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晨曦穿过屋顶的破洞,洒在小芝所化的那些烟尘上,闪着粒粒晶莹的光。
是小芝碎裂的武器,透明丝线。
是申小甲的泪。
忽然间,微风起,卷走五彩斑斓的烟尘。
申小甲拼命地想要阻止,聚拢那些烟尘,却终究还是被风尽数带走。
地上只剩下一套白色丝线织成的衣裤,那是小芝在五彩圆球内,于一片漆黑之中,细细织成。
那是妻子即将远行,临别给自家丈夫赶制的新衣。
申小甲捧起那套素衣,看着衣角密密的丝线,双目爬满了红色的血丝,像极了之前小芝脸上的裂纹。
压抑的低吼登时响彻整间停尸房……
许久之后,停尸房的门缓缓而开,一身素衣的申小甲走了出来,眼中没有半点感***彩。
张大海看着翻下屋檐,本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盯着申小甲那如雪的素衣,打趣道,「一身白,似侠客,这身衣服倒是和天子你的气质很配!」
申小甲冷冷地看了张大海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伸手一招,先前散落在停尸房里的火刀等物自动飞来,轻飘飘地落在他的掌中,粗粗整理了一番,看了看剩下的那个卡通鬼脸面具,毫不犹豫地戴在了脸上。
这是他照着上辈子恋人小莲死前赠送给他的那个鬼脸面具描画的,被他一直随身带着,只不过自从打算好好与这个世界相处后,他便没有再拿出来过。
小芝的死,让申小甲又开始厌恶这个世界,既然他不能好过,那就大家都别好过吧!
这一次,他绝不会让悲剧重演!
张大海瞧见申小甲戴上面具,感受到那双冰冷眸子里的森寒,忍不住身子微微一颤,竟是有些怀疑面前站着的不是申小甲,而是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鬼面人。
「那个……怎么您突然想戴面具了呢,这哪有您的真实面目帅气啊!」咽了咽口水,张大海努力挤出一张笑脸,小心翼翼地说道。
申小甲挎着火刀,仿佛没有听见张大海的话一般,望着天边,冷冷道,「又要下雨了。」
张大海闻言也望了一眼天边的朝霞,点头附和道,「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天子,我刚刚起了一卦,今天确实不适合出门!」
「放屁!今天你们必须要出门!」胡若男一脸惶急地跑了过来,手里抱着两个不大不小的木箱,诧异地看了戴着鬼脸面具的申小甲一眼,气喘吁吁道,「整个京都城内,凡是有墙的地方,都贴着通缉你们的告示,赏金万两!你们必须要赶紧离开,这府衙内的气氛也开始有些不对劲,总有人往这边溜达……」
张大海唉声叹气道,「我倒是也想快些离开,只不过还需要一点时间找找门路。」Z.br>
「不用找了,」胡若男将两个木箱放到张大海手里,擦了擦脸上的细汗,「我已经帮你们打点好了,现在立刻带着我的捕快腰牌去东城门,就说是配合刑部出去捉拿逆贼的,那边的军爷是我家亲戚,会放行的……」侧脸看向申小甲,抿了抿嘴唇道,」这里的两箱金子,是我之前从你那顺走的,现在都还你,当作在路上的盘缠……」
申小甲瞥了那两个箱子一眼,淡淡地说道,「这两箱黄金送你了……我不会出城。」
胡若男愣了一下,蛾眉微蹙道,「你是信不过那个守城的军爷,还是信不过我?」
申小甲没有回答,挥了挥手算是告别,默默地抬步前行,缓缓走向府衙门口。
张大海见状,只好一脸歉意地将两个箱子放在胡若男脚下,快步朝着申小甲追去。
胡若男低头看了看地上的两个箱子,抬头望向那道渐行渐
远的背影,眼眶微红道,「我之前偷走这箱子,并非什么贪得无厌,财迷心窍,不过是想退掉我爹给我安排的亲事,他刚好收了别人两箱黄金……」
申小甲轻轻地哦了一声,依旧缓慢前行。
胡若男咬了咬嘴唇,泫然欲泣道,「我刚才没说要跟你们一起走,是因为我打算接受这门亲事……对方是兵部的侍郎,可以帮助你们逃脱出去。」
申小甲忽地停下脚步,但仍然没有回头,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心意领了,不必如此。」
胡若男向前一步,流着泪问道,「我要是现在跟上来,你会不会带我走?」
「别犯傻,你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再会……」申小甲说完这句,右手从腰间一抹,扯下一把飞刀,随意一甩,正好钉在胡若男那只迈出一步的脚前,而后继续朝着府衙外走去,速度比先前快了几分。
胡若男看着申小甲的背影消失在府衙门口,终究还是没有鼓足勇气追上去,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拾起那枚飞刀,捧在掌心里,默默地流着眼泪。
刚刚走出府衙的张大海回头看了胡若男一眼,轻叹一声,正要说些什么,却发现他和申小甲的前路上无声无息地站着一名捕快,顿时心生警惕,闪身挡在申小甲身前,低声道,「天子,你先走,这里交给我,即便我张大海粉身碎骨,也绝不会让这捕快伤害您半根毫毛……」
申小甲轻轻推开张大海,目光冰寒地盯着那名捕快,语气森冷道,「别再跟我演了,很讨嫌……其他人不知道他是谁,你张大海在京都之中人脉这么多,怎会不知?是吧,李捕快……不对,应该称呼你为九万里才是。」
张大海见申小甲已经识破了李捕快的身份,尴尬地笑了笑,退到一旁。
李捕快微微一笑,偏着脑袋道,「天子慧眼如炬,小人的这点小秘密自然瞒不过您……只是天子这般聪慧,应该知道现在最好走的路不是这边。」
申小甲冷哼一声,「自打我进入京都以来,你都时常在我周围出没,应该明白我不是一个只会选容易路子走的人。」
「为了大局,」李捕快躬身一拜,沉声道,「还请天子暂时隐忍,先行离开京都,再做筹谋!」
「大局?」申小甲忽然癫狂地大笑起来,「为了你们的大局,老曲死了,为了你们的大局,季步死了,为了你们的大局,小芝也死了……去你娘的大局!老子的血仇从不过夜!谁拦谁死!」
李捕快认真地看着申小甲,沉默良久,然后侧身让开了道路,作了一个请的姿势,低声道,「臣,大闵千机营中郎将,九万里,恭送天子!」
申小甲嘴角挂着一丝冷冷的笑意,再次举步向前,不疾不徐地朝着京都某处走去。
张大海对着李捕快拱了拱手,满脸嬉笑地跟在申小甲的身后,眨了眨眼睛道,「天子,你是怎么猜到李捕快就是九万里的?」
「他曾说自己不识字,然而进宫交差那一日,我去茶铺吃早点的路上与他相遇,便让他到书局通知穆老做好撤离准备,也就在那时瞧见了他手里的报纸和炭笔,而九万里每次传给我的信件也是用炭笔书写的……」申小甲淡淡地解释了两句,斜瞟张大海一眼,好奇道,「你为什么还跟着我?」
张大海嘿嘿一笑,「您是天子,我当然得跟着您了!」
「别您啊您的,听上去怪别扭的……」申小甲轻轻哼了一声,讥笑道,「跟着我可没有肉吃,没看出来我是送死去了吗?那个九万里都选择退去,你比他还要精明,不会在这时候犯糊涂吧?」
张大海缩着脖子,两只手夹在腋下,摇头晃脑道,「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看人还是蛮准的,我相信天子不会蠢到去送死。」
「如果我真
是去送死呢?」申小甲忽然停下脚步,盯着张大海阴恻恻地笑道。
张大海愣了一下,咬咬牙,一脸悲痛道,「死就死吧……权当是我张大海豪赌了一回,还赌输了!反正我已经把这京都中的产业全数变现,交给了家里的婆娘,也算是没什么牵挂了!」
申小甲讶然道,「你活够了?」
张大海轻叹道,「快乐的日子,哪有人会觉得活够了的,不快乐的日子,多活一天,都是折磨呐!」
「你不快乐?我看你每天嬉皮笑脸的,不像是有什么糟心事啊!」
「我的笑只是我的保护色,其实我很忧郁,每天只能吃五碗饭,十斤肉,晚上一沾枕头就睡着了,活得像头猪一样,有事没事的时候总爱思考人生的意义,心里难过得紧……这是一种病,而且我病得很重。」
「你就是吃饱了撑的,活得像猪一样不好吗,有的人甚至活得连猪狗都不如,每天还是跟打了鸡血一样斗志昂扬,想什么人生……等你死的时候,就明白人生的意义了。」
「天子看上去很有经验的样子,莫非死过?」
「当然,而且不止一次。」
就在张大海努力思考申小甲这句话的含义时,街道前方忽然走出两个人,一个道士,一个书生。
申小甲看着那两人,目光幽幽道,「准备好了吗?」
道痴张野背着一个木匣子,盯着申小甲脸上的面具看了许久,瘪了瘪嘴道,「还没有……早说你要戴面具,我也该整一个,这样看上去确实更神秘一些。」
闻人不语抓了抓额头的发丝,苦着脸道,「我家先生要是知道我跟你一起发疯,反过来算计他们,估计会把我逐出师门……不过,好在我先一步给他留了封出师表,断绝了和他的师徒名分,自己主动辞去了江湖榜单执笔人的职务,没有给他逐我出师门的机会。」
申小甲用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怪笑道,「那便开始吧……」从怀里摸出一柄小巧的竹剑,放到张大海的手里,「去庚十七巷的后面那条小巷子,带一个叫花绯的女人到大鸣湖罗家村,把这柄剑交给罗不易,他会告诉你们后面要怎么做……」
张大海看了看手里的竹剑,又看了看突然转身离开的道痴和闻人不语,盯着申小甲单薄的背影,皱眉道,「他们不跟你一起吗?你接下来到底打算做什么?」
申小甲右手按在挎在腰间的火刀刀柄上,望着远方的宫城,冷然地吐出三个字,「朝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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