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保迟疑良久,抬头看了看天,只见日头还是很高,这才说道,“别说娘娘了,我也好久没有见到徐舅爷了。那样一个人物,可惜了。听说他最近也不好呢,我也想去看看他,不过那些跟来的侍卫不好解决。”
我笑了笑,“你是侍卫总管,这点事还难得到你?”
三保走到那群侍卫面前,掏出一锭金子,“娘娘想在这里陪国仗爷多呆一会,以尽孝道。娘娘怜惜你们跟着跑了一上午,赏了钱去喝茶,你们去城南的李記茶鋪等着,我在这里陪着娘娘,等会儿和你们在茶铺会和吧。”
众侍卫听了头儿这么说,正是巴求不得,谢了恩便领着钱走了。我本来就准备一身黑色带帽长袍,此时往身上一披,与三保骑马进城,一直狂奔了半个时辰,便到了徐府后门。徐家府邸已经被收回一半的面积,现在剩下的虽然相对于平常人家来说,还是很大,但是与从前相比,却是气派不再,萧索的很。尤其是后门这处,不过是在门边上挂着一块很普通很低调的木牌子,上面淡淡写着两个字,“徐府”,从前朱元璋题词的对联,金碧辉煌的“魏国公府”四个大字,也都被卸下来了。如此,住在里面的人或许没有什么感觉,许久未见的人旁观着这繁华到落寞的过程,心里倒不免伤感不已。
三保举起门环,轻轻敲了几下,半晌,也没有反应,三保只得又敲了两下,终于有个半老的老头将门打开一条缝,伸出一个头来,“找谁?”
三保从腰间掏出腰牌,面无表情的伸到那老头的面前,老头看了两眼,眼睛一直,打开门就要下跪,三保冷冷道,“别声张,进去吧。”
老头这才领着我们往里走。从身后打量着这个门房,也是寒酸得很了,穿着一身粗黑麻布的对襟褂子----这要是从前,徐辉祖那样一个爱玩爱好的公子哥儿,自己府上的丫鬟婢女都要进行打扮一番的人,怎么能允许门房这样有碍脸面的下人穿成这样?
看来真的是落败了。我长叹一口气。
“大人,您是……”
“皇上派我们来单独见见徐舅爷,决不许声张出去的,就是徐府之内,也不许乱说,听见没有?”三保冷冷的说道。
门房老头儿点头不迭,“老朽在徐府这么多年了,虽然身份卑微,但是并不是一分世面都没有见过,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乱说话而导致杀身之祸的人,老朽见得多了。”这老头儿看着倒是一个门儿清的人,能在徐府这样的风口浪尖之地呆到了耄耋之年,确实如他自己所说,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很快他就注意到我了,不过出于大户人家对下人的教养,他并没有明目张胆的打量我,只是悄悄的瞥了我两眼。
徐辉祖显然在朱棣登基之后,知道自己永无翻身之日,早把那争强好胜的野心全都抛到脑后,就连住处也搬离了徐府的上房正院,平日里起居都在一个很偏僻幽远的别院里面。还没到那院子,就已经从路边的景致感受到了徐辉祖的避世之意,一条狭长的碎石子小道,两旁种满了密密麻麻的苍绿色竹子,夏季正长得好,一阵风吹来,便有沙沙的声音。小路的尽头便是别院的院门,紧紧的闭着,门房走到别院门口,低声说道,“两位大人,既来看望家主,应该也知家主遭遇,这几年徐家败落了,家主的性情也是大变,变得十分的孤僻,平日里一直都是闭门谢客,这两年身子也不好起来,索性搬到了这里来。您二位不是凡人,我想家主必要出来相迎的额,不过也要容小的进去先通报一声。”
三保点点头,“快些吧,我们赶时间。”
门房连忙敲了敲门上得铜环,有一个小童开了门放门房进去了,没一会儿,门房便出来伸手道,“家主说了,请两位进去。”
我跟在三保身后,缓缓往里走去,只见院子内部,不过是几间石木之屋,在这炎炎夏日里,也显得十分清凉,更别提其他时候有多冷清了。一共不过几间,正屋的门口有个背影立着,穿着一身月白长袍,头发也是乱乱的散着,那人双手负在身后,并没有回身。那门房和小童大约都是深知主人个性乖张,把我们带进来以后都退出去了。
直到我们走到了庭前台阶之下,那人才终于转过身来,这一转身,惊得我几乎口不能言!这是徐辉祖没错,不过几年不见,满头黑发竟花白了一半,眉宇间的英气全部变作痴怨,他微微蹙着眉头看着我和三保,也不说话,也不下台阶,良久才道,“啊,权贵妃来了,我该行礼才是。”
说是这么说,也未见他有任何行动。三保长呼一口气,“舅爷,娘娘今日出来祭祖,特特的挤出时间想来见见你。”
徐辉祖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对着我有些轻蔑的扫了一眼,“贵妃祭祖,何等荣耀。可惜我魏国公府不止连封号都被敕夺了,就是先父留下的阴地也被削去一半。”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好,三保却拱了拱手接话道,“当今皇后,一国之母,乃是徐府的大姑娘,他日徐府重归荣耀,不在话下,舅爷不要徒劳伤感。”
徐辉祖看了看三保,淡淡的笑了笑,“郑大人此言差矣,如今徐家落得这个下场,难道不就是因为皇后娘娘不得宠爱吗?若是她能有那般能耐,我徐家何必受到如此屈辱?封号被夺,尚可解释为我辈实在嚣张狂妄,无所作为,连累老父声誉,只是……连陵寝阴地都被削了,只怕老父身在底下,也难心安。连死者也要受到牵连,不知我姐姐,在宫中到底犯了什么大事?”
我放下头上的帽子,走到徐辉祖面前,与他平视,慢慢的说道,“我今日前来,并不是与你说今日怨,只是想叙一叙往日缘,若是徐舅爷不欢迎,那就罢了,我和郑总管也要赶着回宫了。”
徐辉祖看了看我,似乎想在我的脸上找到什么未知的答案一般。
我不愿回避,也便直视着他。
徐辉祖长叹一口气,“但愿你今日前来,身份不是炫耀恩宠的贵妃,而是当年那个愿意以一己之命从虎口之下换我逃生的小小锦衣卫。”
我听了这话,并未回答,徐辉祖已经往里间走去,头也没回道,“贵妃冒险前来,只怕也有些重要的话要交代给辉祖,旁人便不要进来了吧。”
三保愣了愣,我对他摆了摆手,“你就不要进来了,在这里等我吧。”三保点了点头,迟疑道,“若是有事,唤我便是。”我轻笑道,“徐辉祖不是那样的人。不过是不合时宜罢了。”
到了里间,却发现内里的陈设也十分简朴,也许是徐辉祖真的看开了,也有可能是这几年他的俸禄一减再减,也维持不住一个大家庭的开销了。
徐辉祖已经盘腿坐在一个矮几之前,对我淡淡道,“此间简陋,贵妃娘娘只怕坐不惯。”
我不请自坐,“连你也变得这么客套起来,看来这个世道,是真的变了。”
“皇帝都变了,世道当然变了。”徐辉祖执念不悔。
我看了看有些深陷的眼窝,那张脸虽然依旧满是纨绔子弟的标志,但是却已经桀骜不再,满是风霜和清颧,“成王已经退位近两年了,你还守着什么呢?谁当皇帝都是一样,只要人民安居乐业,那便是好事。”
朱棣看了我一眼,“你一向与众不同的,能有这样的想法,我也不能怪你变节。只是我乃是徐达的儿子,魏国公府的继承人,我徐家受荫于太祖,便要执行当年答应太祖的誓言,我们要永远的效忠于太祖亲口传位的皇帝,而不是一个篡权夺位的暴君。”
“暴君?谁是暴君?你身处陋室,难道也不忘关怀朝堂之上的事情?”我反问道。
徐辉祖冷笑两声,声音有些凄厉,“凌迟的有铁弦、黄子澄、齐泰、练子宁、卓敬等等,这些忠臣生前所受侮辱暂且不表,灭族的灭族,株连的株连,妻子女儿沦入教坊司做妓女的更是不计其数,若是仁君,岂能如此没有容人之量?如若真的有治世之能,何不把这些反他的人先留下性命,以后慢慢的看他如何将大明江山推上巅峰呢?”
我沉默了一会,笑了笑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你为什么要效忠于太祖,又为什么效忠于成王?其实你声讨当今皇上的那些残暴属性,他们一个都不差,你在乎的不是谁能当好皇帝,谁能给大明带来稳定,你在乎不过是你自己罢了。你自己的节气,你自己的荣光,你自己的忠义之名,因为这些都是太祖给你的。所以你若是背叛了太祖,便会失去这些。”
徐辉祖的脸上有些发白,他的呼吸越发沉重起来,憋了良久,终于用一只拳头捂住嘴巴,剧烈的咳嗽起来,我见他咳得厉害,正想问有无大碍,他自己却慌忙用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白绢,捂着嘴咳了一会,待到那狂烈的咳嗽声过去了,我却惊骇的发现他手上的白绢已经被鲜血染红。
“你这是怎么了?”我站起身来,焦急的问道。
徐辉祖苦笑了两声,“肺痨而已。”
我有些震惊的看了看徐辉祖,不敢相信他这样年纪轻轻风华正茂竟然得了肺痨,怪不得他要搬到这里来静养!肺痨到了现代并不算什么大病,可是在这没有抗生素没有消炎药的大明朝,这是能夺人性命的大病!
“怎么……怎么会?”我还是有些恍惚,不敢相信眼前的徐辉祖,他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消逝。
徐辉祖苦笑,“怎么不会。我是将死之人了,生前身后事,我何必还挂怀许多?他朱棣能降服大明所有人,却降服不了我。我永远都不会服他。我姐姐嫁给他做了皇后,这在表面看来是荣耀的事,将来姐姐下了地府,却不见得能跟老父交代。你既然如今盛宠在握,还有心思来看看我这个不合时宜的人,我相信你不是那种趋炎附势攀权夺贵之人,所以我想请你给我姐姐带几句话。”
我有些迟疑,“我今天来,便是想和你说说你姐姐的事。”
徐辉祖摆了摆手,“我虽然对皇上有意见,但是我也了解自己的姐姐,我家里现在变成这样,我姐姐一定也有责任,欲速者不达,她对于权势的痴迷,从小时候便体现出来了。我家一倒,你那毫无背景的父亲也能受到荫封,我闭着眼睛都能想到为何,你二人相争,她一定使了什么不光彩的手段,皇上为了堵你的嘴,才会有此举,罢了,我跟你计较那些也没有用了。”
我看了看徐辉祖,他的心思灵敏不减当年,只是少年白了头!在这几年之中受到的打击也是可想而知。想了想终究是有些不安和心疼,便什么也没有说了。
“我给你写几个字,你若是有心,便帮我递给我姐姐,若是不愿拉她迷途知返,这几个字,于你只怕也大有益处。”
徐辉祖说着,已经走到书案之前,执笔提气,写下几个俊逸的字,“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多谢你还记着我,不过你我之间的情分,还是就此断了吧。身份不合适,立场也不合适,就连时间,也都不合适了。”徐辉祖又背过身子,靠近来看,他的长发竟有一大半都是白的,“今日我最后一次把你当做赫连漪,从此以后,你便是高高在上的权贵妃了,你虽无家世,也无皇子,却把我姐姐逼到角落,把我徐家害得门楣尽毁,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再做朋友了。”
我将那封字小心折起,塞进袖中,恍然若失,走出陋室,再见阳光之时,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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