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城,作为大奉京城失守后的战时陪都,已然成为了权臣和天子的脚下重地。以此往南,游云八州,二十四座城池,便是大奉正统皇室最后握在手中的江山。
危难之中见真性情,昔日的朝廷万官,竟足足有十之七八叛国投敌。剩下的十之三四,宁死不降和宁死不退者又占了十分之二三,故而现在沂城的朝廷官员不足千人。那位大奉皇帝曾在朝会上言:“叛国的叛国,捐躯的捐躯,战死的战死,现在满朝文武,朕一眼望去,能看见两种人,一是懦弱不举者,二是忠义不渝者。前者是因为害怕在史书上臭了名声,后者是出于真正的家国大义,二者有异呼?反正你们最后都会变成忠烈之士。而朕,最终会成为那饱受后人诟病的亡国皇帝!”
很显然,大奉皇帝已经听天命尽人事,不愿在历史上留下屈辱的骂名,不愿给弥留之际的大奉抹上污点,至于自己是被那位叛军首领囚禁还是当场被叛军刺死,他根本不在乎。
漏断人静,灯火如昼的皇帝寝宫,走出一位双鬓微霜的中年人。
自从诸多权柄滔天的朝廷大臣纷纷倒戈投敌之后,这位此前名声不显的周家主便成为了当今大奉正统皇室的第一大权臣。前线战况,无论大小,都要由这位周家主先过目一遍,然后再呈递给皇帝审阅。皇帝在朝会结束之后,也经常单独留下周家主处理政事,一留便是一天,一天便至深夜,故而这位周家主此刻才走出皇帝寝宫,其实是刚帮皇帝处理完政事和前线军务。
疲惫一天至深夜,家主周顼心力交瘁,眼前发黑,跟在提灯的宫女后面,勉强能够看清眼前的大概。
或许是太疲惫的缘故,,他没有发现引路的宫女换人了,此前深夜出宫一直是皇帝陛下的宫女引路,可这次却是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这座沂城,已经不存在真正的皇宫,故而周家临时府邸离皇帝十分贴近。没过多久,提灯女子停下脚步,周顼不用抬头看牌匾就知道,已经到府上了。
接下来,照理来说这位引路的宫女就应该返回去了,但是在周顼的诧异目光下,她俯身将大提灯放在一旁地上,然后提裙走上台阶,直接推开朱红大门,自然而然地走了进去。
周顼连忙跟在她身后,这时才发现,方才给自己提灯引路的哪里是皇帝陛下的丫鬟,分明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四四方方的天井,澄澈月光照进,地上如积水空明。
少女站在月色下,不再往前走,背对周顼,不言不语。
那一刻,这位疲惫如睡的周家主恍然惊醒,连忙上前几步,小心翼翼道:“睿睿?”
少女终于不情愿地转身,气嘟嘟道:“才认出来,太晚啦!”
周顼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想了又想,把肚子里的话拣了拣,又咽了咽,于是最后能说出口的便只剩下一句:“干嘛给爹这么个惊喜?”
“惊喜?”少女故意把音调拉的长长的,笑眯起狐魅的眼睛,故作小声道:“爹爹不小心说错了吧?”
周顼一脸真诚,连忙摇头否定,“哪有。”
少女点点头,一副“知父莫若女”的表情,一根青葱手指抵了抵自己的脸颊,人畜无害道:“你个小丫头片子,大晚上不睡觉瞎闹什么?还敢偷偷大半夜出门,知不知道现在外面到处都是坏人!看我不狠狠说你一顿!唉,算了,还是别这样说了,好歹亲闺女也是担心你,这样说非但不领情,反倒让闺女伤心了。真是个不省心的小祖宗啊!这回就顺着她,哄一哄,下次可得让府上的人给她看住了。”
少女最后一句点睛之笔是:“用你提灯笼照路?你爹够忙了,少给你爹添乱!”
果真是“知父莫若女”,所有心思都被看透。周顼叹了口气,算是大大方方的承认,“大晚上乱出去,多不安全,爹会不满是因为爹担心你啊。你既然全都知道,就也应该能明白爹的辛苦。”
“所以爹爹果真是在怪睿睿吗?”
少女蓦然眼眶通红,声音发颤:“我们还能坚持多久?半年,还是三个月?也许说不好就在明天呢?女儿和娘亲愿意一直陪着爹爹,所以才来到这里。可是爹爹您呢?这一辈子心中都只有处理不完的政务,而你一口一个叫着的睿睿,其实根本没被你放在心上,对吧?”
“大奉的最后一刻,我们的最后一刻,爹爹的最后一刻,也是睿睿的最后一刻。在这最后一刻,爹爹都不能陪陪家人吗?女儿今年十六岁,可爹爹又何曾陪过女儿一天?女儿喜欢读什么书,喜欢吃什么饭菜,喜欢什么样式的簪子和璎珞,爹爹可知道这其中一件?”
少女的脸颊泛着闪闪的泪光。
月如地上霜。
她近乎薄情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后退挪步,平静道:“时间不早了,爹爹明天还要忙碌,那便早点睡。”
她转身离开,仿佛踩在了雪上,走过的路留下不深不浅的脚印。
周顼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嘴唇颤抖,几度欲言又止。
他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指抚摸地面,然后放入嘴中,露出极大悲苦神色。
原来是一股苦咸在口腔化开。
原来不是月色如霜,是盐霜如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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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瑰清悄无声息归家之后,皇宫便新设了两条规矩,一是宵禁时间提前一个时辰,二是夜间不再有禁军和武人巡视。
显然这两条规矩自相矛盾,既然要加强皇宫夜间的治安,延长宵禁时间,不是应该增设巡视的力度吗?反之,如果皇宫不再用巡视,又为何要延长宵禁时间?
当然,所有的宫中贵人即便绞尽脑汁,都不会把此事和公主殿下联想到一起,除非他们知道,这位冰山美人的公主便是万年前能与神道分庭抗礼的酆都之主。
而之所以要立这两条规矩,有两点原因。
一是坐镇皇宫的圣人再度更变,起初是八境巅峰的秦芳,她修为散失之后就由国师坐镇,如今瑰清归家,大靖王朝横空出现一个“十二境”,可谓真正无敌于人间的存在,所以她自然接替过“坐镇圣人”一职。
也正因如此,她能清晰地感知到皇宫的一切,何处何地,掌观山河,一看便知,故而不再需要禁军和武人的巡视。
至于这些禁军和武人,有相当多的一部分,已经被悄悄藏匿起来,另有他用。
这也是第二个点原因。
瑰清归家的当天晚上,秦芳、国师、莲花冠道人,这三位棋力至高之人密谋在一起,商议并决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
“修建一座酆都京。”
按照这三人的推演,神道共主登天之后,想要重塑神道,至少需要百年时间。
人间万年才拔出的高度,比起百年光阴唾手可得的神道,就好像是蝼蚁和巨人的差别。
故而百年之后,人间如何保全自己?
修建一座酆都京,让整座京城变成一座“小酆都”,再由纯粹人性的酆都之主来坐镇,这便是办法。
秦芳思量许久之后,找到瑰清谈论此事的时候,后者想都没有想,给出的回答便是:“女儿正有此意,如果今天娘亲不和女儿讲,日后女儿也会主动与娘亲说。”
所以四人皆有此想法之后,酆都京便开始悄悄修建,且不是城中修城,不是城外修城,而是一次更震撼的,更无法想象的浩大工事。
整座京城的地底,全会被凿空,然后大兴土木。新建的酆都京,无论形制,规模,都会和地上的京城一模一样。
这项为了对抗神道的百年大计,想要付诸实践可谓难如登天。即便把开工动土之后可能遇见的诸多问题通通省略,还存在两个最致命的问题。比如劳民的人数明显不足,再比如加重财政负担。
细说前者,光靠禁军和武夫显然不可能完成一座地下之京的修建,必须要征召民夫,这一举动无疑会招来民间的怨言。而且即便征来了数百万的民夫,就怕“天机泄露”,被神道共主知晓,所以这些民夫,也许最后的下场便是被“杀之”。届时天下民怨,覆舟四起,大靖王朝极有可能还没坚持到“天劫”,就遭遇到颠覆江山的“人劫”。
再细谈后者,大靖王朝一直以“休养生息”为基本国策,吏政清明,收税较低,故而一向国库财政不多,至少不是金山银山,倚叠如山。大靖王朝现今的财力,完全承担不起这一项犹如无底洞的巨大工事。退一步讲,即便能承担起,巨大的财政花销是不可能藏匿得住的。“天下各地每年都纳税,银两一车一车往国库里堆,怎么年年统计下来反倒少了?”这是建立在能够承担起财政花销的基础上,户部极有可能在朝廷上,在文武百官面前,讲于皇帝听的质问话语。
归根结底,想要以一国之力,与煌煌如大日的神道对抗,未免还是太难了。
但如果一国不行,那么两国呢?
这句话是瑰流问出口的,这也是瑰流留在大奉王朝不归家的原因。
他早就听瑰清说过想修建一座酆都京。
而这个男人的想法很简单,帮大奉皇室打退叛军,然后再覆灭大奉皇室,最后扶持真正的大奉正统皇帝。
且他心里已经有了初步的人选。
大奉正统,帝师之孙,张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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