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自另一个世界。
很遗憾,从出生的那一天起,我就没见到过父亲。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认识我妈妈,又是如何离开她的,更不知道他如今是生是死。如果,外面真是世界末日的话,他是活不到今天的。
没错,我说过,我是一个杀手。
我叫小光,因为我没有父亲,所以也不必有姓氏。
时间: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空间:未来梦大厦。
我唯一确认的是,我选择这一时间与空间的坐标点,来杀一个人。
但让我完全意想不到的是,这一时间居然是世界末日,而这一空间竟是人类最后的幸存者的避难所。
我更没有想到的是,我会在这一时间与空间的坐标点上,与一个女孩相遇并陷入地底。
然后,爱上她。
有部电影我看过至少一百遍,就是吕克•贝松的《这个杀手不太冷》,我既喜欢娜塔莉•波特曼演的小女孩玛蒂尔达,更爱让•雷诺演的杀手里昂。我希望在十五年以后,我能变成第二个里昂——但在此之前我需要杀掉至少一百个人。
而在未来梦大厦四楼与五楼之间的自动扶梯上,擦肩而过又被我救起来的丁紫,让我想起了那个叫玛蒂尔达的小女孩。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我的眼睛,从灯光下的未来梦商场,到黑暗中的世界末日。作为杀手这个高危行业中的一员,我本就没有活着逃出去的奢望。我带着她到处逃亡,躲开底楼的踩踏灾难,陪伴她在超市的地下二层,找到了她的高三同学海美。
丁紫十八岁,而我的实足年龄才十七岁。只是我遮住双眼的细碎长发,还有过分早熟与冷酷的目光,让我看起来更像一个叛逆的大学生。从她的穿着与手机,还有她对于商场里奢侈品牌的熟悉度来看,显然是家境优越的富家女。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最好的朋友海美,也是有钱人家的女儿,却是个性情古怪的末日控,每夜都窝在地下二层的堡垒里。不过,这个海美看我的眼神有些古怪——就像许多女孩初次看我的眼神一样,我明白她们的心思,却从没理睬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除了丁紫。
不仅仅因为她的眼神与气质,酷似爱上里昂的玛蒂尔达。她很享受世界末日,常孤独地坐在栏杆上——在四楼或五楼的商场中庭,稍晃一下就会摔下去。每次我都悄悄接近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从栏杆上拽下来。我会劈头盖脸骂她一顿,她则满脸无辜地说:“我只是想一个人发呆而已。”
“以后一定要叫上我。”我看着她的眼睛,帮她撩起额际乱发,“我可以陪你一起发呆。”
丁紫平静地看着我,忍不住笑起来。
这回轮到我坐上中庭栏杆,在悬崖边缘晃动着两条腿,看着从一楼到九楼的昏暗灯光,轻声问她:“如果,现在有人告诉你,并没有什么世界末日,救援队员就在我们的头顶,马上就要打开九楼的穹顶,来把我们所有人救出去,你会怎么做?”
“不可能,整个地球都毁灭了。”
“只是假设。”
“好吧,如果真的没有世界末日的话,那么就是我的末日了!”
“为什么?”
她的脸色变得异常阴沉,语气也沉闷了下来:“我告诉你,就算没有世界末日,我也不会出去的!我要永远留在地下,最后死在地下!”
“可是,你家里很有钱,你的父母会给你衣食无忧的未来,如果没有末日。”我羡慕地看着她,尽管她这身名牌衣服是从二楼女装店里拿的,“不像我,穷小子一个!”
“小光,你从没有说过你的过去。”
“我没有过去。”
“每个人都有过去的,包括现在地下的每一个幸存者。”
我固执地摇摇头,仰头看着黑暗中的穹顶,就像夜空中的大气层:“我没有,我的过去,只是我现在的职业的一个铺垫。”
“你是说——你的过去,让你成为了一个杀手。”
“可以这么说。”
“好吧,你来杀谁?”
“我不能说——至少不是你,也不是你的朋友海美。”
丁紫苦笑了一声:“如果是我呢?你会不会杀了我?”
“不会!因为,我喜欢你。”
我是说真的,不开玩笑,也不是甜言蜜语,我从不说谎,就像我告诉别人我是杀手那样。
突然,走廊音响里传出一段音乐,这熟悉的旋律越来越响,直到震耳欲聋的地步……这首歌叫什么来着?谁在控制商场的广播?丁紫也陶醉其中,她坐在栏杆上,闭起眼睛,把整个身体交给了我。只要我的胳膊稍微松一下,她就会向后倒下去,摔死在底楼的中庭。
我承认我吻过其他女孩,但只是逢场作戏。现在,当我拥着她的身体,看着她正等待我的嘴唇印上,我却仓皇地把她拉下栏杆,在她睁眼之前,独自退入黑暗角落。
对不起,丁紫。我不是身体有什么缺陷,也并非如你暗自揣测的那样——我确实是喜欢女孩的,不要把我想成耽美小说里的小攻或小受。不敢触摸你,是因为我还没完成任务。
我的任务是杀一个人。这也是我来到未来梦大厦,并被困在世界末日的地底的原因。
在愚人节的夜晚之前,我确信这个人就在未来梦大厦,只有深夜潜入这栋大楼,才有可能完成我的杀手任务。
果然,在二十来个幸存者中,我看到了他的脸。
我有一种冲动,穿过不知所措的人群,来到他的面前,拔出我藏在裤脚管里的尖刀,直接捅入他的心窝。
我会很享受双手沾满他的鲜血,让他倒在我的肩头,在断气前问我究竟是谁。而我冷冷地说出那个名字,终于能让他死个明白,并为曾经的所作所为追悔莫及。
可惜,我没有勇气在那么多人面前杀人,更没有勇气在丁紫的面前。虽然,我口口声声告诉她:我是一个杀手。
也许,我没有杀手最基本的素质——勇气。
我恨自己。
是什么是让我失去了勇气?让早已铁石心肠的我,变得进退维谷左右为难?既因为在世界末日,我爱上了一个女子;也因为在世界末日,所有人终将先后死去,也许明天,也许一周,也许……没人能长久地活下去,燃料终将耗尽,食物终将被吃完,氧气终将渐渐稀薄,最后一个地球人,终将孤独而绝望地走向死亡。
是的,那个人也终将死去——我作为杀手的猎物。
只是,我不希望我死得比他早——我想要看着他死去,即便不是我亲自动手。只有在那个时刻,我的内心才能感到安慰,我对他的仇恨才会一笔勾销——当他真的成为了一具尸体。
无法想象我死以后,他仍然活着的样子。我已做好准备,如果遇到什么意外,或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一定会在自己死前,先把他杀了。
所以,有时我也祈祷,让他因为某种意外而死,这样也就不用弄脏我的手了。
你们肯定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仇恨,使我一定要将这个人置之死地?这个人又是幸存者中的哪一个?
后面一个问题,我想我可以说,他的名字叫罗浩然。
虽然,我暂停了杀死他的计划,但我一直在监视他。罗浩然常带着他那条狗,去地下四层维护发电机。在水泵干涸以后,他还负责收集幸存者的小便,规定大家要尿在油桶里,再用人尿去冷却发电机。他是个认真细致又敬业的男人,在散发着柴油味与死尸味的环境中,毫无怨言地承担这项艰苦工作。如果没有他,整栋大楼会陷入黑暗。尽管,我从来没有饶恕过他,但为此我还是尊敬他的。
罗浩然平时很少说话,除了跟吴教授与周旋,他们三个常聚在一起开会,制订大家在末日生存的规则,并处理一些突发事件。他永远都不会露出什么神色,那双眼睛就像深沉的大海——有时我会用望远镜隔很远偷窥他的脸。偶尔,我会产生一种错觉——怎么可能是他?确定没有搞错吗?
不,我是一个杀手,杀手绝不会弄错猎杀的目标!
为了尽可能准确地监视罗浩然,我可能是地底所有的幸存者中唯一居无定所之人。他时常半夜举着手电到处巡逻,在老鼠出没的地方安置粘鼠板,把捕获的老鼠用铁榔头敲死——他的动作如此冷静老练,让我不再怀疑自己的目标。
如果他在大家都看得到的地方,我就陪伴丁紫坐在栏杆上发呆,有时也会找两台电脑,通过内网联机打CS游戏——绝对不能被周旋发现,否则肯定会被掐断电源。我说过我是一个杀手,CS就是我最好的技术训练。你可千万不要小看我,我是CS游戏联盟里的顶尖高手,每次游戏都会杀人无数,而且被我干掉的也都是顶尖高手。好吧,如果你经常混迹于CS论坛,肯定不会对我的名字陌生,我就是传说中的CS杀人之神——“地狱光”。
每次跟丁紫玩游戏,我都会注意到有个女清洁工在附近,有时会跟她悄悄说话。我实在想不到她们会有什么交集。丁紫向来很看不起穷人,这也是我不敢吻她的原因之一。
我出生在普通的人家,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从小只能仰望摩天大厦,看着坐在私家车里上学放学的孩子们,但我从未因此而自卑。但当我独自面对丁紫,会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虽然有时我也会怀疑这是一种错觉。
第四天清晨,我们发现一夜之间竟死去了六个人。我越发不安,为了丁紫,也为了罗浩然——我改变了主意,我不想让他被别人杀死。
隔了平安无事的一夜,我在第五夜悄悄溜到四楼罗浩然住的日本料理店外。我远远躲在角落里,看着店里灯光亮着,有两个人影晃动。忽然,一个人影走出店门,暗淡灯光照出莫星儿的脸,她跑进了逃生通道。
随后,又有一个人走出日本料理店。明显是罗浩然,他点起一根香烟。我不敢让他看到我,只能缩在角落一动不动,看着他的烟头火光闪烁。是否出事了,所以才会用吸烟来麻醉自己?
凌晨,我听说莫星儿被人*了,强奸犯竟是那个叫许鹏飞的白领。
莫星儿于我而言,有一种特别的意义。当我第一次在地底见到她,就有种穿越的感觉——真的太像了!我抄起一把铁铲,加入了捕杀许鹏飞的队伍。
清晨,当我跟随着周旋与陶冶搜遍了所有楼层,一无所获之后,却隐隐听到楼下的尖叫声,周旋喊了一声:“该死!我们把酒店大堂漏了!”
很快发现了那个小房间,也发现丁紫与海美,以及刚死去的女清洁工。我冲到丁紫身边,却发现她衣衫凌乱。看着她茫然落泪的样子,我忍不住把她抱在怀中。周旋和陶冶抬起女清洁工的尸体,送去地下四层埋葬了。
丁紫在我怀中哭泣,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但她不肯开口说话。
倒是海美告诉我——是女清洁工发现了强奸犯许鹏飞和丁紫在这个小房间里,估计许鹏飞随后杀死了她。
这句看似漫不经心的话却深深刺激了我,强奸犯和丁紫单独在一起?而她的衣服看起来……
这不是我想听到的话!我回头盯着海美的脸,我知道她是丁紫最好的同学,也几次向我暗送过秋波,可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她慌张地低头:“我没有说谎。”
不错,我分明闻到丁紫的头发里残留着一丝男人的气味,一种极其肮脏令人作呕的气味。我狠狠握起拳头——不管许鹏飞有没有欺负过丁紫,我都想亲手杀了他,别让我玷污了“杀手”这两个字。
但我放不下她,我当着海美的面,毫不嫌弃地第一次亲吻了丁紫。
随后,我嘱咐海美照看好丁紫,便飞快地离开这里,跑回未来梦商场。我搜集了水和食物,还有衣服与毛巾,我要让丁紫看起来仍然纯洁无瑕。
五分钟后,当我回到酒店大堂的小房间,发现海美已经死了。
她的头上和地板上全是鲜血,太阳穴扎入几片碎玻璃,死不瞑目地看着天花板。丁紫脸上也溅满了血,雕像般站在原地,手里拿着碎花瓶的剩余部分。
什么都不用问了——丁紫用花瓶砸死了自己最好的闺蜜!
Hold不住了!
丁紫依然什么都不肯说,我只关心她有没有受伤。擦去她脸上的血污,还好并无大碍。
“别害怕!丁紫,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有我在,就能Hold住!”我把水和食物还有衣服毛巾全都留给丁紫,“你留在这别动,等我回来!”
我找来一个大箱子,将海美的尸体塞进去,推入酒店大堂的厕所,这样不会留下血迹。
当我回到小房间,丁紫已换上新衣服,头发也整理过了,不知从哪弄来香水,喷在身上掩盖气味。
“听着,如果有人问起海美的下落,你就说她自己离开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抓着丁紫的肩膀,希望她能有反应,“明白吗?”
丁紫微微点头,我想她应该可以骗过其他人。我陪她回到商场楼上,一路上没再问她。虽然心里还有无数疑问,比如强奸犯许鹏飞对她做了什么,女清洁工又为什么救她,与她到底是什么关系,而海美又如何触怒了她,结果引来杀身大祸。
该死的,我作为一个杀手,还从没杀过任何人,丁紫却先于我破了这个纪录。
我想起里昂对玛蒂尔达说过的话:“相信我,复仇不是好事,最好是忘记。”
玛蒂尔达:“忘记?当我看到弟弟尸体旁的粉笔线后,你以为我能忘记?我要杀死那帮狗杂种,打爆他们的脑袋!”
里昂:“你杀了人以后,一切都会不同。你的生活就从此改变了,你的余生都要提心吊胆地过活。”
玛蒂尔达:“我不管将来如何,里昂,我只需要爱,或者死。”
我无数次为这段对白落泪,到今天才明白——其实,我一直是玛蒂尔达,而不是里昂。
不久,我听说许鹏飞被人用电钻杀死了。我很高兴他以这种方式死去,而不是被我们用棍子打死或用刀子捅死,如果还有末日审判,他应在地狱里受更多煎熬。
半天后,我把海美的尸体拖到地下四层。我戴着厚厚的口罩,忍受死尸恶臭,将她藏进尸体堆中——树林才是隐藏树叶的最佳地点。
这天下午,才有人注意到海美消失,但大家已无力搜索。最后一滴柴油耗尽,发电机停止运转,整栋大楼被黑暗吞噬。空气混浊不堪,越往下腐臭味越重,也易遭动物攻击,大家都搬到了七楼以上。在接踵而至的寒冷与绝望中,每个人都在想象自己会以何种方式死去。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想过自己什么时候死、会不会感到痛苦。当我第一次看到死去的妈妈——实际上已无法分辨,她变成了一具枯骨,只能凭借现场残留的衣物,还有牙齿等某些特征来确认。几年来,我一直默默感受着妈妈临死前的痛苦。每一个夜晚,每一个清晨,当那种被淹没的窒息袭来,我就会从梦中惊醒,发现泪水已布满脸颊。
现在,这个时刻已近在眼前,而我已丝毫不惧怕痛苦了。
我相信,死后会有灵魂,还能像在梦中那样,再度看到妈妈。对此我深信不疑,所以才不怕死亡。我想,妈妈还是那样迷人,有一双星星般的眼睛,让人看一眼再也无法忘记。对啊,既然是世界末日,我会在那里看到所有人,也包括我的父亲——我想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他曾经是怎样的人,我还能知道自己究竟姓什么。但愿,他不是个浑蛋。
因为,有这种对死后世界的期待,我平静地面对着黑暗、寒冷,还有绝望。
何况我也不孤独,我还有丁紫——这天我们一直在一起,藏在八楼的一个店铺里,用微弱的烛光点缀四周。
其实,没有光也无所谓,因为我就是光——这是丁紫对我说的话。
“光,谢谢你,在世界末日陪伴在我身边。”
在彻底黑暗的地底,她已经直接叫我“光”了。好吧,我也乐意接受这个叫法。
“我也谢谢你,因为有你,我才会发亮。”
哎哟,这句怎么说得那么肉麻?连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丁紫却整个蜷缩到我怀中。她抚摸着我的眉毛与眼角,自言自语:“我在想象光的样子。”
“光?”
虽是自己的名字,我却从来没有想过,光是什么样子。
“就像你这样的。”她不停抚摸我的脸,就像盲人必须靠触觉和嗅觉才能分辨一个人,“你为什么不问我的秘密?不问我杀死海美的原因?”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甚至足以导致杀人的秘密。虽然很不幸,但我不想知道。”
有一句潜台词没说——因为,我也有这样的秘密。
“光,从我出生的那天起,我就没有感觉到过光。我的世界全是暗的,因为我自己就是暗的,只能想方设法把自己装作是亮的——但这没有用,不过是一截短短的蜡烛,遇到一点风就会熄灭,再也不会有人看到我。”
“你想被耀眼的光笼罩,让全世界的人都能看到你,不愿被人遗忘,是吗?”
“是,可是我又很害怕,一旦被所有人看到,那就是我死的那一天。”丁紫的呼吸越来越虚弱,“所以,我喜欢在地下,不会再有那么多人了,永远的黑夜。而且还有你,光。”
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再给她多久的光。
我有一种预感,我活不到明天早上。
虽然,在地下的每一个人,都看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但我不想让丁紫孤独地死去。如果,我还有灵魂,请让我照亮她的眼睛。
地下那么多早晚要死去的幸存者中,最可怜的,莫过于那个叫正太的七岁男孩。他是地底唯一能与我做朋友的幸存者。他惨白的肤色让人不敢靠近,而我就喜欢这样特别的人。正太的眼神很有杀手气质,能在昏暗的灯光下秒杀所有人。也许再过二十年,他会成为下一代让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对不起,我忘了世界末日,这孩子可能连明天都过不去。
正太一直对我的杀手身份深信不疑。虽说小孩子是不能骗的,他们对任何事都会当真,但这件事我并没有骗他。
我是一个杀手,我来这里的使命,就是杀死某一个人。
我想,那个人也逃不了的,他也很快会被黑暗与寒冷吞噬——在此之前,我必须杀了他。
没有人会关心他的死活。每个人都只顾着自己能否再多活一天,就算再死几个人,也不会引起多一分的同情。
第七天,凌晨四点。
我终于在七楼的走廊发现了罗浩然。他罕见地没带上丘吉尔,大概那条狗也已挨饿了,只能在什么地方休息。我从背后袭击了他,一根木棍砸到他头上。
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会太重将他砸死,也不会太轻让他能反身回击。我将罗浩然拖进一个小房间,非常隐蔽,不会有人经过,用早已准备好的尼龙绳,将他浑身上下牢牢捆住,成为任我宰割的猎物。
几分钟后,罗浩然醒了过来。他稍微扭动了几下,就在手电光线里安静下来。他很聪明,知道无谓的挣扎只会消耗体力,在饥渴与寒冷中加快死亡的速度。
在看清我的脸以后,他轻声问道:“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做?”
“因为,我是一个杀手。”
“谁派你来的?”
“死神。”
罗浩然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好吧,死神也有原因的。”
“我问你——你还记得一个人吗?”
“你是来复仇的?”
“是。”
“我没有杀过人。”
“她叫楚若兰!”
他的眉毛跳动了一下,盯紧我的眼睛。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有了表情。没错,他记得这个名字!
“你是他的儿子?”
“是。”
看来他的反应相当快,这也等于承认了他的罪行。我早已预想好了许多种方案,特别是当他要隐瞒抵赖狡辩时,我会用九种手段来折磨他,足以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相信一定能够撬开他的嘴。这也是他的聪明之处,明白只要落到我的手里,就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索性直截了当承认,免得枉受皮肉之苦。
“好吧,看在你认罪这么痛快的分上,我会让你死得快一些,虽然这已经便宜你了!”其实,我很不情愿作出这样的承诺,眼前又浮现起妈妈死后的样子,“你有没有想过,我妈妈被你害死的那年,我才不到十四岁。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盼望着今时今日!我才不管世界末日,只要能杀了你,为妈妈报仇,我可以彻底改变自己的人生,可以从此做一个职业杀手。”
“小光,”未曾想已到了这个地步,他的语气依然不紧不慢,似乎还对我越来越亲切了,“这是一个意外,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妈妈。”
“意外?你们意外地拆迁我家房子?意外地在我家的废墟上建起了未来梦大厦?意外地因此让很多人被赶进郊区的破烂公寓?意外地深夜打电话到我家?意外地说要跟我妈妈谈一笔巨额的补偿金?意外地让她就此一去不回?意外地让她失踪了整整一年?意外地让她坐在一辆没有牌照不明来历的汽车里?意外地让这辆车沉入郊外的湖底?意外地让她从水里捞出来时已变成了一具枯骨?”
终于,罗浩然脸上的肌肉微微抖动了一下,思考一分钟才回答:“我承认,四年前,未来梦公司恶意拆迁了你家的房子。这是我亲自挑中的地皮,这个地方对于我有特殊的意义,我必须要在这里建起一栋大厦,这是我多年来的梦想。因此,我开出了很高的拆迁补偿价格,可是以你妈妈为首的几户,拒绝接受我们的补偿条件,作为钉子户要抗争到底。于是,我雇了一家有黑社会背景的公司,对你们实施了一些非法的手段。”
“因此,你杀了她?”
“不,我说过那只是一场意外。我是派人半夜打电话到你家,用一笔巨额补偿金作为诱饵,并派我的专车把你妈妈接到一家宾馆——但我并不是想要杀她,而只是——真的只是,想要跟她谈谈。”
“可你怎么解释她的死?”
“我不想解释,你妈妈是在我面前死的,但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感到很遗憾。”
我紧紧握起拳头,但我不想先痛殴他一顿解气,那会减弱我复仇的力量:“罗浩然,不管你怎么回答,我已经对你作出了判决——我判你死刑,立即执行!”
“等一等,小光,我想问你——我们在世界末日的相遇是巧合吗?”
“不是,我说过,我是一个杀手。”虽然不想再跟他废话,但还是让他死个明白吧,“杀手行动之前,必须要做好各种准备工作。我早就认定你是凶手,虽然警方找不到任何证据。这些年来,我疯狂地查找未来梦集团的资料,学习了最牛的黑客技术,终于突破了未来梦集团总部的电脑,窃取了许多机密资料,包括有关神秘的你的!”
“你知道我多少?”
“不多,我只知道你的名字,还有极为罕见的几张照片。你就居住在未来梦大厦最顶层的酒店总统套房。我从高一起就辍学了,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儿,没有亲戚愿意照料。我在这座城市到处流浪——你不可能尝过那种滋味的!你试过十六岁时连续三天都吃垃圾桶里别人丢弃的食物吗?”
“如果,我尝过呢?”
才不信你的鬼话!
“整整一年,我在未来梦大厦外面监视你。我发现你向来深居简出,一旦出门就会带上大批保镖。而且你行踪不定,谁都不知道你会突然去哪里。”
“没错,我不想让人摸清我的规律,即便是自己公司的高管。”
“只有深入到未来梦大厦,潜伏在你寝室的门外,方有可能杀死你!七天前,我来到未来梦大厦,准备好了各种杀人工具,就等天黑以后潜伏下来……”
罗浩然却摇摇头,双目直视我说:“小光,你不要说下去了。其实,你不适合做杀手。”
这句话真正激怒了我,为了成为一个里昂式的杀手,我已准备了整整三年,谁敢侮辱我未来的职业理想,我就真的要杀了他!
于是,我从裤腿管里掏出了匕首。
一把长长的带有血槽与倒钩的锋利的匕首,捅入人体可放出大量鲜血,拔出时更会带出许多肌肉组织以至内脏。更重要的是,这么一刀下去未必马上致命,但会让人疼得要命,然后迅速失血乃至飙血,看着自己的胃或大肠掉到地上,在无限恐惧与痛苦中死去。
我没有把刀尖对准他的心脏,而是先对准胸口的正中心,这样还可以让他多活一两分钟。
该死的,我是不是很残忍?但跟罗浩然对我妈妈的所作所为相比,已经极度仁慈了!
刀尖在他的胸口摩擦,敞开的阿玛尼西装里面,是一件白色的衬衫。当我闭上眼睛,深呼吸着,浑身战栗,准备用足浑身的力气,将锋利的匕首推入他的胸膛,等待鲜血溅满我的双手,甚至喷到我的嘴唇上……
怎么回事?我没听到罗浩然的惨叫声,也没听到刀尖刺破肌肉与肺叶的声音,我听到的却是一记清脆的金属落地声。
等到我睁开眼睛,罗浩然依然看着我,他波澜不惊,脸色如常,目光安详。
对不起,妈妈,他还活着。
而我的匕首已掉到地上,那刺耳的坠地之声,分明是对我的嘲讽!
我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看着罗浩然的眼睛,这双如此平静的眼睛,完全没有我想象过的慌张、恐惧、绝望……
恰恰相反,慌张、恐惧、绝望的人,是我!
不得不承认,我已经输了。
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为什么要杀死一个必死之人?
没错,在世界末日,任何形式的杀人、杀死任何人,都已毫无意义!
是否可以这样说——在末日审判之下,人与人之间的仇恨,都将变得微不足道?
我,又后退了半步,越来越远离掉在地上的匕首。
对不起,妈妈,我不是里昂,我没有杀人的勇气,我不能为你报仇。
于是,我放弃了我的判决,放弃了我的权利,放弃了死刑的执行。
我不是杀手,只是一个可怜虫,一个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的孩子。
看着罗浩然沉默如海的眼睛,我乖乖地绕到他身后,解开那捆绑住他的绳子。然后,我低着头离开,甚至连一句“你自由了”或“我饶恕你”都不敢说。
我只想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大哭一场。
对了,丁紫还在楼上等着我——我会告诉他,我不是杀手,然后抱紧她,一起等待死亡。
当我要走出小房间时,忽然背后微微一凉,接着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什么东西深深地搅入了我的心窝。
我一点都没有感到疼痛,只是有种充实感,同时又有一种空虚感——好像我的鲜血正从背后喷溅出去。
背后传来男人沉重的呼吸声,我能猜到他是罗浩然,他的手里握着我刚扔下的匕首。而这件我精心选购来的杀人武器,已刺破我的心脏。那完美的血槽正放尽我全身的血,倒钩嵌入我的胸腔组织,随时会把肺叶拉出来,而我的鲜血已染红了他的阿玛尼。
同时,我听到一个男人凄惨的叫声——却不是罗浩然的声音!
晕,我真的不适合杀手这份职业,连附近还潜伏着第三个人都没察觉到。
但我麻木得再也感知不到什么了,如陷入一片沼泽深处,又渐渐沉入冰冷的坟墓。我的心被自己买来的匕首分成了两半,一半属于早已死去的妈妈,一半属于终将死去的丁紫。
丁紫,你还能听到我说话吗?
“如果还有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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