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风动窗棂,清冷的气息又从窗外传来,似乎受寒潮的影响,这窗前的台灯也开始明灭不定起来,揉了揉酸涩的眼角,顾芳放下手中的书稿,开始担心起出门未归的父女两人。
她已经看得疲乏,倒不是如今看网络小说的那种一目十行的看法,字句斟酌间,也有些恍惚,倒像是被文字所牵引,再回那青春年少时的梦境。
“阿宁,甜甜,该回家啦!”顾芳也放开了淑女的矜持,大声在这旷野中吼叫起来,很久以前的人们便是如此,在没有广播和手机通讯的年代,若是声音不大是无法传递消息的。
高亢而尖锐的叫喊引起了柴屋里阿黄的注意,它又飞奔着摇头晃脑动尾巴,在顾芳的跟前期盼着,仿佛为提前开饭而惊喜,这时天色早暗,山巅之处的白光几乎要消失了。
虽则未有回应,但有阿黄的陪伴也无需担心路上有什么阴影,他决定前往唐老大爷的院中,亲自去请他们回家来,只因看过书后,她的心中也存有疑惑,想要亲自问询一宁当年详事。
岁月相隔,迭代遗失的事多不可数,但既然他愿意给予答案在书中,那证明他已经做好了和盘托出的打算,顾芳是聪明的,她完全能懂他的心思,有些事即便化名在书中也不能提及,那是剥开心灵的秘密,伤痕累累。
雪仍然堆积着,不知多久才会化成雪水,呼吸的气息自然化作水汽成雾,而后消散于空中,阿黄的情绪很高,尾巴摇动的频率更快了,跑出很远,又折返回来,似在等待着女主人的吩咐。
大院里灯火通明,走上长阶,入眼便是一宁陪着甜甜做跳房的游戏,小红也在,而邻近的小朋友们早已没了踪影,定是被呼唤着回家取暖,再行吃饭。
稍作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顾芳向院中的两人轻喊道:“两个贪玩鬼,天都黑了,还不回家呢!”
顿下动作,那用啤酒盖扎成的环串又斜抛,落在了白色粉笔箱格之外,他道:“芳芳,你怎么都过来了,天气冷也不多穿一点才出来,我本想再等几分钟给你打电话的,今晚唐老大爷硬要我们留下作伴,他的生日啊很少有人记得,我们两家交情这么好,自然是不能拒绝。”
“今天他非要亲自下厨,自己一个人炒了好多菜呢,让我带着甜甜在外边和小红一起玩,你要是想玩就去吧,我们这小时候的游戏呀,现在还存在着呢!”
听过原委,本打算生会儿气的顾芳也打消了念头,再道:“我知道了,你那些书稿我也看过小半,也改了一些,但是我发现有些事你好像写的很隐晦,就跟现在所说的挖坑一样,为什么那样写呢?留白,给读者想象的空间吗?”
他笑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我风格就那样,为什么要写些废话呢?有些东西太过直白就失去韵味了,那不是我想要的创作,小说归根结底都是要以情为真,你也知道,我的读者太少,也不需要去迎合的,我是写给你看的!”
“我们俩之间错过了好些年,那段时间里,我碰到了不少很好的女孩,但是我都无情地拒绝了她们,虽然当时有些后悔,但现在,也已经没有后悔的可能。我不能说从始至终只爱你一个,小鸢就是证明,我不想自己成为一片空白,所以将我的心都掏出来给你看的!”
他说着此话,肺腑之间仿佛打了清凉剂,愈发通达,而顾芳则握上他冰凉的手掌道:“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的书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永远都是支持你的,只是你书里提到的那些女孩,我是很想去见见她们的,虽然有些很不幸已经离去,那陈月,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去拜祭她了,我们过些日子就去好吧!”
提及陈月,他便自然想起那时的短问,那清冷薄衫沉于浅水的容颜,眼角滴下冰泪,缓声道:“好,过些天我带你去看她,说起来已经有很多年没人给她扫过墓,那里的野草应该已经堆满山坡罢!”
“阿宁,你也别伤心,她若是知道你还记得她,定会很高兴的,我若是不看你的稿纸,还不知道你在那时候就已经碰上过这样的事,今晚是唐老大爷的生日呢,你表现的高兴些嘛,都怪我不对,提这些事的!”
“我带了甜甜最喜欢的跳绳,一会儿过去跟她们玩,你平复一下心情吧,我就先过去了!”
“嗯,玩的高兴些,我自己先冷静冷静!”
陈月这个名字的确是他不能忘怀的,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熟悉的人就毫无声息的躺着地上,变成一具冰冷沉寂的尸体,并且有极大的可能是因他而亡的,他的这份愧疚本来在写文的时候就已经被放大,此刻更是难以遏止,蹲坐在石梯上掩面轻哭着,脑海里满是陈月去时的场景。
云遮雾绕,水汽流泉,画纸铺地,野菊芬芳,鱼沉雁消,弯月照岸之模样,那可真是一番人间绝境。
再看院中一角,甜甜结束了跳房的游戏,欣喜地接过跳绳,一端套在板凳上,而另一端就由阿黄代劳,由于年岁未长,甜甜倒不能学那进阶的搭绳筋斗,最多能通过膝盖关节处的难度,不过这并不能使她沮丧,依旧快乐地重复着简单而又纠缠的运动。
“爸爸,你也过来陪甜甜玩吧!”
“好,好!爸爸这就过来!”
多年未参与这项活动的他被女儿教学着,笨拙的模样倒引得众人发笑,年少时的他身形矫捷,如今却已不能全功,很多次不是踩错线就是没翻上花绳,于是和阿黄作伴着,成了维系跳绳的木桩。
“宁娃儿,红红,快进屋吃饭啦!”唐老大爷雄浑的厚嗓呼喊着,从屋内传来。
“来喽!小红,带妹妹先进屋,我和你嫂子等会儿就到!”他吩咐道。
甜甜自被小红带着,摇晃地上了高石阶,而他还有些话要与顾芳说,“芳芳,大爷他很爱喝酒,等会儿免不了让你敬他一杯,要是实在喝不了我就替你挡了,可不要逞强啊!”
顾芳摇头笑道:“阿宁,我现在也不是一沾酒就醉的人了,今天老人家过生,怎么能拂他的面子,除了小红在家陪他以外,就没有别的亲人在,等会儿我会提出温酒的要求,说不定老大爷也已经想好了,不会为难我的!”
“那好吧,别让老人家等急了,我们进屋看情况再说吧!”顾芳牵起他的手,跨进了木瓦房。
仍就是橘黄色的灯光,乡邻村下用惯了这有温度的事物,或许再过许久才能够更改,方桌之上几乎已将菜品摆满,猪肉丸子,醋溜白菜,甜咸香肠,豌豆尖豆腐汤,赶场日里割的烧腊,还有小孩爱吃的红糖粑粑,大略也有十多种。
他没想到,就这不足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唐老大爷居然已经做成这番模样,定是用心良苦,准备了许久,特地邀请他们一家来为他贺寿的。
“来喽,香喷喷的鱼!”
唐老大爷端着鱼形盘,在饭桌中央放置着,又转身去往伙房,撒了一把花椒,再烫上热油,香气便散发一室,这道青花椒酥皮鱼便大功告成。
顾芳随他去伙房拿碗筷,小红和甜甜早已经手拿着红糖粑粑吃起来,糊了个满嘴,唐老大爷笑道:“哎哟,我的小乖乖哟,把新衣服弄脏了咋整,阿宁,你把挂在架子上的罩衣给甜甜穿上,真是一只小馋猫!”
“红红,你也不懂事,放在过去呀,可上不了桌的哟,你看你阿宁哥,芳芳嫂子多懂规矩的,先去洗手吧,火上有热水,去吧!”
顾芳忙抢着给甜甜换上罩衣,见如此他准备与唐老大爷叙话,却不料话头先由老人家而起。
收敛掉威严,唐老大爷又变得和蔼,道:“阿宁,你这回来都多久了,净是你媳妇带着孩子在我这边来玩,你都多久没来看我呢,我以为你都已经忘了我和你爷爷是同一天的生,他都去了好些年了,我这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就只有你还说得上话!”
“你家住的那边本来就隔得偏僻,也没几户人家,当初我跟你爷爷商量说,让他把房子修到我这边来,也好打个伴,结果他老是不愿意,非说风水先生选的址能够福荫后代,这下好了,我到他坟前都赶不去喽,这人啊,老得快呀!”
“大爷啊,今天你过生,别说什么老不老,就算我爷爷听到也会笑话您的,他老人家一辈子都是个硬骨头,恨天低呢,您也不应该服老的,还不是天天都喝酒,小酌几杯的,可不比我们这些年轻人差!”
“借你吉言喽,谁知道老天还给我留了多久岁数,得过且过,且乐且行吧,比年轻时候可差远喽!以前酒能喝两斤,现在高血压弄得,喝二两酒还要提心吊胆的,不过今天我高兴,倒还是能够喝个三两,要是喝醉了说什么胡话,你可别在意呀!”
“今天我也不强迫你们喝酒,毕竟邦国也在看着呢,我是没忘给他添一碗饭,等会儿敬酒可要告慰一下,就不必去烧纸了!”
菜极鲜美,味道更是上佳,小红和甜甜亦比平日多吃了两碗,红扑的脸蛋是因为不小心吃到了辣椒,于是喝了许多水,又吃了几块糖,再同去院子里冷静。
白瓷碗里倒扣着圆实的米饭,削平的土豆上那三柱齐长的香仍不紧不慢地燃烧着,置杯浇酒后,唐老大爷大笑道:“邦国呀,你看你这孙头儿都已经长这么大了,成才又成家喽,我呀,只有小红陪在身边,倒不是孤家寡人,再干个几年,等找着些门路,我这把老骨头可就要来陪你唠唠了!”
“阿宁呀,跟我进来,小芳也进来吧,我给你们看幅画,你大奶奶亲自为你爷爷画的!”
唐老大爷从漆柜里取出长盒,再展开画卷,递到他手中道:“当年啊,邦国可是我们这黄龙乡的打虎英雄呢,这事儿啊,还得从我俩参军报工回来之后讲起!”
“当年国家贫困可谓是全民皆兵,后来光景好些,又碰上饥荒,但没有国就没有家,我们出门打仗从战场上活下来的,那就叫英雄,死了的同志们呢,都称之为烈士,不过我们都不在乎那些荣誉的,翻来覆去死了几次又活过来,什么都看得清!”
“荣归故里呢,就有许多人跑来相亲,我们倒成了香饽饽,那时真不嫌弃我们这些落了伤残的人,那老虎从哪里来的呢,从东北那边逃难逃到我们这边来的,有些人树皮草根都吃光了,老虎没地方住,自然往我们这边来,就在关石那边盘踞,五天就伤了八个人,还是妇女孩子!”
“我们这些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人哪里能忍呢,于是就跟公社里的人说了利害,得了允许,就把十里八乡的年轻人都集中起来,火蛋头儿啊,大刀什么的都往那大虫身上招呼,终于把它给逼到了悬崖边上。”
“百足之虫,都死而不僵,更何况是吃了人,染血的凶大虫,我们在那崖边上对峙了很久,枪子儿也打光了,就给他干耗着,你爷爷见大家都不敢上,拔刀就往那大虫的牙边冲,邦国那举动当时没把我吓个半死。”
“四五百斤的大虫啊,光是一巴掌就能把人拍飞的,邦国也是幸运,得了武松附体,骑虎难下,插了那大虫很软肋,五丈多的断崖,我亲眼看着你爷爷掉下去,那场景现在想起来都有些后怕呢,那可是吃人的猛兽!”
“本来我那婆娘也没看上我,所谓美女爱英雄,她自然是对邦国很有好感,但邦国就爱心灵手巧的,后来娶了村里裁缝的女儿,也就是你奶奶,苗阿秀。”
“我当时是有些妒忌邦国的,也类似于你们现在讲的这个多角恋,不过倒不是勾心斗角,我把这画藏了许多年了,也算是件老物件儿了,留给你也好!”
话语之间那不容置疑的语气,使得他欲拒绝的话又咽下喉头,只得在清亮的目光下,点头同意。
与顾芳同展其画,见斗兽之图,虎做困顿回首状,而伏虎勇士则举刀拔刺,观者惊异有之,愤慨有之,百状莫名,青灰山崖,云雾相掩,更添气魄。
有一诗题曰:
猛虎啸山林,其势真可哀
突闻震天吼,似从画中来
纵横无敌手,过蜀道知难
空有凌云志,不可越崖徊
摸着着黄绢柔白的画,他感觉到一阵沉重,这是当年之事,他仍可从这画中体会到,那等家国天下的情怀,自豪与荣誉感正冲击着他的心灵,原来自家有过如此辉煌的过往。
正感叹时,却突然窗外传来吠叫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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