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总归是到来了。
天仍太冷。虽是雪后初霁,却也并不比前日暖和多少。司马朗很早便起床给马匹擦拭鬃毛,只觉那日光冰冰凉凉,晒在身上也无暖意,唯独空气倒不如先前那般泛着汹涌的潮气,教人从皮肉到骨髓都舒服畅快了一些。
然而,他觉得司马弦并未感受到这些。她总是怕冷,寒冻的气温便是绞杀躯体的利器。早些时候去叫她起床时,只见一夜未眠的司马弦如幼儿般缩在厚重的被褥里,露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目光阴冷深沉如潜伏的独狼。司马朗走上前,若无其事地坐在床沿轻抚她的背脊,温柔如常。狼的眼眸便逐渐垂黯下去,融化成绒兔般的温驯与淡淡悲戚。
那是妥协的眼神。
司马弦始终不愿放弃的东西,最终仍是放弃了。她素来是不会逃避问题的,如今却想在大哥的眼皮底下就此逃之夭夭。司马朗伸出手,将她因辗转反侧所弄乱的散发轻轻拨平捋顺,指尖滑过司马弦浮肿的眼皮,冰凉的触感亦使他心有戚戚。他自然是打了个大胜仗,却也在这样的妹妹面前败下阵来。他如何也不愿见到的便是她这般悲怆模样,内心歉疚有百分,可又是当真的无可奈何。
“天气冷,你稍睡一会再起来收拾行李罢,大哥先去打点车马。”
想起她闭上双眼时那凄楚的神情,司马朗梳理马匹的双手便不禁迟缓起来。游离的视线跃过马背,一个身影由远及近地缓步而来。在这云销雪霁的清朗白日之间,于那银色如洗的远山近岩掩映之下,天地中唯有抱着一把檀木古琴的赤红身影尤为出格。猎猎扬起的镶边斗篷高贵张扬,似是在为雪色黯淡的世间抹上浓墨重彩的一笔鲜烈。
他倒是很有精神。
司马朗放下手中的毛刷,笑着向来人招了招手:“公瑾起得真早啊。”
周瑜双手抱琴难以行礼,便对司马朗回以颔首一笑,仍旧不疾不徐地行走至其身旁。而当他在司马朗面前缓缓站定的那刻,却多少有些不露于色的讶异。先前见到司马朗时,这位名满天下的年轻公子总是坐于席间啜饮清茶,不曾站起身来与自己对话。直至今日周瑜才发现,司马朗竟比身材高大长壮的他还要足足高出一个头,粗略估量约莫八尺有余,如山峦伟岸耸立,令人不得不仰头以视。周瑜便不由得悄悄向后撤了半步,司马朗却以为他是对自己有怨怼之意,原本和善可亲的双眼之间流露出遗憾的神情。
“其实若非山南海北,我倒真愿意你来做我的妹婿,”司马朗垂下眼睫,“只可惜,社稷倾颓之下的江东着实过于偏远了。”
“伯达兄,言不由衷啊。”周瑜轻笑,似乎对司马朗适才的话语并不是非常在意的样子。
司马朗闻言一愣,尔后又自嘲般地朗笑出声,将视线投向远山尚未融化的皑皑白雪:“看来真是我做人失败。平日里话术用得多了,就连真心实意说出的事情都没人相信。”
“非是瑜不相信。”周瑜仍是笑着。与司马弦不同,他熬了一夜的双眼仍然明澈清润,天绣般美丽的唇角肆意飞扬,神采明艳灿烂得不似疲累之人,唯有眼下两道轻微的阴翳姑且得以令人窥见那一夜未眠的实情来。他的目光灼灼,如朝霞,亦如野火,望着司马朗的神情毫无畏缩:“伯达兄不愿阿弦远嫁,不光是为了令尊吧?”
司马朗笑着回头看向周瑜。这个少年心如明镜,又磊落光明得令人顿生敬意。他大抵是不喜阴谋也不惧阳谋的,而才智神通至此,便该是天下无敌了。
“你说得对。”司马朗点头,这个动作包含着对周瑜的期许与肯定,以及对后生可畏的承认与叹息:“家父就这么一个女儿,我也就这么一个妹妹,家里的小弟们更是就这么一个长姐。成人之美固然君子,可这更是司马府举家上下的私心。”
“伯达兄仍是避重就轻,瑜便不多做他语。我虽不认为这是实话,却也不觉得这是谎言。事已至此,伯达兄如何说,我就如何听。”
“公瑾相信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朗的确如此认为。”
空气一时之间沉冷起来。在外人看来不明所以的对话,于他二人而言却又是一场虚虚实实的博弈。周瑜和司马朗不约而同地觉得,若是此人身为朋友倒也罢了,可假使有朝一日对敌于阵前,又该是何等焦灼的局面。
周瑜率先出声打破了尴尬。他并不怨恨司马朗,也不责怪司马弦。以往的周瑜并不相信命运,时至今日却真觉得冥冥之中似有什么定数,才得以将精心码排策划的一切都尽数推翻。然而事到如今,他又能如何呢?怨天尤人不过是懦夫所为。至少在这临别之际,周瑜希望能给司马弦以完善的结局。
“阿弦大约何时会来?”
“她一夜未眠,又正逢冬日,身子骨冷得很,我便叫她稍睡一会再走。算着时间,现在也该起了。”
周瑜心不在焉地答应着,眼神始终投向司马弦会来的方向。他的眼里倒映着远山的影,流散着近空的风,漆黑睫毛翕动眼底的白雪融融。尔后眼中所有风景都如碎片消弭,瞳仁之间那个娉婷窈窕的身影由远及近,霸占充盈着他的整个天地。
司马弦裹着斗篷,素白织物在碧蓝刺绣的映衬下泛着春水的青。她凝望着周瑜,看他猎猎的斗篷在风中张扬出意气风发的炽烈,那鲜红得不合时宜的颜色正是最适合他的辉煌。
她曾在无意中提过,自己最喜他着红色。如火般赤诚热烈,最适合他的性格。当时的周瑜闻言只不甚在意地笑着,说平民子弟平日里不宜穿红。可自那之后,他却亲自选布去做了这样的一件斗篷,以并不足赤的暗红为底,织金线绣莲花和兰草于其表,素日看着并不艳丽,却只在冰天雪地之间尤显鲜烈。
司马弦感到眼睛又湿润了起来。那双干涸的眸子经历了一夜的煎熬,本该是苦涩难忍,此刻却又如清泉灌注般活了回来。她望着周瑜的笑容,看见他抱着琴神采奕奕的模样,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心疼还是高兴。他也同她一般熬了一夜,却为了这最后的送行而强迫自己。
只愿在她心里,他始终是那最好的模样。
“……瑜哥哥,好看。”半晌,司马弦只说得出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她以指节抵着上扬的唇角,晶莹的泪便沿着指缝落将下来。
“傻丫头。”周瑜抱着琴的手指微微颤抖,却仍笑着打趣安慰她:“你觉得好看,便不许再哭。当心泪水淹了眼睛,可就看不分明了。”
司马弦一边以手拭泪,一边咯咯地笑着。她的笑声仍是那般清越如铃。周瑜不禁想起两年前第一次在老师家见到她时,司马弦的笑声也是这样灵秀好听。
“说好要为你再抚一曲,我便带着琴如约前来了。”周瑜不顾冰凉的积雪便席地而坐。肩上斗篷披散下来,延烧成如野花一般绚烂的焰火。
周瑜已许久没有抚琴了。自孙策走后,他与司马弦便忙碌了起来,自然也就没有闲暇再同以前那样对坐和琴。纵是如此,他的琴技却没有丝毫生疏。当周瑜的手指按上琴弦的刹那,皮肤与丝弦的交际之处,似有灵感的细线自其间划过,又于瞬间迸发而出,如洪水般奔涌泛滥,裹挟了壮阔波澜朝着天地世界滚滚而来。他闭上双眼,眉峰轻蹙,将汹涌的情感尽数灌注于指尖,手下的风雨混杂着雷电瓢泼倾泄。周瑜的琴声素来强健有力,却第一次显得如此激烈,奔涌至天际的洪流高扬起惊涛,无数的雄浑意象有如排山倒海般向听者席卷而来。有奔雷,有暴雪,有劫火,却又时而夹杂着流深静水与化雨春风。
司马弦凝神细听,剧烈震颤的心脏便是她与琴曲的共鸣。这是周瑜的爱情,是他最后献给她的一幕独白。不言不语,却是他真实的内心。琴声飞扬,司马弦感到他温暖的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仿佛他始终在她身旁,从未离开过。
曲至高潮,周瑜意兴翻飞,一腔热忱的情感愈发浓烈炽热,指下疾风更似骇浪翻涌。漫天星轨旋动着卷进漆黑星洞,司马弦只觉大地崩裂、山脉断绝,震撼的土地肆意摇乱了飞沙走石。苍穹应声而碎,陨星撞破气流的障壁朝大地坠落,在凄惶地表投下千钧的嶙峋斑驳,时间便聚精会神地停驻在这一刻——
“嘣——”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鸣响,初至高潮的琴乐戛然而止,原本波澜壮阔的诡谲画面轰然坍塌,震颤的波纹亦在片刻停滞之后趋于平静。
司马朗和司马弦,都愣怔地站立于原地,仿佛被抽离灵魂一般看着滴落在雪地上的浓丽液体。
周瑜抬起手指,颤抖着细细抚摸他的琴。横躺着五弦的琴身兀自空出一块,只余四根晶莹弦丝仍安然如初。
他垂落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正不住往下流淌着鲜血。血滴抖落在皑皑冰雪之间,宛如凌空盛放的红梅。
“……公瑾,你的手!”司马朗适才反应过来,出声之际却见司马弦已半跪于其身旁,惊慌失措地掏出绣帕缠住周瑜汩汩流血的手指。
“你还好吗?”隔着绣帕紧握他的手,司马弦柔声问道,声音却是掩饰不住地颤抖着。
周瑜视线涣散,仿佛不敢置信般望着手里的琴,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似在确认着什么。
良琴断弦,是大凶之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面色惨白,早已失却先前那般从容淡泊的神色,旁若无人地喃喃自语着:“这弦明明是刚换的,不可能断,怎么可能……”
夺眶而出的泪珠接连敲撞着木琴,如雪花簌簌纷落。先前强行压抑着的痛苦与悲伤此刻随之倾巢而出,周瑜竭尽全力强撑起来的洒脱在瞬间破碎了。
他最终还是在司马弦面前展露了自己软弱的模样。
不想让她走,不甘如此轻易便放了她走。
勉力支撑起那般潇洒的伪装,强颜欢笑地说着一些自欺欺人的场面话,只因不想让司马弦离开时感到太难过,更因他始终都该像个能保护她的师兄。
可是,他根本舍不得。
司马弦双眼紧闭,决堤的泪水洇在周瑜赤红的斗篷上。任谁也不知这临别的浩荡旋律,竟能以这样的方式崩然断绝,仿佛造化天意使然。
那根崭新的弦丝便有如牵连心扉的红线,在崩落的一刻划开皮肉,将二人的宿命硬生生地割裂开来。
“这便是……命吗……”周瑜攥着那方绣帕,咬紧的下唇渗出了血。此刻他全然信了,信了以往所有的温情与欢悦都是一场大梦,今日一别或许就是永诀。周瑜垂下头,略带哽咽地自哂:“抱歉,阿弦。原本想让你离开庐江时不必那么难过,但我似乎……搞砸了啊……”
司马弦闻言陡然睁开双眼,凛冽光华流转于眉目之间。
“瑜哥哥,我不信命,却只信你。”她的神色异常坚定,遍布泪痕的憔悴面容闪烁着坚毅的光彩:“下一次,无论身处何时何地,你我定要活着相见。”
司马弦说着便向周瑜伸出小指,俨然是欲同他拉勾的模样。
周瑜望着她认真的神情,内心有如云开雨霁。司马弦的眼神好似晚霞一般绚丽如绮,令人心中阴霾都蒸腾绕散。他伸出未受伤的手指,与她紧紧缠绕交错在一起,像是定下了千金重诺。
司马弦笑了,一时天光大亮。
她转身飞快地跃上马车,不敢再有丝毫逗留。只怕再多看周瑜一眼,便再难迈动这寒气灌注的沉重步伐。她将被风披戴于自己的肩膀。素色斗篷如旌旗翻影,在半空招展鼓舞出鲜活的痕迹。又如大雪融尘,缓缓消失在不舍的视野里。
周瑜站起身,目送着马车离开的方向,直至车驾的身影消却在地平彼端后良久,他都不愿迈步离去。
“阿弦,再见了。”
他抬起那只握着绣帕的手。被琴弦割裂的伤口不深,血已是止住了。手绢被鲜血染得斑驳,铁锈的腥味掩盖了原本清雅的兰草香气。周瑜将巾帕细细叠好,小心翼翼地放入了前襟。
他感到她的心,此刻与自己似乎只有一墙之隔。
周瑜笑了,唇畔勾勒出清秀的花朵。
“下一次,无论你我立场年岁如何,定要活着相见。”
他将手掌放在心口的位置,望向地平的双眼清润温柔。
在周瑜看不到的地方,司马弦掀开马车的侧帘,仰首望着四角的蓝天。身旁的司马朗握着她冰凉的手,看见飞鸟掠过天际,像是春天快要到来了。
他们短暂而绚烂的年少时光,就此宣告终结。
那年的怦然心动,是周瑜和司马弦都珍藏于心底的美丽回忆。他们彼此心有所契,哪怕隔山隔海,也能在这近乎诀别的时刻订下值得期许的承诺。
然而,大争之世已然拉开了它晦暗的帷幕。
从今往后的多少年,他们都没有再相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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