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宅。
深院。
蔡确正与三房的同辈人没头没尾的扯些闲话,之前拜访那位老太爷吃了闭门羹,之后一些其实已经有了苗头的事情也没能再谈下去,临走时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留了下来。三房几个小辈并邀了他,坐下来聊聊。至于三房长辈,再没露过面了。
蔡确深知这次的做法不大恰当,不过蔡家到目前为止,其实也谈不上分家,不过是分散在青州府各地,走动少了一些。各自的生意渐渐有些分离之势,这就给了一些人可乘之机,偶尔甚至有自家人拆台,如今他家老太爷还在,各房都还认人,日后他想要承继下来这份家业,眼下就到了理一理的时候。若然只怕蔡家走不长久了。
一家子人多了,总会有这很多难以预料的事情。
除此之外,蔡确也有些许小私心。何况目前蔡家在继承人的挑选,也不止就他一个蔡确。
少年人偶尔也就有些急于求成,到底在陈记手里吃了些亏。蔡确反思过后,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有一家人拆台,直白来讲就是被陈记收买了。而且用的是他蔡确手里的产业。
敌人的敌人就可以是朋友,如今他是信这句话了。
雨水在午夜时达到了顶点,过了没多久,外头传来一阵喧闹,起身之际,前院的护卫家丁已经冲了过来,将在场的几个蔡家公子护在屋子里。
之后前院起了一阵浓烟,女人孩子的哭声传了过来。
事实上这一夜最早的骚乱并是从蔡家宅子起来,之后几座士绅宅子都起了混乱,反倒是县衙那边没多少人关注。直到衙门来了人,上街传唤早已备了案的乡勇,有些事才传了开来。
县衙大牢已经空了。
关押的犯人都上了街,混乱再提了好几个程度。
知县蔡韬已经领了人上了城门,城里稽查的事情交给了县城杨未,主簿陈霖则负责组织人员,支援两位上官。
城垛背后,蔡韬借着火光往城楼下方看去,其实看不清人。身边人早已劝他换下官服,都担心他成了对方的首要目标。蔡韬呵斥过后,说到:“其他城门情况如何?”
“目前还没有具体的汇报,不过应该没有此处危急,今夜贼人料来也找不出上万千来,围了昌乐。”
“还是需要担心给了贼人调虎离山的诡计。”
下方的攻城一直持续着,先是钩爪扔了上来,却迟迟没见人爬上来。
负责值守的城门司人数甚至不到五十,如今再分散四座城门,能够聚在此处的就更少了。原本还指望冯千户的一千人,到头来吃空饷的过分,真到了要紧时候,根本凑不上人来。
冯千户一直白着脸跟在蔡韬之后,换在平常他还不至于如此低声下气,如今却怎么卑微怎么来,出了这档子事儿,难不成他还能打开门迎了城头的贼人入城?
蔡韬道:“冯千户,可能联系上平原的人?”
“能是能,不过他们只有一个百户所,恐怕……”
“先联系了再说。”
蔡韬吩咐完,喊了城头几人过来,说到:“当务之急,务必要把守城门,不但要防备城外,还需警惕城里有人勾结。杨大人已经组织相关人员,后续正在跟进中,城头万不可自乱阵脚。”
下方喧闹声起来,第一波的攻击开始了。
昌乐城高三丈,虽说今夜大雨不断,城墙不好攀登,对方目前也只是采用钩爪作为攻城工具,但耐不住城头防守极度薄弱,破城的几率很大,甚至只是早晚而已。
蔡韬镇定下来,组织防守。面对前方攻击的同时,自然也需要提防背后的刀子。
兰玉在那汉子的人之后,发动了第二波攻击。
他们这些人里,偶尔还是有几个武林高手,登城这种事便也交给了这些人,当然兰玉是个油条,早已交代了登城时的注意事项,务必要“出工不出力,还不能给人看出来”,最要紧的是尽可能保全自己。
因此热火朝天的攻城战中,城头的防守很吃力。但到底没有被攻破。
蔡韬在打退好几波攻城之后,叫了身边的人,问到:“有没有觉得他们这是在练兵?”
城门守将李夺顿了顿,面上惊慌一闪而逝,“是了,刚才几波攻击里,半数甚至都只是到了半途就撤了回去,再上来的人也是一样的重复。”
蔡韬心下苦涩,这是将他当了软柿子了。回过味来,并是细思极恐。既然选择这种方式演练,这波人的来路又何止只是普通的流寇?蔡韬当下道:“李校尉,你看能不能搞清楚对方的来路?”
李夺毫不迟疑的摇头道:“很难。我们这点兵力,根本不可能组织有效的进攻,只能被动防守。当然如果冯千户的人能出手,我们可以争取来一次骑兵冲杀。”
冯千户脸都绿了。
蔡韬道:“冯千户能组织起来多少人?”
冯千户道:“标下所有人马,已经补充到各处城门。”忍了忍,才说到,“城里组织起来的有三百六十人!”
即使加上平原的百户所,人数也不到五百。
蔡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昌乐并无青州兵备司的其他驻军,昌乐千户所其实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如今还是这幅模样,到底是指望不上。
蔡韬很是疲惫。
雨水有了减缓的趋势。
距离开展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就在城头以为下面是打算中场休息的时候,后方县丞杨未急匆匆赶了来,带来了最坏的消息。
城际混乱从持续了大半夜,随着县衙大牢被攻破,里头的人被放了出来,获得了一段绝对自由的时间,因而逃跑路上,顺手而为的许多事加剧了情况的恶化。杨未带着好不容易凑起来的一班衙役上街后,遇到了几次抵抗,己方损失严重。一部分人收拢不回来的犯人被就地正法,更多的一部分则持续逃脱,期间或是闯入私宅,引发了更为恶劣的惨状。
往后的追缴里,这才发现了东城门早已经出了事,部分犯人伙同那一拨入城行凶的流寇已经出了城。
城里的骚乱倒是压下去了大半。
蔡韬往后靠了靠,倚在城垛上,面无血色。
下方,流寇再次发起了攻势。
……
陈迹离开平原镇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昌乐城外,他的马车被拦了下来,严厉的搜查下看得出无论是进城的百姓,还是值守的卫兵,脸色都好不到哪里去,出城更是需要折腾很长时间。
好不容易入了城,再想离开回去青州,他的马车已经被扣留了下来。
桂春出去探消息了。
不久后回来,与陈迹说了城门口悬着的人头的事。
陈迹并拉着桂春去城门口看,之前入城时都没有这一桩事的。
到了城门口,聚集过来的人潮已经被清了出去,一圈甲胄卫兵围拢的圈子里,几个穿着官府的正凑着脑袋说话。
陈迹并找了个摊位,坐了下来。
……
蔡韬从昨夜一直忙到现在,先是守城,后来则是料理后事,哪怕只是为了单纯表现自己的决绝,他也必须待在现场。
于他来说,这一次实在是无妄之灾。
但既然发生了,自然要找寻补救之法,对于这个官他自知很难再当下去了,但该做的还是得做。因此在将事情详细吩咐后,他并将主导权交给了县丞杨未。自己亲自喊了包括李夺在内的能够动用的将领,缩在城门口里商量如何才能搞清楚对方的身份。
聊到中午,门外来了人传话,说是有人送了礼物给他。
打开后,却是昨天夜里脱逃的一部分人的脑袋。
虽说只有三个,但好歹给了他一丝宽慰。
换在往常见到这种血腥场面,恐怕早已经作呕,眼下只是片刻的乍见之慌,回过神来,已经能够正视这些穷凶极恶之徒了。
李夺将装着人头的盒子带了下去,再回来时,先开了口:“大人,标下以为,是否将人头悬于城门之上?以抚民心!”
蔡韬并应了下来。
并有了桂春探消息的一幕。
城门前,倒是杨未在安排善后之事,乍见城头的热闹后,他已是阵阵反胃,只是强撑着应付。
楼上,蔡韬再与李夺说了起来,问到:“会是什么人做的?”
李夺摇摇头,片刻猜测道“会不会是什么江湖侠客,刚好碰上?”
蔡韬道:“如今还有这等为国为民的侠客了?”
李夺自知失言,不再说话。
倒是蔡韬自己转了弯,“也说不定。如今就看千户所那边追的怎么样了!”
话里还有几分希冀,语气却近乎无奈。
千户所那几百人就算追出去,必然也不敢真的对上那支流寇,不说战力,人数也不占优。
谁都知道,不过是博一个可能罢了。
——
朱成虎这半年多来混得还算不错,经历过最初的创业艰难后,形势已有好转,因为某条暗线的帮忙,青州方圆已经有了他一席之地。为了应景一些,如今已经蓄了胡须,看着狠厉了好些,在他身边,是他的军师兼第一打手兼联络官,名为张乾,他更多时候其实更是一个吉祥物般的存在,对此包括他在内,整个队伍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可。
如今改了成虎的名字,开始了一段崭新刺激的生活。
成虎从马镫上收回一只脚,盘在马鞍上,荡着另一只脚,心疼道:“说好的事后每人发五两银子,我们这些当家的更是可以拿到五十两,你说怎么就能反悔了呢?红口白牙,不认账,很不讲江湖规矩啊。”
张乾道:“人都说了,打下县城才算成事,现在还能拿出一半,已经很讲江湖规矩了。”
成虎道:“就这尿性,罢了。”
队伍继续赶路,他们如今是流窜青州的一伙流寇,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寨子,浪迹天涯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虽说偶尔也会与某些同业者火并一波,留守修养一阵,但这日子确实挺苦的。
“咱们这趟出来多久了?”
“快一个月了。”
“也该回去了,对吧?”
张乾颔首,片刻后又道:“薛三带着人先回去,咱们两个可能要上一趟积枝山。”
“怎么?去送人头?”
“找兰玉。”
成虎不愿意再多想,动脑子很费精神,咕哝道:“你得保证咱们不会被留在积枝山,不然我就跟薛三一起回去了。”
张乾道:“拿出你早前砍人的气势,积枝山有谁敢拦你!”
成虎委屈道:“别提了,我又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现在都一阵阵后怕,以后睡觉都要不踏实了。”
张乾偏过头去,不想听这些睁着眼就开始的梦话。
成虎拉了缰绳,深深吸了一口,“下过雨就是好啊。”
——
蔡确很难受。
并非假装。
蔡家三房在一夜的暴乱里似乎成了众矢之的,哪怕养了不少护卫家丁,在真正的凶人跟前也如同稚鸡,在第一波见血后就败了下来,暴徒一度冲进二院,在冲天的浓烟里,死亡一度离得很近。
终于迎来天明。初步的统计后,死伤五十余人,血迹即使已经被雨水冲刷得所剩无几,空气中仍旧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阖府上下的氛围,比之那些被冲刷的血迹,依旧是压抑不减。
在确定外面安全后,蔡确见到了三房老太爷,按着辈分,已经是他的叔祖。
老人在书房见了他。
身为蔡家的主心骨,老人在一夜的动乱里异常冷清坚决,在所有人都不知所措之际,老人手里颤颤巍巍的拐杖每一下都掷地有声,如同一声声定心锤。
蔡确进门时,老人背着他,正在看着一副画。
“各房之间有些误会,祠堂里的几把椅子都清楚,平常念着血脉亲情,有些事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老人略显疲惫的声音传了来,“这一次做的过了。”
蔡确抬头,老人转过身来。
“蔡确,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在这些规矩前,是做人的道理。蔡家这些年走的太顺利,很多人都忘了祖先创业艰难,为了些蝇头小利,竟然能做出勾搭外人的祸事来。”。
老人目光凝了起来,蔡确只觉一阵刺痛,不敢对视。
老人重重叹了一声,“回去后,与你爷爷说说,这个家该整顿整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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