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室在二楼,古池路过喊上甄子贤,一起去食堂排队打饭。路上,古池看到子贤手里握着一本书,好奇地拿来一瞧,封面上写着《阅微草堂笔记》,十分诧异道:“你怎能看此书?据说这是纪昀编《四库全书》时,闲得无聊,一时兴起鼓捣出的故事集而已,全本很多内容都是不堪入目的。”甄子贤耻笑道:“你真是信口开河,认真通篇看过此书吗?清者阅之只成圣,浊者见之以为淫。”古池佯惊道:“哎呀,话可不能这么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建议你还是多读些治国理政方面的书,起码与公务员职业相关,要不就是不务正业了。这些妖魔鬼怪的闲书多看无益,劝你早日醒悟。我那边有几本《论治国理政》《公务员入门指南》之类,回头拿与你看吧。”甄子贤一把夺回书,道:“那些正经书就留着你去看吧,无聊得要死,我反正是看不下去。”古池顿时觉得无趣,便不再言语。进了食堂,一群人乱哄哄地排队打饭。等了些许功夫,才打上饭菜坐下来吃。
午饭食毕,古池回到四楼宿舍,躺在床上,聚精会神地消化胃中食物。不知怎地,眼前竟浮现出伊芾的模样,穿着恰是中午那身旗袍,藕臂鹅颈,唇红齿皓,把曼妙身材衬托得美若天仙。接着又现出那日在林月山庄,她由屋里往外走时的样子,两腮红若晚霞,不禁让人浮想联翩。他想到方才与子贤的对话,想到纪晓岚,据说其人日食猪十斤,无粒米入口,而且欲望惊人。一日不御女,则肤欲裂,筋欲抽。这样的人竟然都可以活到八十余岁,可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古池又想起日里宋月仙要为自己说对象的事来,暗叹一声,自己也许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小憩一会儿,古池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遂下楼来接着改那份督查报告。他是一个心里装不得事的人,只要稍惦记些事,便总是睡不踏实。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些改动的字句,觉得颇没意思。一句“西山乡在农村危旧房改造方面做出许多工作”,偏要把“许多工作”改成“大量工作”,古池挠破脑袋亦未明白两者到底有何区别,前者与后者意思果真很悬殊么?语句中“存在的问题”偏也觉得不妥,非要改成“存在的不足”,诸此种种,古池心想这不过是一种文字游戏,单从理解上来说,无任何意义和必要,纯粹是在浪费时间罢了。于是,愈发得提不起修改的兴趣。桌上电话响起来,古池拿过听筒,冷冰冰道:“喂!找哪位?”那边传来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我是郗文录,小古来了么,让他到我这儿一趟。”古池心中一紧,连忙改声道:“郗主任,我就是,马上就过去。”话未说完,那头已经挂了电话,古池听着嘟嘟忙音,后悔刚才未看来电号码,觉得接话语气欠妥。他一边下楼,一边思忖领导叫自己所谓何事。
敲门进屋,郗文录正坐在沙发里抽烟。见到来人,他起身招呼随便坐下,从身后壁橱里拿出一样东西,摊放在茶几上。古池这才看清,原来竟是一幅书法。郗文录一改往日领导形象,亲和地笑道:“没别的事儿,今天就是聊会儿。”说着,凑近也坐下来。“之前听海文说,你的毛笔字写得不错,现在帮我看看这幅字如何?”古池简直受宠若惊,万没想到自己那点水平竟还传进领导耳朵,心想既已如此,不妨就来个顺水推舟。他谦虚道:“谢谢郗主任赏识,我那完全是业余爱好,谈不上啥水平。”郗文录笑道:“没关系,你先看看吧。”那幅字摊开后,古池双眼凑近去,佯装很仔细地看着。他的书法自然不能算高,却也识得出眼下此字属于哪家,略作沉思,道:“这字方圆兼施,笔力凝聚,严谨工整,欹侧中保持稳健,紧凑中不失疏朗,深得欧楷笔法的精妙。”此语一出,古池自己都觉得惊叹,评论得完全像那么回事。郗文录笑道:“说得好,该字我最看中的恰是这点。”古池稍显腼腆,扯着纸张的一角,道:“郗主任,我说的仅是个人一点看法,可能不太成熟。其实,我认为最彰显作者功力的并非此字,而是用纸。”“噢?”郗文录扭过头来,黑框眼镜里闪过一丝惊喜的光芒,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古池清咳一声,道:“书法用纸首选当之无愧是宣纸,按照传统技法看,熟宣纸张不宜渗墨,一般适宜作工笔画。生宣由于质地相对柔软,晕墨效果极好,所以适合作大写意山水。半熟宣则介于两者之间,是楷书的不二之选。此幅字却用生熟作楷,一改传统,充分说明写者的非凡功力。因为生熟极易晕墨,一般人很难用此作楷书。”郗文录闻后表情十分惊讶,赞赏道:“小古可以啊,我倒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好,好。”古池被这么一夸,原本稍显放松的身体又变得紧绷起来。郗文录起身道:“这幅字是一位朋友送来的,我非常喜欢。小古,给你安排一个任务,抽时间出去帮我装裱一下吧。”古池不假思索地点头道:“好的,郗主任。”于是,他小心地卷起茶几上的那幅字,握在手里,瞧着领导已无他事,便退了出来。
古池刚转身,碰见贾立仁款款而来,客气地道了声“贾县长好”。贾立仁面带微笑,轻轻地点点头,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党员领导干部特有的气息,那种气场总能让附近的人深有感触。古池以为他会问起报告的事,结果多虑了。回来后,他小心地把字放在柜里,然后接着修改报告。经过前几次删减,近二十页的材料已不足十页,再改起来就显得快许多。下班前,古池把改后稿交到了皮逑手里。走出综合股时,他如释重负,犹如便秘后酣畅淋漓拉一场的轻松。
正步上楼去,宋月仙叫住他。原来昨日说的那件事已经有音讯,古池大吃一惊,未想到会这么快,瞬间又紧张起来。相亲这事只在电视里看过,他觉得那是老一辈人才做的事,从未想过自己也会如此。恍如隔世,仿佛辛苦奋斗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宋月仙很热情,把女孩大致情况说了说,问他有没意见,可以的话就尽快见见。古池心里乱腾,只模糊记得女方在县医院上班,其它全部忘记了。最后,说让月仙姐看着办吧,他这边怎么安排都行。宋山仙很爽快,直接就定了双方今晚见个面,又把女孩手机给了他,说到政府大门出去右拐,不远处有家饮品店,到时就在那里聊聊吧。古池默默地点点头,时间约定在晚上七点。以前,他曾设想过无数次情形,感觉约会应是很浪漫之事,可是如今感觉却并不好。这时,手机响了,来电人是皮逑,古池接了电话,皮逑让他过去说材料。他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已是快下班的点,有啥事不能上班再说?不过,牢骚归牢骚,却也只能过去。
皮逑正在低头看材料,看到古池进来,目不离纸道:“这篇报告还是不行,内容需要大改,这是咱们蓟云县危旧房改造情查报告吗?一点针对性都没有,这要随便换个题目,放在任何地方都合适。还有后面的意见和建议,把西山乡工作说得一无是处,你这让领导怎么看?这材料要交上去,相当于咱们县打自己的脸哩!”古池心里腻歪得慌,不知眼前这个人为何这么喜欢改材料,一篇报告恨不得改八百回,但仍然强压着性子,把事情往好处想,不断安慰自己慢慢适应。他望着皮逑光亮的额头,道:“那我拿回去接着改。”皮逑没有吱声,低头持笔在材料上划拉着。半晌,道:“里面的数据一定要精准,你对照乡政府递交的资料再核一次,确保不出错。”古池嗯了一声,道:“那等我明日改完了再拿给你。”皮逑抬头道:“别等明天了,这材料都拖好几天,再弄不出来,咱俩都得挨斥喽。现在就改,加会班吧。”这话古池听得别扭,感觉像是自己在拖稿,下乡回来至今,自己可是一直在写报告。他打心眼里讨厌加班,认为那不过是一种无效率的磨洋工而已。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说,只低声道:“好吧,我现在就改。”于是,拿着报告上了楼。
任艺行已经下班离开。古池一推门,竟然锁上了,心间升起一股无名火,忿忿地想:我这人还未回,怎么就不知道为我留门呢?幸好随身带着钥匙。看着又被改得面目全非的报告,他打开电脑重新遣词造句,按照皮逑的意见,接着完善材料。一晃,已入夜。改了将近两个小时,古池看内容差不多了,便打出一份拿给皮逑。突然,他想起晚上约好跟人家见面的事,暗叫一声不好,抬头看表,已是晚上八时,忍不住使劲给了脑袋一巴掌,自责竟把这事给忘了。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