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执剑人

江湖篇 第一百零九章 天青色汝瓷

    
    后天便是除夕,于是今个儿一大早,秦芳便让桃枝和金栀出宫去市上采办年货。虽说在皇宫里,便是你想吃熊掌鹿茸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想喝什么酒,只要不是剑南烧春,也能不负期待地给你端上桌来,但在皇宫生活久了也是件极其乏味的事情,那便是没有人情味,菜肴也尝不出来烟火气,可能起初觉得山珍海味简直是人间美味,可往后习惯了这种日子就很难不觉得味同嚼蜡。就说享尽荣华的太子殿下,他整天最喜欢干什么?绝不是兴致一起,命令御膳房做一大桌子菜,再让宫女端酒,一喝便是一整天。太子殿下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搂个哪家的大家闺秀,往京城里哪处不起眼的摊子一钻,专找那种“地摊美食”,照他的话讲,“天下酒楼都是店大欺客,想吃真正的山珍海味,就往小巷子小胡同里钻,准没错。”
    有关此事,还有件很多年前发生的故事。
    有一年秋天,太子殿下在江边喝酒赏菊,无意间看见有位眼眸带着江南灵气的闺秀女子也在赏菊。想起入秋螃蟹的味道极鲜美,蟹黄肥厚,入口甜而不腻,于是太子便请女子去江边酒楼吃螃蟹。酒桌上,女子自言是江南人士,小住京华已有些日子,家乡春秋不明显,此番入京便是想见见北方的秋天是否真如诗中所说的那样“满城尽带黄金甲”
    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京城百姓都以为太子接下来就要循循诱导那懵懂女子“生米煮成熟饭”,但事实上,所有人都猜错了。也许是女子沾满江南灵气的清澈眼眸打动了太子,这位可以说是揩油过京城所有胸口微隆的美妇的太子殿下,请她吃过螃蟹后,便在酒楼告了别,并约好明天会带她逛遍真正的京城。
    第二天,两人如期在酒楼前碰面。而接下来整整一天的时间,太子殿下带着她钻遍了京城的每一条巷子。褡裢火烧,火勺,烧麦,胡饼,油茶汤,各式各样的小吃,全是这位江南女子不曾见过的。而她和那些有“民间洁癖”的士族女子不一样,她很能放开身段,不会在意巷子里潮湿的泥土脏了裙摆和绣花鞋,不会在意红糖糍粑是黝黑枯瘦的老手做出来的,虽然是第一次逛巷子,但是她落落大方。
    终于有一天,女子要回江南了,送别的时候,太子殿下便对她说:“和我一起逛过巷子的女子很多很多,她们和你一样出身名门世家,却不如你大方优雅。她们为了讨好我,会强忍洁癖,明明觉得巷子里的小吃很脏,可吃完东西后还要装出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她们怕身穿的江南金缕织造局的锦绣华裳脏了,怕脚上好看的绣花鞋淌了泥水,就像朝廷官员不愿任职荒夷之地,他们认为那种地方的人没有得到教化,是野蛮粗鄙的,他们怕久而久之,自己也会变得那样。”
    太子对那位秀色可餐的江南女子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因为过惯了钟鸣鼎食,就忘记真正的生活。不要因为过蒙拔擢和宠命优渥,就理所当然地看高自己而看贬民众。”
    这只是有关太子的一个小故事而已。
    桃枝和金栀,一个是最受太子宠爱且恃宠而骄的丫鬟,一个是蛇蝎心肠腹黑可怕的丫鬟,在十几年侍奉主子的朝夕相处中,两人的关系可以说是很不如何,仅仅比桃枝和轻雪的关系好上那么一丁点。
    所以二人出宫并行了一段路后,便分开各自行事了。
    桃枝这边,她既作为最受瑰流宠爱的丫鬟,也对自家主子知无不尽。很快,她便轻车熟路找到一家酒摊,娇声笑道:“老伯伯,我要两坛醪糟。”
    老人打酒的同时笑道:“我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可是姑娘和一位公子一起来的,今年怎么就您一个人?”
    桃枝脸上闪过一抹黯然神伤,接过醪糟,怨声怨气道:“老伯伯,你管的太多啦!下次再也不来你这买酒了。”
    老人笑着捻了两把胡须,“姑娘不会的,姑娘是在为心上人买酒,老夫这酒啊,越喝越好喝,越喝心里越清澈,爱与不爱,有多么爱,让他喝一碗再问问,他保证把一心窝子话全部掏出来讲给姑娘您。”
    桃枝摇摇头,“伯伯你误会了,我只是个小丫鬟。”
    老人哈哈大笑,“丫鬟,谁家丫鬟打扮的像个贵人一样?姑娘您就甭想骗老夫了。老夫活了一辈子,什么人什么事没遇见过?您要真是丫鬟,那也是皇家宗族的丫鬟。”
    桃枝一笑置之,付过铜钱便离开了。
    想起刚才老人说的话,她不自觉看了眼拎在手上的醪糟。曾经有个男人半夜喝醉酒之后悄悄摸到她的床上,虽然什么也没做,但是却抱着自己说了一大篇子话。
    他说:“男人酒后要是大声喊出一个女人的名字,如果事后他不承认,那就是酒后吐真言。如果事后他在各种威逼利诱下承认了,那就是酒后胡言乱语。”
    桃枝忽然有些懊恼。自己侍奉在他身侧十几年,见过他无数次惨醉的模样,可从来没有听见过他喊任何一个女人的名字。
    是他心里藏的太深了,还是他心里压根就没有女人?
    桃枝抬起头,看见前方有好几对年轻男女手挽着手。她撇了撇嘴,失魂落魄低下头。
    明年陌头杨柳色,今年公子何时归?归不归?
    京城另一处,金栀迎面走来,不去理会一道道朝自己投来的目光。
    那日独自面对武评第十一人,她为了给自家主子留出一丝喘息的机会,不惜折寿二十年也要重伤姚眺,刹那间满头青丝变的灰白,一如刚刚入秋的芦苇。
    一心求死没有死成,回宫之后,她不想让那个男人感到自责愧疚,便想把头发染回黑色,可秦芳不允,她至今记得秦芳说的那句话。
    “你凭什么不让他为你感到愧疚?一味心甘情愿地付出却不求回报,那不是痴情,那是傻。你说你是不是傻丫头?这点上桃枝就做的很好。你为他折寿二十年,可人生又有几个二十年能够挥霍?他亏欠你的,你就应该在他心上狠狠凿出一个窟窿,让他一辈子也不敢把你忘记。”
    “求回报么...”金栀喃喃自语。
    她并不着急采购年货,环顾四周好像在寻找什么。终于,她看见一家高高悬着的牌匾上写着“半斤红妆”四个大字,便跨过门槛进了这家铺子。
    没有犹豫,直接让店家拿出最贵的胭脂水粉,为了不耽搁时间,金栀交完银子就直接去往下一个地方。
    裹着厚厚棉衣的老人正躺在后院的摇椅上晒着太阳,听到前院响起脚步声,眼睛睁开一条缝,看清楚来人后,哪里还管腿脚利不利落,唰的一声站起身。
    稍等了片刻,他小心翼翼问道:“太子殿下没来?”
    金栀摇摇头,面对这位连自家主子都很恭敬的古玩大家,她语气柔和道:“娘娘让奴婢问问薛大家有没有天青色汝瓷茶具一套?”
    一听是“携皇命而来”,老人坐不住了,连忙道:“有一套天青色汝瓷茶具,是五百年前大隋皇帝私藏,此后又是历代皇室至宝,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自己不想卖?
    老人不继续说了,尴尬的笑了笑。
    金栀自然熟稔老人心思,笑道:“娘娘知道薛大家不爱钱财,莫说万两黄金,就算是连城十邑也入不了您的眼。所以娘娘想用七百年前出土的黑釉双系罐来换您的天青色汝瓷茶具,不知薛大家意下如何?”
    老人砸吧砸吧嘴,心里还是不太想换。
    倒不是老人手上这套天青色汝瓷茶具更珍贵,但老人喜欢它的造型和颜色。“其色雅,风过雨霁,云破天青”,“其质润,如冰似玉,莹若堆脂。”又有那位大奉皇帝写诗夸赞道:“雨过天晴云破·处,者般颜色做将来。”,可见天青色汝瓷的迷人之处。
    若说青花瓷是“云想衣裳花想容”,那天青色汝瓷便是“六宫粉黛无颜色”。
    用这么一套绝美的茶具换一个漆黑的破罐子?哪怕那罐子再值钱,老人也不乐意!
    见他久久不说话,金栀微微皱眉,要知道,七百年前的黑釉双系罐可是皇室最能拿得出手的古物,若是这还不能讨得老人的欢心,那套天青色汝瓷茶具可能就真的带不回去了。
    “老不死的,一大把年纪了还死犟。”金栀暗暗骂道,忽然双手掩面,轻轻啜泣。
    老人有些慌了,“姑娘这是为何?”
    金栀哭的更加厉害,哽咽道:“不瞒您说,奴婢此番来前皇后娘娘特意下了死令,如果奴婢今天不能把茶具带回去,娘娘便要杖责奴婢五十下,奴婢会被打死的...”
    老人瞪大眼睛,五十下?!身强力壮的男人也扛不住五十下吧?一向贤淑的皇后娘娘怎会做出这种事?
    老人虽然再心有不甘,但是人命关天呐,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况且那黑釉双系罐确实要比自己这天青色汝瓷茶具稀有太多太多,又能换到好东西又能救人命,一举两得,这么一看倒是自己赚满了。
    老人只能以此来安慰自己,眼看女子哭的梨花带雨,那叫一个让人心疼,急的哎呦喂一声,说道:“姑娘您别哭了,我这就去屋里给您取去。”
    金栀摇摇头,哭道:“我一条贱命而已,活着甚无意思,死了便死了,不值得薛大家救我,您止步,奴婢这就走。”
    “你瞧瞧你说的什么混账话!”老人又气又急,心疼的了不得,直在原地跺脚,怒道:“去他娘的贱命!在人命面前,就算一百套一千套一万套茶具也狗屁不是!”
    “你在这里等着,你要敢走,看老夫怎么被气死!”
    说着,老人跛着脚快步进了宅子,不一会便捧着那套天青色汝瓷茶具出来了。
    “谁说你贱命一条?是瑰小子说的?看他下次来我怎么教训他!别人怕他我还怕他不成?还有别说什么活着甚无意思,你才多大点啊,你看看我,半截身子埋黄土里了,不照样悠哉悠哉的活着吗?人呐,不能给自己找心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嘛。以后乐观开心点,听见没有?这套茶具你安心拿着便是,皇后娘娘肯用黑釉双系罐来换,反倒是我狠狠赚了一大把,你也就不用担心我的感受了。好了好了,耽搁太多时间皇后娘娘会生气吧?把茶具收好就赶紧回去吧。”
    金栀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重重点头嗯了一声,没有立刻接过天青色汝瓷茶具,而是正身对着老人,认认真真施了个万福。
    “过几日娘娘会让人把黑釉双系罐送过来。”
    “嗯,我知道了。”老人笑道。
    金栀收好茶具走出庭院,来到一处无人的拐角,将装有天青色汝瓷茶具的檀木盒子递给一道阴影,然后甩了甩被泪水打湿的袖子,怨声道:“非要让老娘哭给你看是吧?”
    两件事情全都办妥,她直奔集市。
    忽然,途径一家饺子摊的时候,她娇躯一颤,继而杀气腾腾。
    路边摊坐着的那个白衣男子,新武评位列天下第十。
    他身边还坐了个秀气女子,看起来不像是武夫亦或练气士。
    姚眺心有灵犀抬起头,一眼也看见了她。
    金栀眯起眼,“你胆子挺大啊。这里是京城,别说你一个天下第十,就算是天下第一想来,也得事前掂量掂量能不能活着回去。”
    “吃个饺子不犯法吧?”姚眺无奈道,全然没有想要出手的意思。
    金栀站在原地沉默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出声问道:“你旁边的是你媳妇?”
    “怎么样?好看吧?”姚眺自豪道。
    女子也对金栀羞赧一笑。
    姚眺忽然问道:“你家公子呢,还没从梵柯山回来?”
    “狗拿耗子!”金栀冷笑道,大步离去。
    椒房殿,秦芳打开檀木盒子,映入眼帘的是一套摆放工整的天青色汝瓷茶具,其“青如天,面如玉,蝉翼纹,辰星稀”。
    这样一套茶具,如何能让秦芳愿以国宝相换?
    因为五百年前大隋王朝残存的气运,便在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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