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哉孔子没,千岁无麒麟。
蚩蚩尽鉏商,此物谁能珍。
汉武得一角,燔烹诬鬼神。
更以铸黄金,传夸后世人。
——《悲哉孔子没》王安石
……
煮雪烹茶,弈棋手谈。一缕沉香从紫金炉的鹤嘴处鸟鸟升起,让整个房间更加温暖恬静。
白复手执白棋,在棋盘上挥师北上,攻城略地,杀气腾腾。
“啪”,白复将一枚白子敲在棋盘上,做活了棋盘右下方的两个眼,让整个东南棋局连成一片,豁然开朗。
白复冷笑一声道:“可我也不是善茬儿,岂容他们随意揉捏。金銮殿上这帮人就不怕把事搞大吗?”
据我所知,他们以同样罪名诬陷山南东道十州节度使来瑱将军,来将军就以犒赏不足为由,暗中策划数州士兵哗变。朝廷怕事情闹大,不好收拾,只能乖乖收回欲加之罪。
】
难道他们就不怕我照猫画虎,有样学样吗?”
长孙晏行笑着摇摇头,从棋盒中捻起一枚黑子轻轻点入白棋中腹,道:“因为他们看穿了你,你心中还有所谓的仁义道德,还有放不下的公主殿下。
青鸾,不仅是你的铠甲,也是你的软肋。你敢冒着失去青鸾的风险,跟陛下和太子翻脸吗?”
白复闻言,长叹了一口气,胸中郁结之气难平。
沉默片刻,白复道:“大人,那我是不是就只能俯首认罪、自污名节这条路了?”
长孙晏行点点头,继续落子,道:“不错。如果你熟读史书,就该明白,在这盘棋中,无论你有多大的功劳,有多大的冤屈,最正确的手筋是只能认罪而不能表功。
这一点,郭子仪就是典范。邺城大败后,他把所有罪责全揽过来,完全不提自己收复两京的盖世军功,任凭朝廷把他当做弃子,为邺城战败背锅。
当然,认罪也有讲究和章法。决不能认谋逆的罪,只要不是谋反,不是对帝王不忠,其他罪名大可以胡乱往自己身上招呼。
俯首认罪的重点是,要做出声泪俱下的忏悔姿态,让龙椅上的那位能够消气。
悔罪的一切应对,无关是非对错,只是情绪态度。这有点像小夫妻怄气,作夫君的,如果以为跟夫人摆事实讲道理,就能说服夫人,基本上是痴心妄想、自寻死路。
跟君王摆功劳,摆资历,更是人臣大忌。
权力游戏的规则就是:作为臣子,只有苦劳,没有功劳,一切功劳都归功于陛下,都是仰仗君王圣明。
君王给臣子的赏赐,不是对其功劳的赏赐,而是对忠诚的体恤。
帝王要用赏罚之道驾驭群臣,臣子也要通过事功来换取荣华富贵。这种潜规则,君臣之间,彼此应该心知肚明。切不可把这些话,拿到明面上来说。
看不透这一点,就会引火烧身,自取灭亡。
臣子一旦表功,就等于公然宣示自己的权力,言下之意就是,君王并没有对自己生杀予夺的至高权力,这必然会让帝王忌惮,萌发杀机。
所以说,身为人臣,正确的自保之道就是在表忠心的基础上积极认罪,哪怕一时被处罚也不要紧,总有柳暗花明的那一天。
站在帝王的角度,使功不如使过,罪臣用起来才最舒心、最顺手,功臣反而最让帝王头疼。军纪严明、秋毫无犯,让百姓箪食壶浆,喜迎王师的将领最遭君王忌讳。
所以,自古以来,无数良臣名将才会不断自污名节,主动泼自己一身脏水,认罪伏法,然后韬光养晦,找机会戴罪立功、东山再起。”
说罢,长孙晏行将白复被吃掉的白子一一从棋盘上拿掉。
白复忿忿不平,道:“如今,史思明尚未平定,吐蕃、回纥虎视眈眈,变民叛乱时有发生,可谓内忧外患。
为何朝廷中最能影响陛下的权臣,眼看着天下叛乱风起云涌,却依然无动于衷,甚至作奸误国,不断损毁着大唐的根基。
这些奸佞图什么呢?他们的荣华富贵跟大唐息息相关,把天下搞乱了,损害的还不是他们自己的利益?”
长孙晏行手缕长髯,徐徐道:“这些权臣的所作所为看似令人费解,但如果你洞悉权力游戏的规则,就能明白。
攀登权力的巅峰,大致有两条殊途同归的道路:一是凭借才干获得上司的青睐,凭着政绩事功,一步步获得升迁。宋璟、姚崇、张九龄等名相走的就是这一条路;
二是抱定一条大腿,凭借权术斗争脱颖而出、扶摇而上。杨国忠、李辅国、鱼朝恩等奸佞弄臣走的就是这一条路。
李林甫则二者兼而有之,既是能臣又是佞臣,才能为相二十余年,朝堂不倒翁。
不管你走哪条路,每一条路走久了,都会对这条路上的台阶产生依赖。宋璟、张九龄依赖的是搞事,李辅国、鱼朝恩依赖的是搞人。
在搞人上位这条路上,人是上位的台阶,政敌才是重点,一切危及自身地位的对手都必须及时被铲除。
只要权力地位保得住,那么地盘哪怕变小了,也都是自己的,而一旦地位保不住了,那么地盘哪怕再大,权力也与自己无关。
对于李辅国、鱼朝恩这种搞人的权臣来说,树敌太多,以至于只能继续攀爬而不能后退,只要稍露颓势疲态,马上就会引来围攻,最后落得个墙倒众人推、众叛亲离、身死族灭的下场。
在李辅国、鱼朝恩这类人的心中,郭子仪、李光弼、你和史思明、刘展都会危及自己的地位,但处理起来显然存在轻重缓急的先后顺序。
郭子仪、李光弼和你属于燃眉之急、心腹大患,如果没处理好,让你们得势,他们轻则贬官,重则丧命。
至于史思明和刘展,顺序自然靠后。因为他俩要的是大唐的疆土和财富,而不是权臣们的性命。
干不掉史思明和刘展,大不了把河北和江淮割让出去,划疆而治。到那个时候,大唐的疆域虽然大大缩小,但依然足够大,依然足够让权臣独享,荣华富贵终老。
正所谓,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开罪小人。
因此,为官从政,一定要小心奸佞弄臣。他们的一身本领,几乎全在斗人搞人上面,整起人来花样百出,寻常官员根本不是对手。
如今,陛下时常因病不朝,虽托付太子监国,却仍有考验太子的意思。
天下太平时,立嫡立长;邦国危难际,立贤立能。这是春秋战国时传下来的规矩。诸皇子中,孰更贤能?则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储君不定,国本不稳,九龙夺嫡,权力更迭时必然异常血腥。
此值多事之秋,朝中各种势力的矛盾日益激化,务必要小心。”
白复道:“大人,据我所知,太子为了稳固储君之位,不断向五姓七望家族示好,这一点,会不会影响未来时局的走向?”
长孙晏行道:“如果李俶登基后,能与世家大族和睦相处,这显然是件幸事。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奉有余。’
君权一旦变成脱缰的野马,不仅是天下的灾难,也是帝王本人的灾难。
世家大族对君权的制衡看似限制了君王的无上权力,却也将君权控制在适度的范围内,此乃社稷之福。
无论是关陇贵族还是山东望族,其实都不希望天下大乱。唯有太平稳定,家族的绵延传承才有保障。在这一点上,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可是,从君王本人的角度来说,任何一个君王都希望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为所欲为。
我担心的是,李俶只是利用五姓七望家族上位,一旦登基,立刻食言,收回此前承诺,转头效彷前几任帝王,遏制世家大族。
如果是这样,被愚弄的五姓七望家族必然会展开报复性的反击。
隋末大乱,很大一个原因是隋炀帝杨广利用远征高句丽之战,摆脱关陇贵族对君权的制衡。到最后,关陇贵族固然是遍体鳞伤、元气大伤,而大隋杨氏,二世而亡。”
白复道:“大人,有人说,隋炀帝开凿大运河,导致百姓苦不堪言,激起民变,这才导致隋朝灭亡。
如同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导致秦朝灭亡一样,是黎民百姓导致朝代更迭,推动历史车轮滚滚向前。
对此,您怎么看?”
长孙无忌对这番言论嗤之以鼻,道:“朝代更迭和历史车轮是一个话题的两个角度。
朝代更迭,不过是几个姓氏之间的权斗。说到底,百姓不过是赵家人和赵家人打架时,冲在前面的、无知无畏的箭灰而已。正所谓,神仙打架,百姓遭殃。
历史车轮则不然。
推动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的,既不是帝王将相,更不是黎庶百姓。
千百年来,能改写历史、照亮暗夜的,就那么几个人,都是绝顶聪明、智慧无双之辈。跟这些圣贤比起来,秦皇汉武算什么?!
正所谓,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他们才是盗火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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