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明亮的屋室,穿戴凤冠红袍的秦芳拿起那件产自江南金缕织造局的崭新龙袍,为瑰启解扣更衣。
大靖开国之初,钦天监老祖以五行中的水来附会王朝历运,故而称之为“水德”,因水在五行之属的代表色是黑,又故而皇帝朝服穿黑,天下百姓又称为“黔首”,历代皇帝沿袭此传统,直到永霜年号期间,权臣宰相庄天机和钦天监联袂上书,提出“两德并用”的主张被皇帝采纳,此后皇帝日常朝服定为明黄色,在参加大典祭祀时则穿更为隆重的黑色龙袍。
秦芳从桌上拿起那顶十二旒帝冕,轻轻将垂帘捋顺,柔声道:“当年山野初见,你穿的那般破旧,身边又没有护卫,我只把你当贫家人看,怎么也想不到你会是一国之君,更想不到我以后会变成皇后娘娘。”
瑰启微微弯腰,方便秦芳为他戴冕,笑道:“当年我也是鬼迷心窍,非要追求你这个让天下人闻之色变的女魔头,只是为了远远瞧你一眼就好几次差点丢了小命啊。扪心自问,如果重来一次,我绝不会相中你,因为代价实在太大了。但是你要问我后不后悔,我不后悔,并且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决定,就是送你一场举国狼烟,死皮赖脸把你追到手,骗你给我生了一儿一女。”
秦芳柔声道:“你把我骗到手是不假,天底下没有哪个女人是真的铁石心肠,任凭谁看见那举国狼烟都会心动,但是你说错了一点,生儿女是我心甘情愿,要不然你以为你能悄悄爬上我的床榻?”
她拉瑰启坐下,从妆奁里取出铜镜,向前伸出手臂,镜中覆着二人的模糊脸庞。
秦芳把脑袋靠在瑰启肩膀上,眼神温柔,“陛下好多白发呢。”
瑰启轻声道:“皇后也有皱纹了。”
“是啊。”要是放在以前,秦芳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可此刻她只是闭上眼,平静道:“陛下和臣妾都老了。”
子时整。城外十五座古钟齐齐撞响,震耳欲聋的沉闷声音回荡不止,京畿之地三州之内的百姓全部能听见。钦天监最高处的观星台上,小稚童挥了挥袖袍,沿皇城御道高高悬挂的千盏大红灯笼骤然亮起、刹那间满城烟火腾空,亮如白昼,如东风吹散千树繁华一样,仿佛“更吹落,星如雨”的诗中之境。在这开始之后,数千位朝廷或地方政绩卓越的官员,以及皇帝御笔钦点的肱骨之臣,浩浩荡荡开始沿御道踏红毯入宫。
在破天荒得到自家妹妹的允许后,瑰流和王姒之登顶衔月楼趴栏俯瞰,整座京城盛极致景尽收眼底。炸开的绚丽烟花在王姒之眼眸里柔柔的荡漾,她看痴了,轻声呢喃道:“我从没看见过如此热闹的人间。”
瑰流一手持酒碗,高高举起,酹酒人间,笑道;“正睹人间朝市乐,忽然天上管弦声。酺来万舞群臣醉,喜戴千年圣主明。”
王姒之当然不信他有这么好的文采,问道:“哪里剽窃来的诗?”
“千金求诗嘛,向一个落魄书生买的。”瑰流得意洋洋“去年这个时候,我妙手偶得两句话,想不想听听?”
“不想听。”王姒之言简意赅。
瑰流泼皮无赖般抱住她,在她耳边轻轻吹气,“并非人间最高处,却是灯火不夜城。”
王姒之幽幽发出一丝娇柔鼻音,凤簪颤动,声音清脆悦耳。趁此机会,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悄悄划入她的领口,再往里去,在滑腻肌肤上慢慢游曳王姒之咬住一根青葱手指,闭上眼睛,已经心甘情愿沦为待宰的小羔羊。
就在她睫毛微颤很是紧张的时候,瑰流突然缩回了手。
王姒之睁开水润诱人的眼眸,抬起头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瑰流眨了眨眼睛,一动不动,道貌岸然的简直让人发指。
王姒之瞬间明白还是自己太天真了,再一次中了这个男人的诡计,她狠狠踩了踩男人的脚,打定主意日后在相当久的时间内绝对不会再让这个男人碰自己一下。
盛幕渐揭,笙歌渐起。
太和殿前的白玉广场摆放好数千张案台,根据官员品秩高低从前往后排列,越前位者官职越高,或者说对大靖王朝影响极大。有资格坐在第一排的,也是距台阶上的皇帝和皇后最近的,是正一品和从一品的官员,以及太子和太子妃,公主。因为大靖王朝所设正一品的太师、太傅、太保是虚职,宰相庄天机大病不起,故而有资格坐在第一排的官员只有两位从一品,分别是开府仪同三司和骠骑大将军,故而第一排只有五人有资格入坐。
稍次之的第二排,分别有辅国大将军,上柱国,尚书令和左右仆射,光禄大夫等二十余人。
第三排对应正三品和从三品,有中书令,侍中,六部尚书,国子监祭酒,御史大夫。
这些人,全是朝廷上叱咤风云的人物,他们的思想和决策,一定程度决定了王朝的发展方向和日后繁荣还是衰败的命运。
而这些人,即便对皇帝陛下忠心耿耿,对江山社稷付出一辈子的心血和汗水,但是当新皇登基的时候,他们有些人就必须去死。就像祖庙里供奉着的第二个灵位,也是大靖王朝的第二个皇帝,在他继位的第二天,就把一位德高望重的开国老功臣给杀了。
为何要杀?
因为“德高望重”这四个字分量太大,朝廷人人心向之而疏远皇帝。
自古帝王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一天深夜,瑰启得到庄天机病重时日无多的消息,他一言不发,独自一人来到祖庙面对众多灵位,在蒲垫上坐了一整夜,清晨天色蒙蒙亮离开祖庙之际,他有过一番自言自语;“老庄啊老庄,你说你病死也挺的是不是?若真到了那个时候,让朕下旨杀你,朕怎么下得去手?你死的好,你死的好啊!”
一入侯门深似海,历史上有数不清的天生大材和平步青云者,但是翻阅史书好好读读,最后能够善终的又有几人?
开府仪同三司,骠骑大将军,已经是必杀之人,为的就是让瑰流坐稳那张龙椅。
浩浩荡荡几千人鱼贯涌入白玉广场,黑色龙袍的皇帝和一身大红凤服的皇后已经坐在台阶之上的高位上。瑰流头戴金冠,侧卧在地,看着官员进场如蝗虫过境的壮观景象,优哉吃着甜枣,如同一尊忘忧天人。
王姒之坐在他身边的案桌,举止端庄,仪态雍容,就连她身后那位给自己儿子选媳妇的眼光挑剔了不得的上柱国都微微点点头,此女子天香国色,自有大家气度,甚至比年轻时的皇后娘娘也不遑多让。
忽然,瑰流看见一个人从人群脱身,径直向这边走来,就好像是鲤鱼跳过龙门,身前身后皆无人。
瑰流当然知道他是谁,开府仪同三司只是一散官之职,历代皇帝大多将此官职加给他们所忌惮的文武重臣,此官职虽是正一品,却无实际职务,但此刻朝这边走来的这个中年男人,是除庄天机外的朝廷第二权臣,本该有官名而无职事的开府仪同三司,在他手里竟能变成权柄滔天的职事官,可见此人心性和手段。
中年男人看见侧卧在地举止荒诞的瑰流,只是内心嗤笑一声,一个荒淫度日的败家子罢了,即便练武练出来个天下第十,也只是个空有蛮力的武夫,难不成真指望他坐在那张龙椅守国门死社稷?
很快,又有一人径直走到太和殿前的台阶下,和气息孱弱的开府仪同三司不同,他身形魁梧,步伐矫健,武人气息浓厚,是那位战功赫赫的骠骑大将军,此人憨厚木讷,几乎不通晓人情世故,在沙场上却作战勇猛,凶悍无比,对部下武将知根知底,用兵如神。他也是瑰流为数不多有好感的朝廷官员,不同于对开府仪同三司视而不见,瑰流站起来主动和他打招呼。
这位骠骑大将军憨厚到什么程度?太子殿下主动站起来和他打招呼,他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傻笑着点点头。但他眼神熠熠,大概是武将的缘故,所以发自内心地佩服这位武评第十的大宗师。
台上的瑰启见到此幕,内心叹气一声。
秦芳小声道:“既然陛下看不出他的真假,国师亦是如此,那么就由流儿自己选择吧。”
瑰启不说话,眼神阴霾。留?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千古多少帝王因为心慈手软,最后山河国破,狼烟烽火,正统坍圮,当年大奉正统覆灭不就是个血淋淋的例子吗?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哪怕朕真的错怪了你,大不了朕每年清明去你坟头上祭酒!
大宴还没开始,这会儿瑰流已经喝了半坛酒。忽然,幽幽香气扑面,瑰流转身看去,刺眼雪白一晃而过,等他再看清楚,瑰清已经坐在了他身旁的座位。
要知道去年群臣大宴,这对兄妹一个在最左边,一个在最右边,中间隔着的哪里是人,根本就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一道清冷嗓音在瑰流心底响起,“宴会结束后来阁楼寻我。”
瑰流愕然,没看见王姒之挑了挑眉。
毫无疑问,在场数千人的目光大部分聚焦着第一排和高位之上的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
尤其是王姒之和瑰清,一个是太子妃,日后的皇后娘娘,一个是公主,两朝皆知的天下第一美人。
不多时,群臣都已入座。
太和殿广场,灯火如白昼。
皇帝和皇后站起身,走到高台中央处,一人持一棒槌,敲响那架掉漆严重的羊皮大鼓。
瑰流闭上眼,听着隆隆鼓声,神色庄重。
祖庙第一位灵牌的老祖宗为何能当上开国皇帝?为何能在那场双方兵力投入接近两百万的鹿原战役中连败十八场后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后问鼎中原?因为这架羊皮大鼓一旦敲响,不管你是大将军还是兵卒,无论青壮老病,无论有没有家,有没有媳妇孩子,一概死战不退!
开一国之天下何其困难?需要筑起多少京观,立下多少墓碑!
这便是我大靖王朝的气节!
永霜十六年除夕夜的群臣大宴,在皇帝和皇后敲响那架牛皮大鼓后,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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