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州庶氓

第四五章

    
    革命仍在进行,斗争尚未停止,但生活还要继续。
    从批斗大会回到家后,石柱首先成了家里人的“批斗”对象。石裕氏率先发难了,她将拐杖往地上一杵,说道:“柱子,你说你检举揭发谁不好,偏要去惹人家大队干部!你一个平头老百姓,能革过他们?人家手里有枪,一枪就能把你铳掉!”
    “是啊,他哒!”季氏几乎每次都是跟石裕氏站在同一条战线上,虽然石裕氏偶尔会候神志不清,甚至会说些胡话。“你跟大队干部斗,这样很容易出事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孩子们的前途可能都会受到影响。”
    石柱抽起烟袋,不紧不慢但颇为激动地说:“我就是看不惯这些干部,上下勾结,放着实实在在的坏人、坏事不批斗,偏要听信小人谗言,乱给人家扣大帽子,制造冤假错案。我今天就是针对他们,看看这些干部对自己家里人怎么处理!”
    石裕氏说:“你以为他们会处理自家人?搁谁都会往家里夹带些吃的,这事只会不了了之!”
    “我不跟你们说了!我问问石烨。”石柱觉得大儿子会支持自己,“石烨,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石烨想都没想便说道:“唔哒,你说的是没错,但是检举揭发他们,一点用都没有,恐怕人家还会打击报复你!”
    “柱子,你看看,家里还有哪个人支持你的?今后得处处小心了,提防人家报复咱们!”
    石柱朝他们望了望,石焆这会还没回来,估计又去开小组成员会议了,她要是在,说不定会支持自己;指望小儿子石烜帮自己说话,肯定是不行了。见没有人能在这个时候站在自己这边,石柱也只好蹲在门口,闷不作声地继续抽着烟袋。
    过了两天,石烁到娘家走亲戚来了,还带着三岁的儿子魏连沂,这可把石家人高兴坏了,你抱过来他抱过去的,好不热闹。尤其是石裕氏,本来只想着多活两年见到重重外孙,没想到阎王老爷给她多活了好几年,现在已到了八十九岁高龄,比那老佛爷还要老佛爷。由于在乡下很少遇到这么高的辈分,庄稼人都不知如何称呼,于是,石裕氏直接让魏连沂叫自己为“老老太”。
    哄完了小孩后,石烁说起了正事:这次来是想给石烨说个媒,女的是青山人,姓曹,跟石烁家小姑子在一个大队,今年二十三,人很本分。只是有个问题,她父亲原是教书先生,只因笔误写错了一个字,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现在还在挨批斗。“就因为这个事情,女的才到现在还没找到婆家。”
    简单介绍完了之后,石烁又说道:“这女的我看了,长得俊,做事勤溜,识字,脾气也不孬,就是家里头成分不好,很多人家不想跟她家来往。有来说媒的,她又看不上。我寻思啊,唔大兄今年二十二了,人标标致致的,也到找媳妇时候了。你们商量商量,要是不介意人家家庭成分,要不要给唔大兄跟人家见面看看?”
    其他人还在思考时,石焆第一个说话了:“唔大姐,我坚决不同意!唔家不能跟这样的反革命家庭来往!不但不能来往,还要跟人家划清界限!”
    石裕氏随后说道:“柱子,我老了,经常脑壳子不好使,你儿子的事情你自己做主吧!我就说一句,咱石家向来都不拘泥于繁文缛节,你老爹跟你爹以前都是这样的......”
    石柱放下烟袋,问石烨道:“小大子,你是怎么想的?”
    “我也没有什么想法,主要是能好好过日子就行。去不去看,你跟唔妈定下来就行!”
    “那女的能识字就好!要不,就让小大子先去看看啊?”石柱朝季氏望了望,见她没有反对,便问石烁道:“人家什么时间有空?”
    石烁说:“人家也是本分人,天天都在生产队上工,要想去看,现在去都行!没多远,骑脚踏车去,一阵功就到了!”
    “那中!让你大兄收拾一下,换件衣服,现在就跟你去!”
    正像石家老太太说的那样,缘份这东西,总是很奇妙。没过两个钟头,石烁跟石烨姐弟俩就回来了,满脸笑容,那女的当时就同意了,石烨也看上了人家!
    石烨和曹妙妙第二次见面是在几天后到下车公社领结婚证时,由于第一次相亲较匆忙,彼此又不好意思细看,也没有约定手里拿份报纸或者嘴里含朵玫瑰花啥的,两人在公社门口差一点都没认出对方。若是旁边再站个人,可能就会更加犹豫了。好在石烨记得曹妙妙那美丽但忧郁的眼神,这才没有错过。
    隔了一天,两家人便举办了婚礼。婚礼很简单,没有花花绿绿的衣服和彩礼,只是普通的着装和胸前那朵红花以及*主席像章。曹家的嫁妆就是几个印有龙凤呈祥图案的花瓷盆和一个暖水瓶。
    曹家是“反革命”家庭,没人愿意去他家参加婚礼,曹妙妙是家中独女,老俩口只好跟着女儿、女婿先行去往石家,这还是他们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一天假期。曹妙妙侧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手捧《*泽东选集》,石烨就在前面一路推着。没有锣鼓喧天,没有鞭炮齐鸣,但在晨光的照耀下,两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石家也没来几个客人,除了魏霍一家三口连带石烁肚子里的孩子外,祝庄只来了祝怀庆一人作为代表,他们那,日子也不好过。
    文革刚开始时,首先就波及到了祝广连,他被定为资产阶级、“走资派”,甚至连二十几年前他在连云港口为日本人做事的事情都被挖了出来。当时只有祝怀庆毫不畏惧地站出来替他说话:祝怀庆抹起裤角,指着小腿上那处醒目的枪伤给红卫兵看,极力证明祝广连当时是为了救自己才被逼无奈同意为日本人运货的。但这没有任何用处。
    经过不晓得多少次的批斗、羞辱,祝广连终究没有挺过去,去年冬天病倒后就再也没能起来。石柱小妗沈月云的精神状态也很差,“她目光有些呆滞,看上去像个木头人。”祝怀庆如是说道。他们不曾想到,解放后已经经过了社会主义改造的他们,还是没能逃掉被批斗的命运!这一劫,到最后他们还是没能躲过去。
    后来,整个祝家家族又有很多人受到了批斗,罪名大多是与解放前的事情相关。此番祝怀庆能带着祝家人的祝福并一顶帐子作为贺礼前来参加石柱儿子的婚礼,已实属不易。
    中国有一句老话叫“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但灾难这个东西,有时竟也往一起扎堆。一场劫难正在慢慢地向石家走来。
    这还得从这年秋末的一场“反动分子”游行示众说起。
    这一天,下车公社革委会响应上头号召,组织了一场“反动阶级”游行示众的活动,谷圩大队的“坏分子”自然也被押在其中。一路上,他们不停受到路人的指指点点,甚至还被砸石块,当时就有好几个人被打晕过去,所有人都抬不起头来。
    回来后,和不少人一样,柳丙晆老俩口受不了这个侮辱,反正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也活够了,两人便在房梁上上吊自尽。第二天大儿子柳旭飞没见到他们,前去查看时才发现了两具冰冷、僵硬的尸体。
    除了柳家,丁家也是要面子的。第二天,丁泰余听说柳丙晆俩口上了吊,他本也想寻个好日子一死了之,不再受这些侮辱,但丁老太留了个“心眼”,她拉住丁泰余,说道:“老头子,我也受不了这窝囊罪,也想陪你一块堆死!不过我现在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咱儿子发财,咱先看看情况,等一等再死吧!”
    后来的事实证明,丁老太的担心是对的:柳家老俩口死了后,文革会说他们是在故意对抗革命,随后又以父债子偿为由,将柳丙晆长子柳旭飞押了起来进行批斗,罪名是“地主阶级少爷”,还有个第二罪名-“未改造好的地主少爷”。
    这很荒唐,真的很荒唐!然,不正常的情况下,这很正常!
    “老婆子,幸亏你把我拦着,不然我死了,那发财就遭殃了!”丁泰余想想都有些后怕。但他没能庆幸几天,只因无意中打死了一只黄狼子,突然就生了一场怪病-丁泰余原以为已经下霜了,打死只黄狼子应当无事,没成想还是遭到了“黄仙”的报复,本就是上了岁数的人,没撑两天他便死了。
    丁发财虽被赶出了丁家家门,听说父亲死了,他还是过来瞧了瞧,想要送最后一程。丁老太看儿子来了自然高兴,但她是个聪明人,先教了丁发财几句话,然后故意在院子里一通骂,连推带攘,将丁发财撵走了。
    毫无疑问,丁泰余死后,文革会也要把丁发财押起来批斗,冠以“地主阶级少爷”的罪名。
    在对丁发财进行审问、调查时,代队长和谈书记意外获得了一个重要信息:石家老太太在四十年前曾经租过丁家的几亩地耕种。当然,这些都是丁老太告诉丁发财的。
    得到了这一信息,代、谈两人如获至宝,他们因之前的事本就对石柱耿耿于怀,一直在寻找机会出这口恶气,这一次他们终于看到希望,机会就在眼前。两人对视一番,心领神会后便支开别人,悄悄与丁发财达成了一个交易。
    这天天气非常阴沉,时不时地刮起冷风,冻得人头皮发麻。又到了批斗大会之时,照例要将丁发财押到台上进行批斗,罪名依然是“地主阶级少爷”。
    “说,你认不认罪?”红卫兵按着丁发财的头,恶狠狠地问着。
    “我不是地主少爷,我没罪!”丁发财看上去态度强硬,没有丝毫的畏惧,“我早就挨丁泰余赶出丁家、逐出家谱了,我早就不是他的儿子了!我是贫苦大众,正宗的无产阶级,你们这样诬陷我,是在攻击无产阶级,是反革命行为!”
    听到这,谈书记示意红卫兵松开手,而后问道:“丁发财,你说你是无产阶级,有没有证据?”
    丁发财说道:“丁泰余把我赶出丁家时,不少人都是在场的。他还当众签了字、摁了手印,白纸黑字,一查就知道了!”话音刚落,台下便有很多社员都极力证明丁发财说的是实话,当时他们就在场。
    “就算你挨赶出了丁家,但是在挨赶出之前,你还是个地主少爷!”代队长并没有否定丁发财的话,“单凭这一点,恐怕不足以免掉你的罪行!”
    “那,那,我要检举揭发,将功补过!”
    “你要检举揭发谁?”
    “我,我要检举揭发石家老太太,她是地主阶级!”丁发财手指向了坐在凳子上的石裕氏。
    这话一出,只见代队长将桌子一拍,站了起来,故意说道:“丁发财,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谁不知道,石家几代都是贫农啊!石老太太这么大岁数,她招你惹你了?你竟敢诬陷人家?”
    “丁家小子,你凭什么说我这个老太婆是地主?”石裕氏也质问道。
    “我有证据,她以前买过我们丁家的地种,种了很多年,你们说她是不是地主?”
    “你不要瞎嚼蛆!”石裕氏又将拐杖往地上一杵,“我是租过你家的二亩地,可那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很多人家都是租丁家跟柳家的地种的,不止我石家一家!难道他们都是地主?”
    “是啊,是啊!我们家也种过!那时候都这样!”台下又叽叽喳喳起来。
    丁发财反驳道:“你家不一样!人家租地是等收了粮食,用粮食抵租金,剩下的归他们。你家是用钱买的地,不用交粮食抵租。你家花钱买了,那就相当于是你家的地了。那大伙说说,有几亩地,她家是不是地主?”
    “还有这事?”台下几个人故意起哄,他们都是代、谈两人安排的,“花钱买的地,那就是地主了!就算不是,那他家肯定也不是贫农,要是贫农,哪还有钱买地啊?”
    “对啊!我们家世代都是贫农,连饭都吃不饱,哪还能有钱买地啊?这不就是地主么!”
    “石家老太太骗了我们这么多年,这是不折不扣的隐藏在我们中间的地主阶级啊!”
    台下起哄的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有板有眼,反正所有的话都是故意引导社员,让所有人都相信石家买了地就是地主,就是地主阶级。
    到了后来,不知谁喊了句:“打倒地主阶级!无产阶级万岁!”
    社员被这口号一喊,不知所以,都条件发射般跟着喊了起来:打倒地主阶级!无产阶级万岁!
    代队长见已达到了效果,喜从心来,便顺水推舟,说道:“石老太,你听听,我也帮不了你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赶紧把你的罪行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争取宽大处理!”
    “你们这是栽赃,污蔑!我老太婆活这么大岁数,从没干过坏事!”气得石裕氏浑身发抖。
    这还哪由得她分说,在代队长的示意下,几个红卫兵马上就过来了,要将石裕氏押到台上去。石柱和石烨哪里肯依,他们见状,赶紧上前护住石裕氏,阻挡红卫兵。
    这时代队长又将桌子一拍,厉声呵斥道:“石柱,你这行为是在故意对抗革命,是赤裸裸的反革命行为,单凭这一点,就能把你们关进牢里,甚至是枪毙!”
    “你们抓她干嘛,都快九十的人了!有事冲我来!”石柱别无它法,只能如是说道。
    这正中了代、谈两人设的圈套,他们要的正是这个结果。批斗一个将死的老太婆,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们想要批斗的是三番五次与他们作对的石柱。现在石柱自己把话说了出来,他们便不会被人落下话柄了。
    其实,社员们都看出来了,这就是莫须有的罪名,但在那个年代,鲜有人敢反对。
    这时谈书记故意出来拉弯子装好人,说道:“社员们,我看,石老太太岁数确实大了,不是说‘父债子偿’么?既然石柱愿意出来领这个罪,那我们就宽大处理,石老太的罪行就由她这个长孙来承担吧!”
    听这么一说,红卫兵立马就将石柱押到了台上,任谁都拦不住。
    刚把石柱押到台上,红卫兵便振臂高呼道:“我们要打倒一切阶级敌人!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人是地主阶级,我们要坚决同他作斗争、和他划清界限!说,赶紧交代你家的罪行!”
    站在一旁的石焆不明白,“红卫兵”袖章还在自己的手臂上闪闪发亮,父亲怎么就成了“地主阶级”了?她心里拼命地喊着“唔哒不是地主,唔哒不是地主......”,可终究还是没敢喊出来,只好含着眼泪,跑离了人群,独自躲在柳树底下大哭起来。
    “我没有罪!解放后不是定过家庭成分么?唔家不是地主!”石柱没有屈服。
    “你是隐藏在人民群众中的反动阶级!若再不交代罪行,罪加一等,那我们就要剃你的头!”话音一落,便有两个红小将拿着剪子过来,在石柱跟前比划了一番。
    石烨见红卫兵拿着剪刀过去了,立马就跳到台上,季氏和曹妙妙两人都拉他不住。一到上面,石烨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夺过红卫兵手里的剪子,冲着他们叫道:“哪个敢剃唔哒头,我就跟哪个拼命!”
    这时石裕氏竟也来到了台下,用拐杖指着那帮红小将,怒斥道:“哪个敢剃我孙子的头,我拼了这条命也不会放过他,就算做鬼了,也会去找他!”
    这些红卫兵大多是些十来岁的小将,正值青春灿烂的年华,本也天真可爱,只是那个时代使然,让他们觉得所做之事乃是一场伟大的革命事业。他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竟然有人敢夺走剪刀,还如此威胁于他们。平时他们看似凶神恶煞,心里也会害怕。
    一时间,红卫兵也不知所措,只得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代队长见红卫兵们没了动静,便又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那桌子如拨动的琴弦一般,抖个不停,倘若它有生命、会说话,也定会喊冤-我招谁惹谁了?你竟三番五次地这般拍我!
    “石大子,你想干什么?你要造反吗?”代队长不敢对石裕氏怎样,只好呵斥起石烨来。
    这时张家人率先在台下喊着:“就算他家是花钱买的地,也就那么两亩,顶多算个中农、下中农,挨也挨不到地主啊!”
    “就是啊!上来就把人家扣个地主的帽子,这样哪能行!!”罗家、姜家、瞿家等等也都说话了。
    其实大队上的很多人家都对石柱有感激之情:石柱不光在小日本下乡抢粮那次帮了村里人;鬼子投降后,饥荒那年,他还设法让地主和各个大户人家放了救济粮,让村里人挺过了灾年。他们现在都在想法帮石柱一把。
    谈书记见场面变得混乱,也有些担心起来,虽然他和代队长是大队文革小组的领导,在谷圩有定人罪名的大权,但他们上头尚有公社和县两级革委会,倘若事情闹大,捅到了上头,万一再把丁发财跟他们的私下交易抖出来,他们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谈书记说道:“大家都安静了!安静了!既然对这件事意见这么大,那我们文革委员会会开个会议商议商议。我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这时躁动的人群才逐渐安静下来,红卫兵也放开了石柱。
    初次抗争,石家虽然暂时取得了“小胜”,但谁也猜不到革委会会商议出个什么结果,只有那几个还在大队部里点着洋油灯激烈交锋的大队干部才知道。
    石家人都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难熬的一夜。
    第二天天气依然阴沉,只是似乎没有昨天那么冷了。批斗大会仍在继续。
    代队长作了最后的“宣判”:“经谷圩大队革命委员会和党委研究决定,石家为富裕中农,不划为资产阶级,是我们需要争取、团结的对象。但石柱公然反抗红卫兵,故意对抗革命委员会,这是不折不扣的现行反革命行为,性质非常严重,我们要坚决同其进行斗争!”
    至于丁发财,大队干部说他本为资产阶级子弟,但检举揭发有功,功过相抵,不予奖惩。
    随后,谈书记拿起毛笔,在一个小牌牌上写了两行字-上行书“反革命分子”,下行写“石柱”。这个牌子须臾便像长了翅膀一般,飞到了石柱的脖子上,它似有千斤万斤重,在此后相当长的年岁里,成了石柱身份的象征,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接下来,谈书记呼吁群众检举揭发石柱的罪行,要求所有人同他划清界限、进行斗争。
    这时,有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走上台去,几年前,他曾想借石柱家的自行车骑玩玩,但被石柱拒绝了,他便一直心有不满。“我检举揭发石家生活腐败,有小资行为。我们大队以前就他家有挂脚踏车,还不给旁人骑,这就是脱离群众的行为......”
    还没等这小青年说完,下面就有人嚷嚷道:“我看公社里不少干部都有脚踏车骑,照你这样说,人家也是生活腐败、有小资行为了?有本事你到他们面前说看看的!”
    那小青年这才闭了嘴,悻悻地走下台去。
    “还有哪个要上去说的?还有哪个?”谈书记问了好一阵子,仍然不见再有人上去。
    人群沉默了良久,忽有一个高个子“啊”的一声站了起来。谈书记见状,犹如一棵久旱逢甘霖的小草一般,高兴地问着:“好,夏良民,你有什么要检举揭发的?”
    夏良民是大队的一个“憨货”,虽然不至于痴痴呆呆,反正脑袋没有正常人正常。他站在人堆当中说道:“我要说,石家是个大‘资本家’,过着有钱人的‘小资’生活。你看唔家大儿子,还有唔妈,在自然灾害那两年,挨活渣渣饿死了,也没看帮唔家,他家还天天大鱼大肉的。唔家女人眼都哭瞎的了!”
    这些话听起来好像蛮触动社员的内心,不过社员们并不买账,“自然灾害那几年,谁家好过啊?饿死个人,那是常有的事,你往人家身上扯干嘛?你说他家大鱼大肉,你看见的?那时候连个肉星都看不见,还吃肉呢!”
    “就是,就是!夏良民,我记得你女人的眼,是她哒死时候哭瞎的吧,你说自然灾害那几年的事,怎么把这件事也放在一起的?这不是成心误导人么!”
    夏良民不服气,说道:“反正唔家穷、苦,唔家大儿子跟唔妈是挨饿死的,唔女人眼是哭瞎的!”
    下面又有人说道:“夏良民,我们都知道你家过苦日子,是好人家,不过你也不能瞎编啊!”
    只见夏良民这时才揉了揉屁股,说道:“我不是要检举揭发的,不晓得哪个小狗蛋正才踢了我一脚!我人都站起来了,要是不说点啥,那大队干部不是要处罚我啊!”
    “哈,哈,哈......”在社员们的笑声中,谈书记只好宣布批斗会结束。这会,开得似乎很成功。
    就在社员们起身将要离开时,一阵冷风吹过,天上竟飘起了小雪。不一会功夫,地上便覆盖上一层薄薄的轻纱,西北风一卷,瞬间又变得斑斑驳驳。农历十月才开始没几天,这个时候下雪,很少见。
    直到所有人都走光之后,台上的那几个“坏人”才捞到回家。
    一到家,季氏便趴在冰冷的桌子上哭起来,这两天石家大人似乎都苍老了很多。石裕氏也气得直杵拐棍,不光是气,还因为自责,她叹气道:“都怪我!早晓得就不去种那绝种几亩地了,粮食没收多少,还闹出这事来!”
    “唔老太,你也不要来气了!”石烨安慰她道:“这也不能怪你,人家都说了,你种的那几亩地没有事。要怪就怪丁发财那狗日的,肯定是他跟大队干部串通好的,就是想报复唔哒!”
    这时季氏抬起了头,擦了擦眼泪,对石烨说:“烨,你明天一大早赶紧到你大姐家去一趟,叫她暂时不要再到谷圩这边来了,防止她家受到牵连!你自己现在一家一道了,也要注意些,尽可能和俺们这边保持些距离!”
    答应下之后,石烨便同曹妙妙返回了自己的家。
    石烨小两口成亲后不久,石家便请左邻右舍帮忙,在不远处寻了块屋基,给他们盖了三间土筋房子和一个小锅屋,房子前面很敞亮,小两口刚搬进去没多少天。一回到自家,曹妙妙关起门,竟也在那大哭起来,边哭边抱怨道:“唔哒挨批斗好几年了,我本来指望找个成分好的人家,以后小孩不受罪。没想到,你哒现在也挨批斗了,两家成分现在都不好,早知道我就不嫁给你家了!我的命怎就这么苦呢!”
    石烨这会心里也很苦恼,但他还得哄着自己媳妇,细声慢语地说:“你快别哭了,谁能晓得会出这事啊!你刚带肚子,小心伤了胎气!”
    曹妙妙这才擦了擦眼泪,看着石烨,略带撒娇地说:“人家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心里头难受。唔哒天天挨批斗,看那样子我心就疼,我怕这事连累你也挨批斗!”
    “放心吧,不会挨批斗的!不过,对我们两肯定会有些影响。”石烨说这话时,其实他心里也没底。
    在石家上上下下感觉跌入深渊之际,丁家也发生了变故:
    这天天黑透了之后,丁老太冒着寒风,避开人眼,敲开了丁发财那间小屋的门。关起了门,丁老太便把一切事情都告诉了丁发财:当初将丁发财赶出丁家的主意,其实是丁老太出的,她那个时候已经预感到国民党要垮了,但也担心共产党上台后会拿地主开刀,这才出此下策。
    “发财呀,你也不要怪我跟你哒了,我们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给你留条后路。我让你把石家几十年前的事情抖出来,也是为咱丁家好,要不然,你也会跟柳家大儿子一样,不知要挨批斗多少回了。我今晚偷偷过来,就是想看看你。现在你没事了,我也就放心了!到了你哒那,我也好交待了!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找个媳妇......”。
    听了丁老太的话,丁发财也没说什么。当然,他更不会明白这话究竟是何意。
    第二天上午,邻居发现丁老太死在了床上,七窍流血,床头放着一个小瓶。那瓶里装的是毒药,还是丁老太专门藏在墙缝里的,在红小将们抄家时,它才没被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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