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下班时间,古池拿着报告去了综合股。皮逑正坐在里面抽烟,接过古池手中的报告,眯着眼看里面的内容。古池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和方格平闲聊几句,方格平笑道:“池哥文字功夫不错啊,这么快就交出一篇大文章。”古池嘴上谦虚说哪里哪里,心里却美滋滋的,睨了一下皮逑,静静等待着他的褒奖。皮逑哗哗地翻阅一遍,轻轻嘬了下牙根,问:“以前写过材料吗?”古池一怔,笑道:“以前在学校里写得挺多,现在无事倒也常写些。”皮逑道:“我说的材料并非作文,政府公文写过么?”古池摇了摇头。皮逑低头看着报告,道:“那就对了,这写得根本就不是材料,而是一篇作文。篇幅过长,废话太多,文章语气也不对。你平时应该认真看看材料,学习一下公文的写法。”
古池心里瞬间凉了半截,如同跌进冰水之中,眼前情形始料未及,自己费尽心思施展才华而作的督查报告竟被说得一无是处。他无言以对,一时略显尴尬地笑着。皮逑拿笔在报告上划拉一会儿,递过来道:“把我划线的部分全部删掉,回去后把材料再好好看看吧,语气措辞还得再完善。”古池勉强挤出微笑,道了声:“好的,逑哥!”打完招呼,他拿着报告往外走,自己有些惊讶,刚才竟没有喊声皮主任,而是叫了声逑哥。
入秋了,白昼渐短。下班时分,夏季的艳阳高照,已变成尔今的落霞满天。古池望着窗外余晖,心情倍感低落,一张怅然的脸映在玻璃上。此刻,县政府大门口难得平静,那些惯于围此熙熙攘攘的上访者销声匿迹,盛明也许正躺卧在警卫值班室的长椅上抽烟,时不时和旁人扯谈。马路上人车渐稠,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那里,那位老者端坐在轮椅里,靠背上扯着一幅纸,上面写着几行字,因距离较远看不清楚。古池有种一探究竟的急切心情,好似听故事兴致正浓处,突来一句“欲知后事如何,切听下回分解”,这是种吊足味口的不爽。于是,一个人走下楼来,靠近门口时方看清楚那些字:
一忧一喜皆心火,一荣一枯皆眼尘。
静心看透炎凉事,千古不做梦里人。
古池默读了三遍,只觉得朗朗上口,韵仄工整,饱含深意而字迹隽永,看着舒服,读着更加痛快。他有些不明白老人经年累月在此守候,为何始终无人帮其解决困难,也许人生总有很多事是无解的吧。暗自喟叹一番,回头往楼里走。
刚走到一楼大厅,恰逢杨晓风下来,古池忙退到一边,静瞧着这位一县之长。杨晓风体形偏瘦,两边嘴角朝下,呈现倒月牙状,浓眉大眼,凭添几分帅气,看起来十分儒雅。他没有影视剧中官员腆着啤酒肚的富态形象,目不转睛的走路姿势更像一位学者,饱含智慧,精神矍铄。古池想喊一声“杨县长好”,话到嘴边又胆怯了,生怕语出突兀,毕竟杨晓风根本不知自己是谁。于是,低头着数着台阶而上。
任艺行看到古池回来,道了句“先走一步”,便离开办公室。古池抬头望一眼墙上的挂钟,距离下班还有段时间,颇为颓丧地看着手中报告,里面早已被改得面目全非。如今,他需要把旧稿推倒从来,心里虽然万般不愿,却也不想把事情往负面去想,宁可相信这只是单纯的材料不符要求,而非出于个人成见。于是,耐着性子继续改材料。
甄子贤过来喊着吃晚饭,古池称暂时走不开,让他别再等自己了。其实,他并非忙到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只是没有半点儿食欲。这是多年来一直有的习惯,内心只要藏着事,味口就会大打折扣。古池坐在电脑前一字一句地修改着,不知何时,雒海文走进屋里。他猛地一惊。雒海文笑道:“这么晚了,还在忙啥呢?”古池道:“还是贾县长下乡督查的报告,皮主任说材料有问题,需要再改改。”雒海文轻拍了一下古池的肩膀,道:“辛苦啦,那就好好改吧。写材料是个累活,不过也很锻炼人,争取早日把这个本领学会喽。”古池笑着点点头。雒海文道:“不过,加班归加班,还是要注意身体,我先回了。”古池点头应着,心间涌起一股暖流,目送着雒海文离开。回到电脑前,接着修改手里的报告。他反复参阅以往的类似材料,上网搜罗一大堆样文,删删减减,修修改改,终于从头到尾弄了一遍。抬头一看,时间已近夜半二更。于是,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回宿舍草草地睡了。
上班时分,雒海文过来说今日花一鸣的新店开张,如果中午未安排其他事,就一起过去凑个热闹。古池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他把昨晚熬夜修改的报告,从头到尾又顺了一遍,然后打印出来,交到综合股皮逑手里。全力也在屋里,拿起报告单单翻了两页,便冲着古池笑道:“先让皮逑看看吧,他看完我再看,好好跟着学习写材料昂,年轻人以后机会多啊!”古池微微点头,道:“谢谢全主任指点,我一定好好跟着您和逑哥学习。”皮逑道:“先放着吧,待会我再看。”古池随便说了两句,退了出去。准备上楼时,古池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名字。回头一看,宋月仙从文书室探出头来,柳眉杏眼,一副俊巧模样,正挥手示意让他过去。古池遂踅回文书室。
甄子贤盯着电脑,正在录入文件。扭头望了一眼,发现来人后,闷头继续手里的工作。宋月仙招呼古池坐下,笑容温暖而迷人。古池显出几分拘谨,道了句“月仙姐好”。宋月仙递过来一把瓜子,古池笑着谢绝了。宋月仙一边嗑着瓜子,一脸笑容地望着古池。古池心里毛毛的,不知所谓何事,感觉自己的脸笑得愈发僵硬。俄尔,宋月仙笑说:“小古,日后还想着考回老家不?”古池不假思索道:“蓟云这地方挺好的,暂时没想过要回去。”宋月仙笑道:“这倒是,其实哪里都一样,待久了就会变成家。蓟云是个好地方,皇家园林离此地都不远哩,这儿自古就是福地儿。山好,水好,人也好!”古池不断地打哈哈表示认同,却不解其意。宋月仙话锋一转道:“你有对象没?”
“啊?”古池一惊道,“没有。”宋月仙道:“姐给你介绍个对象怎样?”古池心里陡然变得有些紧张,道:“可,可以啊!”宋月仙高兴道:“有啥条件没?”古池想了想,道:“没啥特殊要求,人好就行。”宋月仙道:“那姐心里就有数了。之前我也问过小甄,回头给你俩每人介绍一个对象昂。”古池连声道谢。甄子贤全神贯注地敲着键盘,似乎未曾听见这边的谈话。
经宋月仙这么一提,古池内心竟烙下个结,蓦然发觉自己是该找个对象了。人常曰:三十而立。自己也是将立的年纪,平日里爸妈在电话里唠叨,他总以为婚姻大事为时尚早,现在心思突然就变了。顿觉好生奇怪,果然应验了那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胡思乱想着,步至督查室门外,听见任艺行在屋内嚷个不止。古池猜想,八成又是哪位糊涂群众在打县长热线电话,这些人简直想得太简单,有事没事就打电话反映问题,同样的事反复说,似乎整个县政府就是为其一人服务的。推门进去,任艺行果不其然在接听电话。古池在电脑前坐下来,处理网络平台上的各类问题。任艺行嚷了一会儿,撂下电话,道:“有些人真他妈让人生气,老逮着热线电话打个没完,一天到晚就没其它事可做么?”古池道:“刚才又反映啥问题了?”任艺行气愤道:“还不是村两委换届的事儿。前任村长落选了,非说现任村长贿选,吵吵着要上访告人家。我说,反映这事儿你应去县纪检委。那人却说,早就打电话给纪检委了,那边非说查无此事,这不明显的互相包庇么。我说,人家纪委都做了调查,你若还对结果不服,可以直接到市里上诉啊,给我们打电话有何用。你猜那人怎么说?嘿,好家伙。扯着嗓子就嚷,我为何不能打这个电话?这不是县长热线么?县长不是给老百姓做主的么?我反映问题难道错了么?你们怎么为人民服务的?”古池笑了笑,安慰道:“唉,林子大了,啥鸟都有。总有些不明真相的群众,理解万岁吧。”任艺行心有不平道:“我他妈招谁惹谁了,吃他这套?劈头盖脸的挨了一顿说,你说气人不?”古池觉得好气又好笑,只好摇了摇头。
中午,古池本想喊着甄子贤一起,转念又想毕竟是雒海文做的邀请,自己再叫他人似乎不太合适,遂只身一人去了。花一鸣新开了一家饭店,在县城中心的繁华地段,今日举行开业庆典。古雒二人抵达时,只见店门周围人头攒动,瑰丽花篮列陈两边,红色鞭炮在地上拼出一个“福”字,四处散落着五彩缤纷的亮光铝箔,已是一派热闹的景象。花一鸣站在“一鸣楼”三字的门头下,上身配戴着一朵红色胸花,正喜迎宾客,瞧见二人过来,就上前招呼进屋入座。古池小心谨慎地跟在雒海文身后,因从未出席过此类场合,处处显得稍有拘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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