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主完全不知自己的宝贝女儿竟然做成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深入叛军辖境百里,将那名帝师女子接引了回来。所以对于女儿的离家出走,他一直把所有的责任都归于自己,从那天夜里那场父女谈心之后,就深感愧疚和痛苦。
眼下,他急冲冲跨过大门槛,直奔闺女所住的东厢房。府邸下人连忙跟住,在他耳边紧说着:“老爷,小姐不在自己的房间。”他却充耳不闻,仿佛入了魔般,怔怔地往前走。
直到那位老管事听到声音,连忙从正房跑出来,使出全身力气拖动自己的老腿,才勉强拦住步伐如飞的自家老爷,拱手道:“老爷,夫人方才哭晕了过去,这会儿刚醒,小姐正在陪伴。”
周家主这次总算是听进去了,什么也不说,当即身子一拧,大步往正房去。
屋里床榻上,少女正被一个妇人紧紧搂住,有些喘不过气。
“娘,您勒死女儿算了。”
主母张氏闻言,双臂勒得更紧了,将脸深深埋在少女的胸口,豆大的眼泪滚滚地落,凄恻道:“小睿睿,你是真想让你娘短命呐。你和你爹怄气闹离家出走,好歹也和娘说一声啊。你爹不顾家,叛军又要打过来了,娘这辈子什么也没攒下,就攒下个你。你说你在外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娘怎么活?你咋就这么不听话,你是真想让娘死啊你。”
少女乖乖的,静静的,抚摸着她的背,清楚地看见了娘亲头上渐渐多起来的白发。这些白发是为谁而长的?她当然知道。因为离家前的那一天早上,她帮娘亲梳头,还没看见这么多肆虐疯长的白发。
主母张氏从哭醒之后就开始哭,算到此时已经哭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少女全身都被哭湿了。而现在,她还在哭,少女的胸口还能感受到湿透的温热。
“睿睿!睿睿!”
人还没到,慌乱的声音却从屋外响起。
然后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高大的男人急忙走了进来。少女艰难转头,用楚楚可怜的眼神看着他。
看见自家女儿被揉捏成那般憔悴模样,便知道自家夫人有多么磨人了。
他好说歹说,嘴脾气都要磨烂了,又从头到尾哄了自家夫人一番,主母张氏才终于给女儿“松了绑”。
少女拍拍胸口,终于吸上一口完整的气,转眼又看见自己身旁站着的老爹,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般低着头,眼圈通红,竟然要落泪。
少女便有些害怕,“爹,你该不会也要在我身上哭一个时辰吧?”
周家主极力压抑着颤抖的哭腔,“闺女,你老实告诉爹,你是不是恨爹?”
少女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道:“不啊,睿睿怎么可能恨爹呢?”
“不恨?怎么可能不恨?”周家主泪眼婆娑,“你说的对,爹眼里只有公务,没有家。爹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私的人。那日朝廷确定要迁都的时候,你们娘俩说什么都要跟着,睿睿你还说无论如何能不能抛弃家。看见你们娘俩没有抛弃我,我真的很感动。迁到这沂城之后,我就在想,如果权臣一家全部为国捐躯,是不是就会成为史书上的美谈?于是我拼命为皇帝陛下分忧,就是为了那君臣相宜的千古流芳!死前欲位极人臣,死后欲千古流芳,这就是我的私心呐!你们没有抛弃我,而是我抛弃了你们啊!”
“夫人,闺女,我错了,我错了,真的错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他双手掩面,哭得直不起腰。
突然,背后响起一道温醇声音:“是非成败转头空。何必去争生前身后名?多陪陪家人,比什么都好。”
周家主猛地回头,第一眼看见的不是面前的地位最尊贵的男人,而是屋外跪了一大片的周家仆人。
方才那些忤逆君臣之道的言语全被听见了。砰的一声,他只觉得大脑炸开,一片空白,身子不由自主地就跪下了。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叹气声响起,“爱卿,何苦骗朕?”
“你想要君臣相宜的美谈,不就是和朕说一句话的事?大不了朕留一封遗书,对你百般赞言便是。朕先前问你,眼下大势已去,还日日劳碌至深夜,家里人会不会不满?你还记得你怎么回答朕的吗?”
周家主跪地磕头,一声声凄然道:“能为陛下分忧国事,臣之家眷,深感荣幸!”
皇帝闭上眼睛,轻声呢喃:“好啊,好你个周顼,朕百般信赖你,你却为了浮名,差点把朕置于不仁不义之地。”
周顼以头重重磕地,沉声道:“臣,知罪!”
周家的诰命夫人和掌上明珠,这对母女俩是屋里屋外唯一没跪的两个人。
看似大逆不道,但如果给眼前这个男人跪下,那才是真的大逆不道。
因为这位被先帝亲口赞誉为“第二夫人”的周家张氏,是先帝那位早早逝世的皇后的亲姊妹!
对于结发夫妻,老皇帝愧疚一生,所以很是照拂自己皇后那位尚留人世的妹妹。为了避免她成为权谋斗争的牺牲品,又怕她不够衣食富贵,所以才为她选了四大权臣家族中最不起眼的周家。于是三番五次设局,使当时倾城之姿的她与周家公子周顼偶遇,两个人渐生情愫,顺理成章结为夫妻,诞下一女,便是现在周家的掌上明珠,周泽睿。
先帝临终前才将此事告诉给太子,并且以一种强硬决然的语气嘱托,一定要照顾好这对母女。
所以那日朝廷敲定迁都的时候,换句话说已经做好死战不降的打算时,刚刚继位的皇帝本想送这对母女逃难,去大靖王朝,去边陲小国,只要远离战火,去哪里都行。
但是这位皇后姊妹发怒了,单独对峙这位天下最尊贵的男人,仅是一句话,就让他哑口无言。
“我姐姐为何会早早离世,先帝为何愧疚一生,陛下难道不知道吗?!”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作为那个被抛弃的男婴,他岂会不知道?
那年兵荒马乱,一个男人趁着漆黑夜色把两个婴儿用水路偷偷送走。即便后来,九州大同,天下安定,他已经变成一国之君,却仍然得不到她的原谅。
缘起是家,性空也是家。家,永远只有一个,失去了就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
所以自从他背着她抛弃骨肉的时候,他与她就不再是家人。
所以哪怕先帝千叮咛万嘱咐,不让要这对母女卷入权谋血腥,他还是默许了。
可眼前这个周顼,为了那些生前身后的浮名,竟然抛弃了没有抛弃他的家人!
如果先帝在天有灵,看见此幕,会不会龙颜大怒?!
会不会怨怒自己这个不听话的儿子?会不会怨怒这个利欲熏心的周顼?
会的!一定会的!
皇帝狰狞冷笑:“周顼,朕问你,是要千古流芳还是要家人!”
张氏妇人站起身,怒声呵斥,“陛下莫非想治他的罪?!”
“朕违背先帝夙愿,让你们家人团聚,可你周顼是怎么做的?欺君,忤君,哪一个不是杀头的罪?!君为臣纲,朕要治罪,有何不可!”
张氏勃然大怒,“放肆!你今日之所作所为,是让先帝死不瞑目!如果你今天敢治罪,我就敢死在你面前!”
屋子里瞬间死寂,无人再言语。
突然,一个佩剑女子出现在门外,淡然道:“都不是小孩子,别意气用事。”
嗅到轻微的血腥味,皇帝转过身面向她,皱眉道:“帝师去哪了?”
“你这沂城,鼠患猖獗,我帮你清一清。”
跪在地上的周顼抬起头,不敢置信道:“沂城从不产粮藏粮,岂会鼠患猖獗?”
女子冷笑道:“不愧是先帝评价的榆木脑袋。”
周顼被这么冷嘲一顿才明白,原来她口中的鼠患不是真正的鼠患,而是那些不安分的过街老鼠。
皇帝沉声道:“情况紧急?”
“有一点。”女子又下意识摩挲剑柄,“有人往城外水渠投毒,投毒的人被我杀了,水渠也被我斩断。虽然城内的水井未被污染,却已经干涸见底,两天之内,若是找不到新的水源且建好沟渠,这座沂城可能就要乱了。”
“能否请帝师再找一处干净水源?”皇帝脸色阴沉。
“我不行,没有那份感知。那位大道亲水的太子倒是可以。而且他既为春官,从某种程度讲就是口含天宪的圣人,故而寻水运一事,对他来说极其简单。”
皇帝冷声道:“下次麻烦帝师只回答我‘能’还是‘不能’,无需这么多废话。如果不能,我立刻派人找水便是。”
女子微微挑眉,“你爹都不敢用这种语气说话,你胆子挺大啊。”
皇帝直视她的眼睛,说道:“帝师如果不曾闭关三十年,大奉又何以落到今天的地步?”
这一次,少女都微微瞪大眼眸。
有些事,决不能忘,但也绝对不能拿到台面上说,只适合藏在心底。你知我知,偏偏不说,或许还有斡旋互利的余地,可若是彻底撕破脸皮,那以后就只能各走各的,说不定路上不小心碰上了还会说上一句“冤家路窄”。
本以为这位帝师会与满腔火气的皇帝撕破脸,但万万想不到,她只是点点头,算是落落大方的承认了。
“的确,正是因为我心中有愧,我才会来到这里,否则打来打去,生生死死,和我一个仙家修士有什么关系?”
“况且,我刚才说的,并非废话。”
话语落下,一袭白衣的男人毫无征兆踩在了门槛上,没有佩戴春官玉牌,却给人一种道气肃静的感觉。
奉赦成为春官的他,似乎真的变成了谪仙人。
屋外的他,一声轻笑:“哎呦,这不是镖师老大吗?怎么这一身金晃晃的行头?你的大刀去哪了?”
屋里的他,自从当上皇帝以来,时刻注意言行举止,温文尔雅,此刻竟像个粗鄙武人放声大笑,“小雏鸡,你的白毛去哪了?”
随后,他又做了个举杯的姿势。
在场别人不懂,但是瑰流心领神会。
曾经绿带城分别的时候,一个大髯刀客,面对一个白发男人的背影,说过:“我敬你酒,如果你能活着回来的话。”
那时,一个离家出走,一个颠沛流离,日子都很凄苦。
而现在,一个已经成为道家的春官,一个已经成为大奉正统的皇帝,
虽然...一个失去了最心爱的女人,一个失去了大半的江山,日子仍然不算好。
但是,能够相逢,已经很好。还能像眼下这般重逢,便是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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