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
——达斡尔族谚语
第二天上午,牛木林继续跟着吴山一起出去采访。
他们在采访的单位遇到了也来采访的尹庆国。因为吴山和尹庆国都是党政口的采访记者,经常遇到是必然的。
中午,那一家单位安排采访的记者就餐。他们的食堂分为汉餐和清真餐。牛木林便向吴山和尹庆国告别,自己去吃清真餐。
尹庆国吃惊地问道:“难道……你是回民?”
牛木林笑着点了点头。
尹庆国的脸上顿时浮现出非常失望的表情,眼睛里的光泽也很快地黯淡了下来。
牛木林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是回民会如此的沮丧。他也不方便当场询问尹庆国,便独自去吃饭了。
从此以后,尹庆国每次遇到牛木林的时候都是面无表情,好像压根儿就不认识他一样。
牛木林对尹庆国的变化感到既好奇又好笑:难道他对回民有什么意见吗?是不是他和回民之间发生过什么不愉快?但是,也不至于这样吧。
牛木林的自尊心特别强。他认为,既然你不愿意理我,我才不想理你呢。他故意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看都不再看尹庆国一眼,仿佛这个人不存在一样。
从西伯利亚刮来的冷飕飕的西北风,吹走了夏日的炎热和秋天的清爽,吹落了满树金黄色的叶子,吹来了寒冷的冬天。
牛木林的宿舍变得十分阴冷。因为宿舍没有通暖气,要想暖和就必须自己生煤炭火炉子。李导演嫌生炉子麻烦,搬回到办公楼里去了。
电视台买来的煤炭看上去亮晶晶的,但是,质量很不好。牛木林这里好不容易点着了煤炭。还没有烧多长时间,一炉膛的煤炭起来就像一团纸张很快地烧完了。牛木林每天晚上生了炉火,天还没有大亮就冻醒来了。
栾新疆在一所大学里工作。他了解到牛木林的情况以后,告诉他道:“我的室友到乡下支教1年,你干脆搬过来住吧。我们这里有暖气,不用烧炉子。”
于是,牛木林搬到了栾新疆的单位宿舍。栾新疆帮助牛木林购买了学校清真食堂的餐票,使他可以吃上可口的饭菜。
这里距离电视台大约15公里,需要乘坐1个小时的公共汽车,而且还要在著名的8楼汽车站从2路车换乘1路公共汽车。
牛木林每天早晨7点起床,赶上最早的一班公共汽车,最早一个来到电视台工作。下午下班以后,他再乘坐公共汽车回去。虽然早晚奔波不免辛苦,但是,他不再遭受寒冷和煤烟的煎熬了。
星期天的时候,几个大学校友聚在栾新疆的宿舍里,一起动手洗菜做饭。
徐岩看着借宿在这里的牛木林,试探地问道:“我当初没有说错吧?不能回来。回来了也不能到市上的单位。你就是不听我的忠告。现在后悔了吧?”
牛木林苦笑了一下,然后既是回答徐岩的问题,也是给自己打气道:“你说的一点也没有错。我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现在想回头也回不去了,只有努力地坚持吧。将来的条件一定会变好的。新疆的明天会更好。”
徐岩笑着挖苦道:“你们中文系的人个个都是理想主义,还是穿着破裤子的慈善家。等到新疆美好的时候,你们早已经被子孙后代埋进黄土了。”
栾新疆一边炒菜,一边打趣道:“我是一个坚定的现实主义者,从来不做美梦,凡事都必须脚踏实地。噢,对了,徐岩,听说你要到加拿大留学去?”
徐岩回答道:“是的。我正在努力呢。我打算到加拿大一边留学,一边打工挣钱,看有没有机会可以正式移民。”
牛木林惊奇地问道:“加拿大的白求恩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支援中国人民的抗战事业,不幸在五台山牺牲了,长眠在中国的大地上。你怎么还要跑到加拿大去?”
徐岩俏皮地回答道:“中国的徐岩不远万里前往加拿大,支援加拿大人民的建设事业,大获成功,成为加拿大著名的企业家。”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牛木林还是不甘心,继续追问道:“你们单位的工作条件和生活福利那么好。你为什么还要离开呢?”
徐岩沉默了一会,慢慢地回答道:“单位的各方面条件的确不错。但是,我实在适应不了那种工作氛围。干什么事情都要论资排辈。老职工倚老卖老,思想观念陈旧。年轻人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只有老老实实地熬时间。这样的单位还有什么发展前途?”
牛木林的耳朵一边听着徐岩的牢骚,心中却一边联想到电视台的事情。他认为,这种现象在各个单位都不同程度地存在。但是,我们应该积极努力地去改变现状,而不应该消极对待,甚至回避和逃避现实。
栾新疆用筷子敲打着碟子,大声地招呼道:“牛木林,你在发什么呆呢?社会主义建设靠大家,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赶快吃饭!下午,我们还要到铁路局的新华书店去。”
3月初,乌鲁木齐市人民代表大会和政治协商会议在红山宾馆隆重召开。
电视台派出了6组记者前往红山宾馆采访报道。牛木林也是其中的一员。
开幕的当天晚上,他们采制的新闻节目得到了市委宣传部的表扬,同时,宣传部也明确地指出:播音员把主席团成员王国宇的名字错念成了王图宇。
台长孙立民接到宣传部的电话以后气得七窍冒烟:今晚播音的石燕是电视台的第一女主播,这么简单的字怎么会念错了呢?真是乱弹琴!
第二天早晨,孙立民把总编室的王主任叫到自己的办公室,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责令他要以高度的政治责任心立即查清楚事故的原因,绝不允许重犯类似的错误。
王主任等到快中午了,才见到姗姗来迟的石燕。他很不高兴地批评石燕道:“你是电视台的业务尖子和骨干,怎么连国和图都分不清呢?”
石燕莫名其妙地问道:“王主任,您说什么呢?我把哪里把国和图分不清了?”
王主任拍着巴掌说道:“我的姑奶奶,昨天晚上的新闻里,你把人家主席团成员的名字都念错了!”
石燕一把从桌子上抓起昨天新闻的稿件,拿到王主任的面前,理直气壮地说道:“王主任,请您给我指一指,哪个人的名字我念错了?”
王主任接过稿纸仔细地看了两眼,然后指着“王国宇”三个字说道:“人家叫王国宇,你念成王图宇了,还犟嘴!”
石燕抽回稿纸看了一眼,委屈地说道:“我的王主任,这上面明明写的是王图宇,白纸黑字。我真是冤枉死了。”
播音组长丁岩也凑过来看了看稿件,说道:“中间的这个国字的确有点模糊,是容易弄错的。王主任,让他们新闻部的编辑以后遇到容易混淆的字,一定要书写清楚。”
王主任气呼呼地说道:“你们都给我记住,拿不准的字和词要主动地问一问。多说一句话死不了人!再不要给我捅篓子了。”
石燕不屑一顾地说道:“看字体像是牛木林写的。我看他是故意捣乱,想让我们播音组在全市观众面前出丑!”
丁岩对石燕的挑拨看不惯,批评她道:“你呀,不要总是上纲上线的。播音组出丑对他牛木林有什么好处?”
石燕的眼睛向上一翻,说道:“我们出丑了,证明我们不行,只有他牛木林最有本事啊。”
播音员杜娟在一边帮腔道:“就是。”
丁岩转过头瞪了杜娟一眼,然后说道:“我看小牛没有这样的坏心眼。”
石燕冷笑了一声,说道:“那就等着瞧吧!”
红山宾馆里,牛木林接到了回电视台送稿件的司机李师傅带回来的指示:“徐主任说了,务必通知到每一位记者,不能为了追求速度而忽视质量。稿件必须一笔一划地誊写。如果再出现模棱两可的文字,将严肃处理当事人。”
牛木林知道自己闯下了祸,只好放慢了写字的速度,规规矩矩地用楷体或者行书誊写稿件,遇到容易混淆的字词,还在上面用汉语拼音标注读音,不敢再有丝毫的麻痹大意,生怕再整出什么事来。
第二天晚上的新闻平安无事。大家都宽慰地松了一口气。
按照工作流程,记者写完采访的新闻稿,要请大会的会务组审阅,等到新闻稿审阅通过了,编辑再用复写纸复写3份,分别交到播音员和剪辑的手中。
电视台的记者都是20出头的年轻人,生性活泼,比较贪玩。他们写完新闻稿以后觉得万事大吉了,不愿意再做修改和誊写,而是想凑在一起打扑克牌。
牛木林一向不喜欢玩扑克牌,完成自己的工作以后主动帮助其他人誊写新闻稿。他的手脚非常麻利,拿到记者划拉出来的新闻稿,很快送到会务组审阅,然后快速地复写,再由李师傅送回电视台。
第三天晚上的新闻播出不久,带队采访的贾立科接到了孙立民打来的电话,说是当天的新闻稿中落下了一位重要领导的名字,受到了宣传部严肃的批评。
贾立科立即询问采写这条新闻的记者毛慧敏。
毛慧敏委屈地说道:“我明明在稿子里写了领导的名字。他是李娜的父亲。我记的非常清楚。”
贾立科又问道:“会务组审阅完稿子之后,是你自己誊写的吗?”
毛慧敏回答道:“小牛帮我抄的。”
贾立科迅速转向牛木林,问道:“小牛,你抄稿子的时候看到李娜父亲的名字没有?”
牛木林的大脑轰的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他努力地回忆了一会儿,犹豫不定地回答道:“我……也记不清了。”
贾立科又问道:“小毛的原稿呢?”
牛木林回答道:“下午,打扫卫生倒掉了。”
贾立科沉吟了一会,叮嘱大家道:“我和小毛回电视台看稿子去。你们各自干好自己的工作。”
牛木林看着贾立科和毛慧敏消失在茫茫的夜色当中,心中感到十分的愧疚。直到现在,他还是想不起来稿子里到底有没有李娜父亲的名字。
半个小时以后,贾立科和毛慧敏风风火火地回到了红山宾馆。他们确定送回电视台的新闻稿里没有李娜父亲的名字。不过,他们也带回来了一个好消息:李娜的父亲知道记者漏掉自己名字的时候并没有生气,只是说了一句“以后注意点”。
贾立科正式提出要求:记者必须自己誊写新闻稿,只有完成全部工作以后才能去玩扑克牌。
牛木林知道毛慧敏作为实习记者已经在新闻部辛辛苦苦地干了一年,正在申请成为正式在编的职工。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把漏写领导名字的错误落实到她的身上,她的前途和命运就可想而知了。
漏写领导名字的风波就这样过去了。牛木林牢牢的记住了这次教训,新闻无小事,以后凡事不能麻痹大意。
这一年的夏天,乌鲁木齐出现了百年一遇的暴雨,导致乌鲁木齐河水暴涨,洪水威胁着地处下游的市区。
牛木林和吴山接到命令,与报社的尹庆国和电台的记者立即跟随市委领导,到防洪抗灾的第一线去采访。
他们顶风冒雨,拍摄在风雨中抢险救灾的群众。
突然,一段河堤在洪水的猛烈冲击下坍塌了。正站在河边观察水文标杆的尹庆国掉进了洪水中,在波涛汹涌的的洪水翻滚着,挣扎着。
牛木林看到这个情景,急忙放下肩上的录像背包机,飞身跳下河道,用力扑腾到尹庆国的身边,拉住他的右手,向河边挣扎着游了过去。
在岸上记者和群众的帮助下,牛木林和尹庆国安全地爬上了河堤。
牛木林的双腿上布满了被石头划破的伤口。泥水和血水顺着裤子流到了脚上和地面。
大家赶紧安排他们两个人到水文站的水房里洗漱。
尹庆国一边冲洗身上的泥水,一边真诚地说道:“小牛,感激你救了我的命。”
牛木林问道:“你不会游泳?”
尹庆国说道:“我是在沙漠边缘的地方长大的,从来没有学过游泳。”
牛木林一边包扎腿上的伤口,一边问道:“我的心中一直有一个困惑,为什么你知道我是回民以后对我的态度变冷淡了?”
尹庆国听到牛木林的这话,脸色很快变得凝重起来。他沉闷了几分钟,说道:“因为你们回族和我们家族世代有仇。”
牛木林追问道:“世代有仇?”
尹庆国说道:“我们家的祖籍在陕西省渭南。清朝同治年间,你们回民起来造反,杀死了我太爷的全家人,抢走了全部的财产,还一把火烧了尹家庄园。1936年,我爷爷参加红军西路军,在河西走廊被你们马军杀害了。1958年,我大伯在临夏搞宗教民主改革,被你们的叛乱分子杀害了。最可恨的是,我二姐不长记性,居然和她的回民同学谈恋爱。我们全家坚决反对。她还是一条路走到黑,私自和这个同学结婚了。你说,我能对你们有好感吗?”
牛木林一边换上水文站职工的工作服,一边思考着,然后对尹庆国说道:“历史上的很多问题,因为我们不知道历史的真相,我一时间还说不清楚。不管怎么样,劳动人民无论是汉民还是回民都是反动阶级压迫的受害者。至于某个回民或者汉民干了坏事,那是他自己的事情,不能怪罪到某个民族的身上。没有哪一个民族全部都是好人或者全部都是坏人的。”
尹庆国若有所思地看着牛木林。
牛木林继续说道:“你姐姐和回民同学谈恋爱,那是他们之间的事情。只要他们觉得幸福,别人为什么要干涉呢?何况国家的法律保护婚姻自由啊。”
尹庆国说道:“反正回民的整体素质不高。俗话说:‘天下回回两条路,不卖凉粉就卖醋。’”
牛木林调皮地问道:“你说,我是卖凉粉的还是卖醋的?”
尹庆国尴尬地一笑,说道:“你和他们不同。你真是一个例外。”
牛木林说道:“其实,回民中间有很多优秀的人才。只要你放下成见,深入地了解他们,就会发现他们身上的优点。”
尹庆国笑着问道:“那么,我就从了解你开始?”
牛木林回答道:“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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