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沽和瑰清,一个继承了自己爷爷善用霸道的棋法,一个继承了秦芳捻针轻绣花,诡异多变的棋风。二人棋力皆属于国手行列,故而眼前这盘棋下的极其精彩,如千万铁骑互相冲撞,大势迭起,惊心动魄。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原本空荡荡的棋盘也渐渐摆满了纵横交错的黑白棋子,直到两个棋盘皆再也拿不出一枚棋子,对弈的两人才收了手。
张沽盯着棋盘,微笑道:“公主殿下好棋力。我在那条破巷子里摆摊好几年,也没下过像今天这般吃力的棋。”
瑰清说道:“你的棋法极其霸道,却比你爷爷稍微多了一些王道。按我看来,这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地方。”
“公主殿下谬赞。”
张沽伸手去摸茶杯,因为对弈太久的缘故,茶水已经不再温热。这上好的老记大红袍,以荔枝木焙火,酵藏五年,最后得出能供人煎煮的茶叶,十不足一,自然稀世珍贵。
所以因为太过专注对弈,导致连一口都没饮上,整壶茶都已经晾凉,张沽觉得有些可惜。
他犹豫一下,还是打定主意再重新煮上一壶,只是站起身的时候却被瑰清制止了。
“这茶,还不如以后君臣谈道的时候喝。如果你真的想款待我,拿两坛差不多的酒就够了。”
“张沽苦笑摇头,“这个恐怕不行了。除非宴飨,否则平日里饮酒在国子监可是重罚。”
瑰清突然觉得眼前的棋盘有些碍眼,于是颇为无赖,袖子一挥,毁掉整张棋盘。棋子纷纷坠地,大珠小珠落玉盘,声音清脆悦耳。
桌上有空地之后,瑰清身体前倾,双手托腮,淡声道:“张沽,你应该和李子昕下一盘。”
“我还没有见过这位传说中引得朝廷大怒的春闱主考官。怎么,他下棋很厉害?”张沽好奇问道。
瑰清答道:“和他一样,都是臭棋篓子。”
张沽愣了一下,随即强忍笑意,小声道:“公主殿下应该听过那名篇,是说屈圣人被流放,游于江潭,行于泽畔。有位渔夫见到了他,便问你不是三闾大夫吗?怎么会颜色憔悴,神色枯槁,落得流放至此的下场?屈圣人回答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世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故。”
瑰清轻念道:“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掘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何故举思高举,自令放为?”
张沽感慨道:“是啊,太子殿下就是这样的人。不愿意与世推移。身之察察,不能受物之汶汶。皓皓之白,不能蒙世俗之尘埃。所以太子殿下下棋和我们不一样。我们为了赢得棋局,有时会将对手的棋子视为己方,从而反推,得出正解。而太子殿下眼中,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二者具有绝对的界限,也就绝对不能混为一谈,所以才导致他明明有棋力,却总是赢不了。”
张沽环顾四周,嗫嚅一下,还是压低声音说道:“公主殿下,容张沽大胆言一句,朝廷上可以有很多两袖清风的正臣,但不能一个奸臣都没有。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太子殿下当今这般心性,以后会为他惹来诸多问题。”
张沽说的很隐晦,但瑰清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当即眯眼冷声道:“他坐不上那张龙椅,难道让你张沽坐得?”
好像是一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张沽瞬间如遭雷击,冷汗直流,连忙作揖道:“张沽只是就事论事,绝没有此意!”
“没有?”瑰清缓缓道:“没有,你今天也得给我有。”
张沽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只因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理解错了。
瑰清站起身,“你没听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张沽,我替他问你,愿不愿意做大奉的皇帝?”
瑰清双手负后,不待张沽回答,言语间步步紧逼,“他让你有选择的余地,但是在我这里,你不存在任何选择。”
微风稍停,寂静许久,张沽轻轻问出口,“为何要我去做那大奉皇帝?”
“你想问原因,我爹娘可以告诉你,祭酒可以告诉你,李子昕也可以告诉你,他亲自来更可以和你大谈几天几夜。但在这里,我只会告诉你,他为了你,孤身一人留在了大奉,好几次差点死掉。我不喜欢他这样做,我也不赞同他让你当皇帝的想法,但是我更不想让他平白遭苦受难。我是他妹妹,我心疼他。所以今天,你张沽无论如何也要给我同意。”
瑰清说出这些话的时候,隐约带着杀意。
平叛八王之乱,罢黜大奉皇室,只有完成这两件事,他才会回来。可这要多久,三年?五年?如果坎坷一点,或许要十年?
万一万一,他真的永远留在了离家万里的大奉呢?
她真的不敢想。
所以她绝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白白耗命,她绝对不能接受张沽的说出“我拒绝”这几个字!
瑰清声音冰冷得渗人,“张沽,这句话我只问一遍,他想让你当皇帝,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我愿意跟随太子殿下的初衷,只是为了入仕大靖,而不是当皇帝。”
瑰清勃然大怒,“少废话!答不答应!”
“不答应。”
张沽脸色是那么的平静,没有丝毫犹豫就说出了这句话。
瑰清深呼吸一口气,“既然如此,那你去死好了。”
天色猛然大变。万里无云的晴空刹那被煞气遮蔽。整座京城如置黑夜。
此时此刻,瑰清全身都笼罩着暴戾的煞气,犹如一尊恶鬼。
她缓缓抬起一只手,声音没有丝毫人性的情感,“杀了你,他就没有理由继续留在大奉了。”
张沽点点头,“是我辜负了太子殿下。张沽死有应得。”
他闭上了眼睛,静待眼前的女人夺走自己的性命。
“瑰清,给我住手!”
拼命跑到这里的秦芳,满眼不敢置信地看着此幕,紧张得连声音都变了,“瑰清,你要是敢杀了他,你哥哥一定会记恨你一辈子!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原谅你!”
瑰清拼命摇头,喃喃哽咽道:“那又如何?让他回来与我对峙啊。我宁愿他打我骂我,用失望的眼神看我,也不愿意他继续留在随时可能死掉的大奉!”
瑰清已经迈出一步。
秦芳怒吼道:“瑰清!你这么做,你哥哥真的会对你恨之入骨!”
瑰清停下脚步,转头对她莞尔一笑,笑容是那般的惨淡。
“让他恨我好了。反正我本来就是个不听话的妹妹,不差这一次了。”
“愚蠢!你以为牺牲你自己就能解决问题吗?”秦芳泪如堤决,用尽全身力气哭喊道:“别忘了是谁把他逼的离家出走!你还想重蹈覆辙吗?!”
这道声音仿佛刺耳的尖啸,穿透了瑰清的心脏,她猛地停下,愣在原地。
“你以为快要伤心到失心疯掉的只有你?你以为盼思之如狂的只有你?娘也是啊!你爹也是啊!但是为什么就不能相信他?他性命攸关的时候,你怎么能够伤害他,你应该相信他,为他祈祷啊!”
“瑰清,收手吧!!”
秦芳所言成真,铺天盖地的煞气瞬间退去,阳光再一次温暖整个京城,天朗气清,一片祥和。
而那袭白裙女子,扑通一声栽跪,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清儿。”秦芳在她面前缓缓蹲下。
将她捧面的双手缓缓扒开,是一张悲恸凄惨到让人心死的哭容,秦芳心如刀绞,用力抱住她。
“我只想让他回来,我只想当个好妹妹,我有什么错!”
此时此刻,哪怕是天底下所有人的委屈加起来,都比不过眼前这位伤心到极致的女子。
秦芳颤声道:“不,你听娘说,你真的真的已经是个很好的妹妹了。你真的已经很棒了。”
瑰清死死抱住秦芳,眼泪涟涟,哽咽道:“娘,你倒是让他回来,你让他回来啊。”
“那天在青坟山顶,明明是他把我领回家的。可他现在却不要我了,不要咱们这个家了!”
瑰清的眼眸里如有天灾大水泛滥,止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犹如打开了决口。
这般凄惨,万物见此犹凋零。
秦芳这辈子也没见过如此失态伤心的瑰清,此时此刻,任何言语都无法复原那颗已经碎成千万块的心。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用力抱着她,让她感受到温热,让她能够肆无忌惮地痛哭发泄。
张沽怔怔站在原地,看着跪在自己身前伤心女子,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永嘉南渡的那一年,她也是这么跪在自己面前,哭得不成样子。
世人不知道这位帝师之孙为何明明有雄才大略,却甘愿隐居陋巷,只是摆棋下棋,赚那几个放在兜里叮当响的铜板。
大奉正统被颠覆不算什么,亲眼看着自己爷爷舍身求法不算什么,这都不是张沽大隐不入世的原因。哪怕最擅长霸道破局,他也不曾赢过心里的下棋之人。
那个人,就是他自己,是当年一意孤行的自己。
直到在难船上亲眼看着她被挤下水,看她拼命挣扎,看她在水中吐出最后一口气,然后缓缓沉下,张沽才明白原来年轻时的自己,是那么愚蠢,是那般无药可救。
如果当时,不曾听从爷爷的话选择逃难,如果尝试一下把持朝政,亲力亲为,是否就不会覆国,自己妹妹是不是就不会死在永嘉南渡了?
他永远记得王姒之的那句话。
“事实上,你们大奉那个时候气数未尽,已经迎来转机。可惜你们只听天命,而没有尽人事,所以大奉还是灭亡了。”
自己妹妹就死在眼前,所以张沽比谁都懂眼前女子的伤心。
如果真的因为自己,而导致这对兄妹失去彼此,这绝对是张沽无法承受的生命之痛。
“我张沽已经成为自己的罪人,不能再成为别人的罪人。”
这位相当足以治国入庙堂的儒冠监生,双手合于胸前,作揖鞠躬,沉声道:“张沽愿意一辈子镇守国门,愿意一辈子老死社稷!张沽愿意做那皇帝!”
声音不大,却久久不散。
这一天,即便张沽依旧没有真正入仕,却是他真正的入世。
他与曾经的自己和解了,赢了那场棋局。
我与我周旋久
宁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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