“这名儿真叫绝了,‘请安’而且‘爱’,世上还有爱请安的人!”艾清安笑道:“咱们侍候人把式,逢人低三辈,不请安哪成?所以索性就爱请安!不请安指什么吃饭呢?”说着爬跪两步伏在马下。
“十三叔在府里么?”弘历满面笑容,踩着他的肩从容下马,从怀里抽出一张三十两的银票丢了去,微笑道:“皇上命我来瞧瞧十三叔的病。”“哟!”艾清安笑得两眼挤成一条缝,“爷来迟了一步儿!我们王爷今早就出去了。打南京昨儿个来了个什么邬的先生,王爷原说今个歇的,竟和他一道出去瞧热闹儿去了。这位先生也真是的,自己是个瘸子,没瞧我们王爷瘦得一把干柴价。说声去,竟就喊轿,半个主子似的,亏了王爷好性儿,要是我,早打出去了!”弘历一头带刘墨林往里走,口中笑道:“你晓得他是谁,就敢说‘打出去’!你知道个屁!”
那艾清安前头带路,脸上赔笑道:“那是,小人省得什么!左不过瞧那人像个篾片子相公,或许早年认得我们爷,这阵子穷极了,进京来打个抽风罢咧……”一边说笑,带着弘历刘墨林进花园,在西书房安置了,让座沏茶,拧干了毛巾请二人擦脸,又在茶几上摆一盘子冰,说道:“奴才这就先去,叫人请王爷回来,请主子和这位爷稍候一下。我们千岁爷去不远,说过午前赶回来吃饭的。”说着哈腰儿退了下去。刘墨林端起盘子请弘历吃冰块,见弘历摇头,自拈了一块含在口中,顿时浑身沁凉,笑道:“这狗才虽说嘴碎,侍候人倒没说的。”
“那是当然,他是保定人,祖传手艺,一辈辈传下来侍候人全挂子本事。”弘历漫不经心地一笑,起身浏览着允祥的书房,因见瓶插雉尾,壁悬宝剑,图书檀架之外并无长物,口中微叹道:“十三叔雅量高致英雄性情。西边军中,年羹尧曾和我闲谈,年说怡亲王王府外观宏谟壮丽,进府各处设置粗率,意思说十三叔鄙俗。其实他没有进一步,到内室来看,这书房,是粗率人能办的?”刘墨林自与弘历相交,还是头一回私地里议论别人,不禁怦然心动,一欠身问道:“四爷是怎么回年羹尧的话的?”
“我说,王府自有规制。十三叔是亲王,又是上书房行走,户部兵部刑部都是他管着,一天有多少冗杂事?和三伯、八叔他们比不得,有那么多的闲暇料理府务。”弘历背着手,素纸竹扇轻轻摇着,转了话题:“这是仇十洲的《凭窗观雨图》了,怎么没有题跋?真是一件憾事。”因轻轻将画轴摘下放在案上细赏,刘墨林忙侧身在旁观看,半晌,笑道:“我知道了,当日仇十洲画完此稿,恰来几个朋友邀酒,打断诗思,就没有再作,大约是‘以待来者’的意思。只这么一幅画,等闲人怎么敢信笔涂鸦呢?”弘历极喜题跋山水,一石一山一草一木,只要兴之所至都要留墨。刘墨林无心之语,倒激了他的傲性,因从笔筒中抽出一支中号雪狼霜毫——现成研好的墨醮饱了,略一属思下笔如走龙蛇填在画的右上方:
朝雨明窗尘,昼雨织丝杼,暮雨浇花漏——
写到此手一颤顿住了:这三句诗恰好成韵,转没法转,续不能续,收又收不住——涂掉呢,不但此画价值连城,又如何丢的起这个人?再看左下脚,一方图章鲜亮,篆文“圆明居士”四字,知道是御赐,心下更是着忙,提着笔只是踌躇。
“三句一韵!”刘墨林脱口而出,他又噤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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